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
“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
“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
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妆的发髻不同,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喵”地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伺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象不象个乡姥姥?”
“要象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伺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姐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伺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决不会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
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那儿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树起白旗了。
※ ※ ※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树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锺爱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悬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环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派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那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用石块沙包,填塞封闭,只留西门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盘查,往来公文,用个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经义和团检查过,认为无碍,方始收发。
这天是七月二十三,黄昏时分,天色阴晦,益觉沉闷,吴永心里在盘算,唯有到那里去弄点酒来,暂图一醉,才是破愁之计。
就在这时候,义和团派人送来一通“紧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皱了的粗纸一团,吴永心想:这叫什么紧急公文?姑且将纸抹平了看上面写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横单上写的是“皇上、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样之下,注着“满汉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又有“神机营、虎神营,随行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下注:“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盖延庆州的大印。吴永看字迹,确是延庆州知州秦良奎的亲笔。
接着,又有驿站来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这天住在岔道。这是延庆州所属的一个驿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怀来县所属的榆林堡,再过来二十五里,就是县城了。
吴永大为焦急,只有赶紧请了所有的幕友与官亲来商议,“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怎么来办这个皇差?”他说:“两宫明天一早从岔道启跸,当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连夜预备不可。”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得声,最后是刑名师爷开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无上官命令,而且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办不了皇差,势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还好,一接了手,供应不能如意,反会遭受严谴。岂非自取之咎?”
这种话不说还好,说了徒乱人意,吴永踌躇再四,总觉得事到临头,假作不知,不仅失却君臣之义,就算陌路之人遭难,亦应援手。至于一切供应,能否满上头的意?此时不必顾虑,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想来两宫看一路上萧条残破的景象,亦会谅解。
主意一定,立即发号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驿站,两宫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尽量预备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赋地搜寻库房与厨房,将比较珍贵的食料,如海参、鱼翅之类,全数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厨房的厨子携带,连夜赶到榆林堡,帮同料理御膳。同时发出知单,请本县的士绅齐集县衙门议事。
这时已经起更了,秉烛聚议,听说大驾将临,所有的士绅,相顾错愕,不发一言。因为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那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驳回的。但如今时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时期相比?所以这保持沉默,便意味着是不满,是戒备,如果县官提出过分的要求,立刻就会遭遇反抗。
见此光景,吴永赶紧用慰抚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两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为了应变,家家都有存粮,分出一半来,烙点饼、蒸点馍、煮点稀饭,多多益善。能够再预备点盐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将来由县里照付,决不会连累到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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