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行带回许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闻极多,关于大办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毕事。
不过醇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照他的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须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谈到北洋衙门气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与其让你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懿旨宣示归政,这也就是决定催促醇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应建海军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陆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已了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于口才,一件很热闹的事,讲得索然无味,远不如李莲英的刻画,来得生动。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断,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始问道:“海军不过刚刚开办,照你这一次去看的情形来说,将来还得要有大把银子花下去。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这是一定要谈的。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似乎还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将到,看来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话,目前因为限期将到,直隶报捐的人很踊跃,如果宣示过早,大家一定会观望,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嗯!嗯!那就慢慢来再说。”慈禧太后又问,“除了户部在筹划的办法以外,你们还谈出点儿什么生财之道?”
“李鸿章有几句话说得不错,海军是国家的海军,北洋的安危,不仅关系京师,也关系海内,所以办海军应由各省量力筹款,由海军衙门通筹运用。这话在眼前似乎言之过早,等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再请旨分谕各省照办。”
“既然还早,就不必去谈它了。”慈禧太后问道:“李莲英这次跟你出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别瞒着我!”
“臣不敢瞒,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李莲英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动举止,实在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动问,醇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守规矩,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苞苴不入,那种操守,着实难及。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赞扬,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最后当然归结到“颂圣”上面,说北洋官员的议论,无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这样守法尽礼。
这对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极好的恭维,同时也觉得李莲英确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过她心里虽很看重此事,表面却颇淡漠,听醇王很起劲地说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规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来便谈到拆迁北堂之事。
拆迁北堂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敦约翰不负使命,说动了教皇,同意拆迁,电示教廷驻北京的代表樊国梁,回罗马面商移堂的办法。
这是三月底的事。李鸿章接到敦约翰的电报,便托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邀约樊国梁到天津会商。移建的地点,原有成议,是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什库地方。这西什库又称西十库,明朝在这里设甲、乙、丙、丁、戊、承运、广盈、广惠、广积、赃罚等十库,专贮丝绢、颜料、油漆之类的什物,及抄家没入官府的赃物。入清以后,西什库归内务府接收,曾经三十多年的封锢,到康熙年间,才略加清点。其地荒僻,而十库所贮,久成废物,所以内务府一向弃置不问,正好用来供北堂迁移之用。
照最初所许的条件,朝廷不但要另拨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来的式样,代为兴建。而户部及内务府造办处,都不愿承办这一工程,因为价钱不好开,照实开报,相形之下会显得正在兴修的三海工程,过于虚冒虚滥。如果照一向承办宫宛工程的例规来开,这样一座大教堂,工价算它五十万银子也不为过,又那里来的这笔巨款?而况有洋人参预,事事过问,处处顶真,最后必是好处不曾落到,麻烦多得不可胜言,因而都敬谢不敏,推托之词只有一句:“洋房不会造,天主教堂更不会造。”
这样就只好折价,让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鸿章要跟樊国梁蹉商的,主要的就是折价的多少。而在谈钱之先,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先要说妥,就是北堂的钟楼,高达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对此耿耿于怀。同治年间,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将钟楼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领,此刻迁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鸿章以极坚决的态度告诉樊国梁,为了风水的关系,西什库新堂的钟楼,以五丈为度,断断不准高出屋脊。
原来以为樊国梁必有难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诺照办。李鸿章喜出望外,对于折价的数目,手便松了,而樊国梁的本意,亦是拿这个让步,换取实益,所以李鸿章一许二十万,他意犹不足,一直加到三十万,仍旧要再添五万。
就在这时候,醇王到津,李鸿章向他请示,照三十五万两定议,订立了合同五条。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条合同的内容。他特别提到第五条,规定北堂所收集的“异方珍禽异兽”,一切古董,以及传教唱诗所用的风琴、喇叭等等,经李鸿章力争,樊国梁终于不得不答应,“全数报效”,载明在合同以内。这些东西,价值不赀,折算扣除,给价实在不到三十五万银子。
“总而言之,这一次仰赖皇太后的鸿福,交涉极其顺利。避过法国,直接跟教廷接头,这个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兴奋地说,“国运否极泰来,如今军事、洋务,都有起色,臣与李鸿章内外支持,勉图报称,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臣的才具短,总要求皇太后时时教诲。”
听了醇王这番表功的话,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北堂什么时候迁移呢?”
“从明年正月初一起,以两年为限,迁移完毕。”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预备十一月里交,动工要在明年,因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风水是要紧的。”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问:“北堂迁移,已经定议了,那么三海工程什么时候可以完呢?”
“这……,”醇王迟疑着,“要看工款来得是不是顺利?”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来得不顺利,工程就搁在那儿,老不能完工了?”
话中有责备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说的顺利不顺利,也不过进出几个月的工夫。三海工款总计一百八十多万,责成粤海关筹一百万,是个大数,到现在为止,报解到京的,不过十几万。眼前要发放的,就得三十多万。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为内务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计至迟明年冬天,总可完工。”
“刮西北风的时候,就得回宫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于后年夏天完工吗?”
醇王心想不错,历来的规矩,春秋驻园,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热河,也是住园,唯有冬天在宫里。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闲置在那里,反要多花人工费用,细心照料,这是什么算盘?
转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臣准定催他们明年夏天完工。”
“那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的声音和缓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么着呢?”
“臣尽力张罗就是。”
“你也不必太劳神!”慈禧太后体恤地说:“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生息吗?先提三十万来用好了。”
“那笔款子,是要付船价的……。”
“怕什么?”慈禧太后不耐烦了,抢白的声音很大,“等粤海关的款子一来,不就归上了?上百万银子搁在洋人那里,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说不定还给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话是有根据的,只当指责海军衙门有人挪用造船经费,极力申辩,决无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来源,只说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话做,没有错儿。”
醇王自然不敢违拗,行文北洋衙门,借款三十万两。李鸿章接到咨文,大为高兴,因为预定向英德两国订造的四条铁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存在汇丰银行,陆续结汇兑付,现在还剩一百万两,原可够用,那知驻英驻德的公使刘瑞芬、许景澄一再来电,不是增添设备,就是材料涨价,要求增加款项,计算之下,还差八十万两。正愁着无法启齿时,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带说明,解消了一大难题。
不过三十万两却还一时不能解京,当初与汇丰订约时,有意留下腾挪的余地,规定提银在一万两以上时,须早一个月通知。所以这笔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军衙门。
※ ※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宁寿宫,因为三大殿及东西六宫各处的沟渠,要彻底修理之故。宁寿宫在大内最东面,乾隆三十七年开始兴修,预备归政以后,作为颐养之处,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占地约当整个内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规模,完全仿照内廷各正宫正殿。大门名为皇极门,二门名为宁寿门,等于乾清们,门内皇极殿,规制如乾清宫,殿后的宁寿宫,跟坤宁宫一样,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锅,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宁寿宫后门是一条横街,正中一门叫做养性门,门内养性殿,跟养心殿相仿,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与坐禅之处,现在作为皇帝的寝宫。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乐寿堂,在养性殿之后,原是高宗的书斋。此外还有三友轩、颐和轩、随安室、如亭、导和养素轩、景祺阁等等亭台楼阁。景祺阁之后,就是宁寿宫的后门贞顺门,有三间宽的一个大穿堂,还有一口极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这座宫触发了慈禧太后的许多想象,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当年高宗归政后,盘桓摩挲过的。八十多岁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骈臻,虽说是天下第一位福气人,然而头童齿豁,想玩也玩不动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归政,可以多享几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宁寿宫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这天召见醇王,特地传谕,皇帝也入座。
这是极大的例外。由于醇王与皇帝是父子,礼节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见醇王时,皇帝向不在座。这天忽然在养心殿相见,醇王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碍,皇帝虽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却坐在御案之后,醇王跪在儿子面前,只当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岁了,书也读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
“我想明年正月里就可以亲政了。让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为诧异,不知道慈禧太后怎么想了一下,会有此表示?
这是不容迟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后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时事多艰,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纪还轻,还挑不起这副担子。再说,学无止境,趁现在有皇太后庇护,皇帝什么都不用烦心,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将来躬亲庶务,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亲政,至早也得二十岁以后。请皇太后为社稷臣民着想,俯从所请,想来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说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个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时便拉一拉龙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难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并未想到应该请“皇额娘”收回成命。从小养成的习惯,凡有慈命,只知依从。所以听慈禧太后说要归政,心里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着慌,怕自己一旦亲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听见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错了,但却不知应作何表示?现在是明白了,要跪下来附和醇王的说法,力恳暂缓归政。
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案旁边说道:“醇亲王所奏,正是儿子心里的话。儿子年轻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请皇额娘操持,好让儿子多念几年书!”说完,磕一个头,依然长跪不起。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治爷、康熙爷都是十四岁亲政。”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对醇王说:“垂帘本来是权宜之计。皇帝成年了,我也该歇手了。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的处境才好。”
“皇太后的话,臣实在汗颜无地。总是臣下无才无能,这几年处处让皇太后操心。目前政务渐有起色,正是由剥而复的紧要关头,总要请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几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摇头,“好在皇帝谨慎听话,如果有疑难大事,我还是可以帮他出个主意。至于日常事务,皇帝看折看了两三年,也该懂了。再有军机承旨,遇到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说明白,也就错不到那里去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我想得很透彻。你跪安吧,我找军机来交代。”
醇王无法再争,他为人老实,亦竟以为无可挽回,所以一退出养心殿,立即关照太监分头请人,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与克勤郡王晋祺,庆王奕劻和三位师傅翁同龢、孙家鼐、孙诒经到朝房来议事。
被请的人到了五个,伯彦讷谟诂已经回府。醇王说知经过,问大家有何意见?两王面面相觑,因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却是看事看得很清楚,为醇王着想,应该再争,所以开口说道:“这事太重大!王爷应该带领御前大臣,跟毓庆宫行走的人,见太后当面议论。”
“很难!”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坚决。且等军机下来再说。”军机只来了一个礼王世铎,一进门手便一扬,不用说,上谕已经拟好了。
“没有法子!”世铎苦笑着,“怎么劝也不听,只好承旨,已经请内阁明发了,这是底稿。”
于是传观上谕底稿。亲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为始,躬亲致祭,亲政典礼由钦天监在明年正月里选择吉期举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着醇王说,“请王爷跟军机再一起‘请起’,痛陈利害,务必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踌躇着,无以为答,迟疑了一会才说:“养心殿的门,怕都关了。算了吧,另外想办法。”
“莱山倒有个主意,”礼王说道,“上一个公折,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不便再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 ※ ※
在适园,醇王亦在召集亲信密商,应该单独上折。情势很明显的摆在那里,皇帝亲政,一切都不会变动,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象现在这样从海军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归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愿醇王再问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请暂缓归政,但皇帝一亲政,要将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实在有些不能割舍。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复入关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风,如今海军刚办,旗营亦正在彻底整顿,正搞得兴头的当儿,倒说因为儿子做皇帝,裁决大政,反不畅行平生之志,想起来实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办事的却是不放心。第一个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见冰山将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莲英探一探底蕴,却又因宫门已经下锁,无法交通,唯有赶到适园,见了醇王再说。
※ ※ ※
醇王刚找了孙毓汶、许庚身在商议如何上折?听得侍卫传报,立山来见,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军衙门的经费,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这笔帐如何算法?
“我不瞒你们两位,海军经费借给奉宸苑的不少,这些帐目不足为外人道。总要想个办法,不能让皇帝为难才好。”
醇王拙于言词,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园移用海军经费,底细如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说话。而这是奉懿旨办理,皇帝既不能违慈命论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纠参,岂不是左右为难?
孙毓汶和许庚身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是许庚身开口:“最简捷的办法,莫如王爷仍旧管海军。说实在的,亦真非王爷来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驾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说得是!”孙毓汶附和,“王爷无须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说道,“似乎不能自请,过天我的折子一抄发,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许庚身立即接口,“加一个附片好了!原折发到军机,把附片抽下来,不发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会,表示同意:“那就费两位的心了,就请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附片上只说等海军办成一支就交卸。”
“请星叔命笔。”孙毓汶说,“我已拟了个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开,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说道,“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醇王抽身到别室去接见立山。一见面先就告诉他,决定在亲政以后,仍旧掌管海军。这是颗定心丸,立山松了口气,神态顿时不同,脑筋也很灵活了。
“原该如此。不过我倒要请示七爷,将来一切工程上的事务,到要请旨办理的时候,是跟皇太后请旨,还是跟皇上请旨?”
“啊!不错。我倒没有想到。”醇王失声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请示。”
“尤其是宫里的事,更应该跟皇太后请旨。”立山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样,少爷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过大小家务,总得听老太太的。七爷,你说我这比方呢?”
比方得一点不错。醇王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老太后是仁宗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仁宗即位,封为贵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庆二年驾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钮祜禄氏继位中宫。宣宗即位,尊为恭慈皇太后。这位太后风裁整峻,虽为宣宗的继母,却如严父,宫中大小事务,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违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气,宣宗往往长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处说道:“星叔,慢点,慢点,话要这么说……。”
等他说明白了,许庚身将已拟了一半的稿子细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时改了事由,原来只论治国,现在兼论齐家,说是“宫廷政治,内外并重,敬拟齐治要道,仰祈慈鉴”。
“说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赞,接下来再读正文,前一段是敷陈皇太后的功德,由两宫垂帘,“外戡寇乱,内除权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请,重举听政之仪”,笔尖轻轻一转便到了“自光绪辛巳以来”,那是光绪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后,“我皇太后忧勤益切”,就专门恭维慈禧太后了。
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建议等皇帝到了二十岁,再议“亲理庶务”。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请者”的进一步语气,谈内治的齐家之道,说将来皇帝大婚后,一切典礼规模,固有赖皇太后训教戒饬,就是“内廷寻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来的两句话,说得非常切实。
这两句话是:“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为的是“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最后特别表明:“此则非如臣生长深宫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执笔的许庚身,真能曲体醇王内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关键。话说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揽权。“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颐养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适园养老的醇亲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规定了皇帝,至多过问国事,不能干预“家务”。这样,凡有宫廷兴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请懿旨,不必理会皇帝的意思。
※ ※ ※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跟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的三位师傅,分别见面,将上折吁请慈禧太后继续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个规定:一共上三个折子,醇王以“生长深宫”的身分,单衔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礼亲王领衔上公折,请慈禧太后再训政数年,“于明年皇上亲政后,仍每日召见臣工,披览章奏,俾皇上随时随事,亲承指示。”
再有一个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彦讷谟诂领衔,作为御前大臣及毓庆宫师傅的公折。他们是侧近之臣,见闻较切,所以立言又别是一种法度,列举三个理由,认为皇帝还未到可以亲政的时候。
第一个理由是说皇帝虽然天亶聪明,过目成诵,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第二个理由是说国事至重亦繁,军机处的章奏谕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请皇帝见习讲解,但大而兵农礼乐,细而盐务、海关、漕粮、河运,那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还待讲求;第三个理由,其实并不重要,是说皇帝的满洲话还没有学好。满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谓“国书”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谕旨,都用汉文,所以满洲话不能听、不能说,实在没有关系,不过总也是一个理由。
在此三个理由之下,所建议的不是训政,而是暂缓归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张,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责任,所谓“典学有成”,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恭维,唯独毓庆宫的师傅不能说:皇帝的书念得很好了,经天纬地,足以担当任何大事。
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宁可迟几年亲政,而一到亲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再不须慈禧太后插手。这就是他所谓“请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为得体”这句话后面的真意。
然而这层深意,没有人能理会,即令有人能领会,亦不敢说破。所以照形势去看,是训政的成分居多。
这三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为了尊崇皇太后的礼节,也一定会有再请她垂帘几年的请求,而且李莲英早有立山等人传来的消息,王公大臣无不认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亲裁大政的时候,预备公折吁请,所以不算意外。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期。这是醇王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人,与具名在礼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重很切实的禁制,不让醇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老太后的话,儿子漫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有话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四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那里还有比十二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语似地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工程可以凑合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户部支配停当,决不能挪动。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陪着笑说:“真正是,什么事都不用想瞒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顾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借,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答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些帐,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谟诂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须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人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得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从中来,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穆宗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机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好!我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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