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他们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赵,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件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一会儿功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喝斥:“嗳,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市经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呛呛!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那个茬,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们,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资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外找个人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了眼了,忙叫喊:“你们真无法无天了!”并追了上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裤子……”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着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中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发动着了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自行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
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他当时还在和省委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
在那“呱呱呱”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象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时胀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
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你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
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你……你说,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吗?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你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现在你闹清楚没有,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料以后……”
“……我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也不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也老实憨厚,不会给他找麻烦。这是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也得重用。
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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