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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下(7-2)

        开了年,日子却又难过了。皇帝亲政,慈禧太后训政,大权仍旧在握,却省下了接见无关紧要的臣工的时间,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园的兴修上面。德国银行所借五百万马克而折算的现银,到春末夏初,花得光光,又要打主意找钱了。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只嫌为时尚早,然而工程不能耽误,不得不只好提早下达懿旨。仍旧是召见醇王,当面吩咐:大婚费用先筹四百万,户部与外省各半,拨交大婚礼仪处备用。同时派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总司一切传办事件。

        这是五月二十的事。奉旨不久,醇王就病倒了。病在肝上,郁怒伤肝,完全是为了筹款四百万的那道懿旨。皇后在何处,大婚礼仪处在那里?大婚更不知何日!这四百万银子用在什么地方,只有慈禧太后与李莲英才知道。

        等皇帝得到消息,醇王已经不能起床,他很想亲临省视一番,可是这话不敢出口。甚至于连最亲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说,因为他怕翁师傅会贸然一奏,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悦。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监去探病,可是回来复命,总是避着皇帝。他只能偶尔听到:“醇亲王病又重了!”“醇亲王这几天象是好些!”就是听到了,亦不敢多问,唯有暗中垂泪。过了皇太后万寿,醇王病势愈见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间,已无所,避忌。首先是贝子奕谟,说病情已到可虑的程度,庆王奕劻,亦是这样说法,而军机领班礼王世铎则在许庚身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折奏报,醇王手足发颤,深为可虑。

        奏折先到皇帝那里,看完以后,心中凄苦,却不敢流泪,直等到了毓庆宫,看见翁同龢终于忍不住了。“醇亲王病重!”他哽咽着说,“恐怕靠不住了。”说完,泪下如雨,而喉间无声。

        翁同龢亦陪着掉眼泪,可是他无法安慰皇帝,此时唯一能安慰皇帝的,只有一道命皇帝亲临醇王府视疾的懿旨。翁同龢曾经想联合御前大臣,请这样一道懿旨下来,看看沉默的多,附和的少,他亦只有暗地里叹口气作为罢论。

        不过,他到底是师傅,在大关节上的辅导是不会忽略的,特地检了一篇文章进呈。这篇文章名为《濮议》,是宋朝大儒程颐所撰,论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继承大统以后,对于仁宗及本生父应如何尊崇?提醒皇帝,醇王果真薨逝,他应该如何节哀顺礼,有以自处。免得引起明朝嘉靖年间的大纷扰。

        皇帝不肯看这篇文章,愁眉苦脸地说:“醇亲王的病,皇太后着急,我亦很着急!怎么办呢?”

        “天祖在上,必能默佑。”翁同龢里纯孝可以格天的说法,却隐讳其词:“皇上如此关切,必能回天。”

        皇帝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问道:“你去看过醇亲王没有?”

        “臣去过几次,不敢请见醇亲王。”

        “为什么不见他?”这话出口,皇帝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他知道醇王对翁同龢,一向如汉人之待西席,尊敬而亲热,见了面,醇王一定要问起皇帝对他的病,作何表示?这话就会让翁同龢很难回答,答得不妙,不仅关碍着自己的前程,也可能为皇帝找来麻烦。因此,不待翁同龢回答,便又问道:

        “你今天还去不去?”

        翁同龢本来不打算去,听皇帝这一问,自然改了主意:

        “今天要去。”

        “我心里实在惦念。你,”皇帝想到以万乘之尊,竟不及穷家小户的百姓,可以一伸父子之情。刹那间千种委屈,万种的悲伤,奔赴心头,梗塞喉头,语不成声地哭着说:“你把我这句话带去!”

        翁同龢却不敢再陪着皇帝哭,以恪守臣道的姿态,奉命唯谨而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于是午间从毓庆宫退了下来,他立即坐车到适园,跟往常一样,在书房中由王府姓何的长史接待。

        “王爷这两天怎么样?”

        “越发不好了!”何长史蹙眉答道:“吃得少,睡得少,简直就是不吃不睡。手跟脚,自己动不了啦。前天大解了一次,十三天才大解。”

        “精神呢?”

        “自然萎顿之极。”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特派的御医凌绂曾从窗外经过,翁同龢跟他亦相熟,便唤着他的别号喊住他:“初平!请进来谈谈。”

        所谈的自是醇王的病情。凌绂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既未夸张,亦未隐讳,说醇王的本源已亏,但如说危在旦夕,却也未必。

        听得这一说,略略可以放心。翁同龢便将皇帝的惦念之意,告诉了何长史,托他转达醇王,随即告辞回家。第二天上书房,皇帝不待他开口,先就很高兴地说:“今天军机面奏,醇亲王的病有起色!”

        “是!”翁同龢便瞒着何长史的话,只这样复命:“御医凌绂曾告诉臣说:酵亲王的病虽重,一时也还不要紧。”

        “嗯!”皇帝说道:“皇太后已有懿旨:二十五临幸醇亲王府看他的病。今天十七,但望这八天之中,不会出事。”说着,神色又凄楚了。

        这就是说,皇帝巴望醇亲王这八天中不死。不然,父子之间连最后一面都会见不着!翁同龢叹了口无声的气,轻声说一句:“今天该做诗,请皇上构思吧!”

        皇帝何来做诗的意兴?而不做不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的功课查问得很严。所以只能打起精神答道:“师傅出题。”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无心于功课,却不能如民间的西席放学生的假,只出了极宽的一个诗题:《多日即兴》,七绝两首。

        限的韵也宽,是上平的十一真与下平的七阳。

        接题在手,皇帝想到的是盛世乐事,五谷丰登,刀兵不起,冬藏的农闲时节,一家人围炉闲话,融融泄泄,畅叙天伦。然而这番向往,又何能形诸吟咏?皇帝做诗亦象下场的举子做八股,代圣人立言那样,有一定的程式,象这样的诗题,总是借物兴感,由冬日苦寒,想到民生疾苦,悯念小民不知何以卒岁?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丰岁,欣慰不已。这些诗篇,列代御制的诗篇中多的是,皇帝敢宣宗的《养正书屋全集》来翻了一下,袭意套句,敷衍成章。然而写完以后,自己都记不得是说些什么?

        ※ ※ ※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终于到了。皇帝照旧召见军机及引见人员,直到九点钟方始起驾。慈禧太后晚半个钟头启銮,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门前跪接。

        正午时分,皇帝到了适园,却不能立刻就见生父醇王,因为要等慈禧太后驾到,一起临视。不过,皇帝总算看到了出生不久,初次见面的小弟弟。醇王福晋一共生过五个孩子,长女、长子在同治五年先后夭折,次子就是皇帝。光绪初年,又生过两个孩子,老三只活了一天半,老四载洸亦只活到五岁。倒是侧福晋刘佳氏连生三子,病痛甚少,老五载澧五岁,老六载洵四岁,老七在几天前才命为载涛。醇王最钟爱的是载洵,又白又胖,十分茁壮。

        慈禧太后一到,凤舆一直抬到大厅,下轿正坐,等醇王福晋率领阖府眷属行过礼。她随即转脸向荣寿公主说道:“看看你七叔去吧!”

        荣寿公主虽是随扈而来,却又是受托为醇王府主持接驾的人,当即答道:“醇亲王奏:病在床上,不能接驾。万万不敢劳动皇太后临视。”接着又以她自己的语气问道:“老佛爷在七叔卧房外头瞧一瞧吧?”

        “不!我到他屋里看看。他不能起床,就不必起来。”

        话虽如此,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无奈手足都动弹不得,勉强穿上袍褂,由两名侍卫扶了起来,名为站着,实在是凌空悬架着。

        跟在慈禧太后后面的皇帝,一见醇王那副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目光散滞无神的样子,便觉得心如刀割,然而他不能不极力忍住眼泪,而且也还不敢避开眼光,必须正视着醇王。

        醇王一样也是伤心不敢哭,并且要装出笑容,“臣万死!”他语音不清地说:“腿不听使唤,竟不能跟皇太后磕头。”

        “早就想来瞧瞧你了。也无非怕你劳累了,反而不好,一直拖到今天。”慈禧太后说了这两句体恤的话,回头看着皇帝说,“拉拉手吧!”

        “拉手礼”是旗人的平礼,跟互相请安不同,拉手有着熟不拘礼的意味。醇王听慈禧太后规定皇帝跟他行此礼节,心中颇为欣慰。

        但是想拉手却是力不从心,荣寿公主便闪了出来,扶起醇王的手,交到皇帝手里。父子骨肉之亲,就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

        噙着泪的四目相视,皇帝有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而千拣万挑,只说得一句话:“好好将养!”

        做父亲的自然比较能克制,很吃力地答道:“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皇帝那知道皇太后操持的苦心?总要守祖宗的家法,听皇太后的训诲,好好读书,上报皇太后的付托之重,下慰天下臣民之望。”

        “是!”这个字出口,皇帝立即发觉,此非天子对臣僚的口气,马上又补了一句:“知道了!我会记住。”

        “读书倒还不错。”慈禧太后接口,“看折,讲折也明白。”

        “这都是皇太后的教训。”醇王答说,“总还要求皇太后训政几年。”

        “看罢!总要皇帝能拿得起来,我才能放心。”

        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们父子拉住不放的手。荣寿公主赶紧插进去向慈禧太后说道:“老佛爷请外面坐吧!让七叔好歇着。”

        “啊,我倒忘了。”慈禧太后向醇王说道:“你安心静养。

        姓凌的倒象看得对症,倘不合适,我叫太医院再派人。”

        醇王与家人都巴望着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来诊视。薛福辰不次拔擢,现任顺天府府尹,慈禧太后稍有不适,就要传召他入宫诊治。汪守正在天津当知府,召入京来,亦很方便。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这两个医术名震海内的官员为醇王疗疾,不知用意何在,亦就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请求了。

        ※ ※ ※

        皇帝在适园一共逗留了三个钟头,跟醇王相见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且沉默的时候居多。就是交谈,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一个劝醇王安心静养,一个劝皇帝要听话,要用功。只有最后一次,当皇帝将回銮到病榻前作别时,醇王才说了一句紧要话:“别忘了海军!”同时将去年出海巡视之前,慈禧太后所赐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这句话上。老早他就托庆王奕劻,转告当朝少数比较正直的王公大臣,请大家体谅他的苦衷,昆明湖换了渤海,万寿山换了滦阳。意思是大办海军变成大修万寿山下、昆湖畔的清漪园了。如今清漪园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慈禧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醇王的这句话,不妨视为遗嘱,意思是颐和园一落成,还得设法将海军扩充整顿起来。不过,他是不久于人世了,这番心愿,期待皇帝为他实现。而将慈禧太后所赐的金如意转付皇帝,又不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谏阻海军的扩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来作挡箭牌:大办海军,原是奉懿旨办理。醇王巡海,蒙赐金如意,就可想见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视其事?

        皇帝虽约略能够领会醇王的深意,却无宁静的心境去深思,因为病势又见沉重,脉案措词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药是生地、地骨皮、天门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场大以后,亦颇识得药性了,加以李莲英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亦都说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当然要另眼相看,虽非大丧,亦不应与其他亲王的丧礼相提并论。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见军机,专谈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样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叹地说,“不过时候可真是赶到不巧!”

        礼王世铎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应一声:“是!”

        “醇亲王万一出事,皇帝当然要穿孝?”

        就不谈生父,以胞叔而论,皇帝亦应穿孝,所以世铎又答应一声:“是!”

        “是不是缟素?”这话就使得世铎瞠目不知所对,回头看一看许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圣明。如醇亲王之例,本朝还是创见。万一不讳,皇上以亲亲之义,丧仪恤典自然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将来再请懿旨,交礼臣悉心研商,务期允当。”

        “不错,总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此刻也无从谈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怎么说时候赶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该要定日子了,倘或立了后,定了吉期,醇亲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么办?”

        “皇太后睿虑周详,臣等不胜钦服。”许庚身不管世铎,只顾自己直言陈奏:“大婚是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将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说。”

        “是!”

        慈禧太后环视诸臣,征询意见:“你们大家可都是跟许庚身一样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轻易开口,最后是世铎回奏:“请皇太后圣衷独断。”

        “我也觉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丧事夹在一起办,也不合适。”慈禧太后说道:“我本来打算年内立后,现在只好缓一缓了。缓到明年春天再说。”

        “是。”许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开,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

        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决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热闹些,“暂时就定明年四月里吧!”明年四月是颐和园落成之期。她说:“但愿醇亲王那时候已经复元了。”

        这是一个希望,而看来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讳,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么明年四月立后,后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满,亦无碍佳期。这样计算着,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咽气?

        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绂曾,主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为可保万全。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李世昌,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主用凉药,对于热性的补剂,坚持不可轻用。

        另一个是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对门,有一天上门求见。翁同龢听仆役谈过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气,平时高谈阔论,言过其实,举止亦欠稳重,“不象个做官的老翁”,因而视之为妄人,当然挡驾不见。

        “我有要紧话要说,不是来告帮,也不是来求差的。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徐老爷!”翁宅总管答道:“有要紧话,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

        “不行!非当面说不可。”徐延祚说:“我因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师傅,所以求见。换了别人,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

        翁宅总管无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便请进来相见。徐延祚长揖不拜,亦无寒暄,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

        “翁大人!我是为醇王的病来的。”徐延祚开门见山地说,“都说醇王的病不能好了,其实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种语气便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问一句:“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请教御医,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吗?”

        “请足下言归正题。”

        “当然要谈正题。”徐延祚说,“我看过醇王的脉案,御医根本把病症看错了。醇王的病,如叶天士医案所说:‘悲惊不乐,神志伤也。心火之衰,阴气乘之,则多惨戚。’决不宜用凉药。”

        翁同龢悚然心惊。病根是说对了!然而唯其说对了,他更不敢闻问,不再让他谈醇王的病,只直截了当地问:“足下枉顾,究竟有何见教?”

        “听说醇王对翁大人颇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师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亲之忧。我想请翁大人举荐我到醇王府去看脉。”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说过,倘或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真是妄诞得离谱了!翁同龢心想,此人无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当逐客令,“足下既知懿亲之重,就应该知道,醇王的病情,随时奏闻,听旨办理。”他摇摇头说:“荐医,谁也不许。”

        “既然如此,就请翁大人面奏皇上请旨。”

        越发说得远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虽是师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乱说话的。足下请回吧!你的这番盛意,我找机会替你说到就是。”

        徐延祚无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将这位不速之客,置诸脑后了。

        过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问翁同龢说:“有个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翁同龢心中一动,不敢不说实话,很谨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对门,是捐班候补的部员。臣与此人素无交往。”

        “前几天他到醇亲王府里,毛遂自荐,愿意替醇亲王治病,说如三服药没有效验,治他的罪。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就让他诊脉开方,试试瞧。那知道服他的药,还真有效验,现在醇亲王的右手,微微能动了。”

        有这样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时愣在那里,竟无话说。

        “听说他开的方子是什么‘小建中汤’。”皇帝问道:“翁师傅,你懂药性,小建中汤是什么药?”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一服治头痛发热、有汗怕风的表散之药,以桂枝为主,另加甘草、大枣、芍药、生姜、麦芽糖之类。治醇亲王的病,用小建中汤,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还有一样,是洋人那里买来的鱼油。”

        翁同龢心里明白,皇帝所说的鱼油,其实名为鱼肝油。他从常熟来的家信中听说道,鱼肝油治肺痨颇有效验。不过,醇亲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汤之功,还是鱼肝油之效,无法揣测,也就不敢轻下断语。

        不过他到底是读书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这样答说:

        “既然服徐延祚的药有效,当然应该再延此人来看。”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皇太后回奏。”

        ※ ※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宾。每天一大早,府里派蓝呢后档车来接,为醇王诊脉以后,便由执事护卫陪着闲话,“徐老爷”长,“徐老爷”短,十分巴结。中午开燕菜席款待,饭后诊过一次脉,又是陪着闲话,领着闲逛。黄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车送回。随车而来的是一个大食盒,或者一个一品锅,加一只烧鸭子,或者四菜四点心,顿顿不空。当然,另外已送过几份礼,虽不是现银,古董字画,也很值钱。

        这样诊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见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转动了。徐延祚见此光景,越觉得有把握,这天开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黄酒冲服。”

        一看这个方子,何长史说话了:“徐老爷,鹿茸太热吧!”

        “不要紧!”徐延祚说:“药不管是凉是热,只要对症就行。”

        “是!”何长史胸有成竹,不再争辩,“请徐老爷园子里坐。”

        等徐延祚在园中盘桓,玩赏腊梅时,何长史已将药方专送宫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热,关于生死出入的要紧药,要先送宫中看过。鹿茸召称为“大补真阳要药”,何长史当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时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听了庄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这张方子,而且认为徐延祚轻用狼虎药,过于胆大,会出乱子,传旨不准再延徐延祚为醇王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间,荣枯大异。第二天一早依然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静候醇王府派车来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里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冲酒这味药闯了大祸?

        这样想着,深为不安,赶到醇王府一看,门前毫无异状,便向门上说明,要见何长史。

        何长史不见。回话的带出来一封红包,内装银票一百两,还有一句话:“多谢徐老爷费心,明天不必劳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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