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过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则交部议处。”
“象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才昨天去问过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究竟谁是谁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参。”慈禧太后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到那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说是不能再严,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姑不论督抚参司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人心,那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未减,革职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如所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皇上亦是主张严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接过笔来,批了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须先通知吏部。这天陆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在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精致。他家本素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很严重的事发生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
“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润庠紧接着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天官’的权柄大极!那知道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的笑话。总之,我们两个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会。你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所以点点头说:“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
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我想该尽快通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莘伯常有往来,与吴、陆两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姚的在苏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蔚”。
“越公”是隐话,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惄的别号,“处分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测。陆润庠觉得很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到苏州。
※ ※ ※
“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明天一早见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
“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饮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地,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后请脉的方子。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 ※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里是什么名医?我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独子患了伤寒,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的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让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汉书》、唐诗,知道‘文园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记起,“必是口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案上有笔误,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致复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为消渴这涉于不敬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一半是忧急所致,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悸。而更坏的是,今年万寿撑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也许就此不起。皇帝做到这个分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如今爱造谣言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时,有人控告他是“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不赞成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让皇上好好儿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
“是!”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到皇帝寝宫去传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许多慰勉的话,但当到达皇帝寝宫时,突然发觉跟随的太监中,有崔玉贵,有小德张,还有敬事房的太监,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于监视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几乎全用不上,只见平平静静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随即退出。复命途中特意攀登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至至诚诚地烧了一炷香,默祷菩萨,保佑皇帝,就在几天中,恢复精神,能赶上太后万寿之期,率领王公大臣,朝觐祝嘏。
※ ※ ※
按照惯例,慈禧太后由颐和园返驾,总是坐船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再换乘鸾舆回宫。临行前一天特为叮嘱: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随侍。为的是皇帝可以节劳,亦是一番体恤的德意。
从排云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万寿山,忽然说道:“皇上病重,我们这趟回去,恐怕一时不能到这里来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荣寿公主,都默不作声。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这种令人不敢赞一词的话,容许左右保持沉默。
“天气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说:“回头上了岸,咱们到万生园逛逛去。”
“是!”瑾妃与荣寿公主同声回答。
“可惜!挺好的两只象,竟会饿死!这件事,我亦不知道应该怪谁。”
原来所谓“万生园”这个名称,即由这两头象发端而来。端方考察宪政回国,带来两只象,一只狮子,贡献慈禧太后,本意可养在颐和园中,而李莲英认为不免危险,大加反对。其时农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门外一处荒凉已久,来历已难稽考,只知习称为“三贝子花园”的一大片官地,创建“农事试验场”,除数十亩稻畦麦田之外,还搜罗了各地的奇花异果,试为种植,如今为了安顿这两象一狮,索性扩大规模,植物之外,辟地豢养动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楼阁,作为游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后,敬奉两宫观赏,慈禧太后将最宏敞的一座洋楼,题名为“畅观楼”。上年夏天来过几次,而这一年,却还只到过一次,但两头象已经饿死了。
“问内务府,说是洋人喂养得不好,也有人说,洋人要加这只象的口粮,内务府不肯,以致慢慢饿死了。那两个洋人是跟农工商部订了合同的,期限未满,硬争着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紧接着说:“说不定那两只象,就是洋人弄死的,为了好白得一笔薪水回国。洋人真不是好东西!”
“其实喂象又何必请洋人?咱们从前不也有象房吗?”荣寿公主又问:“听说象房里喂的象,还食三品俸禄呢!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慈禧太后说:“那些象全通灵性。”
于是,慈禧太后大谈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恳象为他故意阻道敛钱,象如何会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禄而以恶作剧作为惩罚等等。就这样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舍舟登陆,照例先到万寿寺拈香,然后率领宫眷去逛万寿寺以东的万生园。
这时早有内务府的人,作了紧急通知,尽驱游人,以便接驾。慈禧太后进园穿廊右行,过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来。
这座亭子极大,其实就是一个兽圈,亭分八方,竖着顶天立地的铁栅,禁系着八种猛兽,狮子、老虎、黑熊、金钱豹、野牛、黄狼,还有一只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发童心,还是有意要表示她胆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铁栅,一头闪着碧眼的老虎,突然扑了上来,将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
“老佛爷,”他喘着气说:“把奴才的胆都吓碎了。请往后站吧!”
“有铁栅在,怕什么?”
话虽如此,禁不住宫眷们也苦劝,慈禧太后便往后站站,看够了又往左走,那里是沿墙构筑一排兽舍,斑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问,将个内务府出身的“农事试验场监督”,问得张口结舌,无词以对。慈禧太后倒未生气,只笑笑说道:“你还得多念点儿书!”
看完走兽看飞禽,看完飞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脚甚健,而李莲英却深以为苦,几次相劝:“别累着了!息息儿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当他落后时,必定问一声:“莲英呢!”害得李莲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却又没事。谁都看得出来,慈禧太后是有意给李莲英找麻烦。
※ ※ ※
一踏进殿门,庆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后面坐着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庙时享,皇帝是行礼去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已想起早有上谕,是派恭亲王溥伟恭代行礼。那么,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说:“让他息几天。”
“是,”奕劻毫无表情地答应着,随即将手里的黄匣子捧上御案,“达赖喇嘛另有献皇太后,恭祝万寿的贡物,请懿旨,让他那一天进呈?”
“皇上不是要赐宴吗?”慈禧太后问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终于说了出来:“请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诧异地问:“为什么?”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还得将养,不能驾临紫光阁,亲自赐宴,就不如改期为宜。”奕劻紧接着说,“这一次达赖喇嘛,为了觐见磕头,觉得很委屈似的,英国又拚命在那里拉拢示好,前天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拜他,说是谈得很投机,这种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几个商量,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以示羁縻。不赐宴则已,赐宴务必要请皇上亲临。”
“你说的话,我可大不明白。达赖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国不对吗?”
“那是以前的话,现在英国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当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可见得咱们派的人无用,不然,英国人怎么插得进手去。”
“是!奴才已经告诉达寿、张荫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说:“赐宴要请皇上亲临,就是达寿跟张荫堂从达赖喇嘛那里得了口风,特为来跟奴才说,务必奏明,俯准照办。”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现在也不能说,皇上到时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阁,改期的话,不好措词。至于他另有贡品,让他十月初九进呈,我会好好安抚他。”
这意思是相当明显的。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皇帝多半不会亲临,慈禧太后已在筹思补救之计了。不过,这个看法如果不错,太后万寿又将如何?莫非皇帝也不来朝贺?
这是绝大的疑问,也是个绝大的变化!袁世凯认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应该赶紧作最坏打算,倘或病势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应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见解,于是以请屈庭桂治病为名,将他延入王府,在内书房跟袁世凯一起跟他见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奕劻问说:“你是每天进宫请脉的,一定比谁都明了。永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
“在王爷跟宫保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敷衍的话。皇上的病,当然轻了!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腰痛亦减了,遗泄亦少得多。不过尿里检验出来,还有蛋白质,这是腰子有病的明证。不过并不算很厉害!”
“你今天请脉了没有?”
“请了。”
“你刚才说的情形,就是你今天亲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问这话的意思。
“永秋!”袁世凯问:‘照你说,皇上的病不碍?”
“不碍!”屈庭桂答说:“可是,要能安心静养。”
“那么太后呢?”袁世凯又问:“经常闹痢疾,也不碍吗?”
“我没有替太后看过,不敢说。不过,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脏,总要差一点,也容易中风。至于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袁世凯点点头,看着奕劻问:“王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说吧。”奕劻又说:“永秋,咱们这会儿所谈的情形,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应:“我知道轻重。”
“如果皇上的病势有变化,或者在内廷听到什么有关系的话,请你随时来告诉我,或告诉袁宫保也是一样。”
“是!”
“劳驾!劳驾!我就不留你便饭了。”
这是暗示可以告辞了。屈庭桂随即站起身来,奕劻却又喊住他,亲自打开红木镶螺甸的橱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珍玩,他挑了一只金表,连装得极讲究的盒子,一起递给屈庭桂。
“这是英国公使朱尔典送我的一只表,专为跑马用的,”他指点着说:“这里有个钮,一按,秒针就不动了。我想,你数脉搏倒挺用得着!”
“太用得着了!多谢王爷。”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告辞而去。
“王爷,”袁世凯的神色变得很兴奋,很郑重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达王爷。”说着,回头望了一下。奕励知道他的用意,喊一声:“来啊!”
一名听差应声而进。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门,并责成他在门外看守,任何人不准进入。
于是袁世凯自己移张红木圆凳,与奕劻促膝而坐,轻声说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绝不能让皇上死在她后头。一旦龙驭上宾,后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总得召集御前会议,问问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请问王爷的意思。”
“我主张立长君。”奕劻毫不考虑地说:“让溥伦来干!”
“不!”袁世凯说:“王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搬到宁寿宫去纳福?”
一听这话,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内禅以后的种种传说。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嘉庆元年以后的高宗并合成一个人。
“慰庭,”他终于开口了:“这怕不行!”
“何以见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爷怎么妄自菲薄呢?”袁世凯说:“仁宗跟庆僖亲王是同母兄弟。当初的身分、教养,完全相同,只为仁宗长了两岁,所以得承大位,这一系下来,至今上而绝,那就该回头由庆僖亲王一系继统,才算公道。”
如说庆僖亲王永璘一系继统,则皇位应该落在载振身上。奕劻做梦也没有想到,袁世凯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真所谓匪夷所思,连当事者都觉得说不过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过这件事怕办不通。”
“怎么不通?请教王爷!”
“第一,你的说法,于古无征……。”
“有征,有征!”袁世凯抢着说:“宋朝自太祖驾崩,兄终弟及,帝系从太宗传到南渡以后的高宗。以下自受禅的孝宗开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孙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孙?”奕劻惊讶地:“我倒不知道。”
“有书为证,不能瞎说的。”
书架上现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凯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纪》,看都不看便递了给奕劻。果然,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孙,秦王德芳之后。
这使得奕劻有些动心了!不过知子莫若父,载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杨翠喜那一重风流公案,必难服众。所以仍是摇摇头说:“不必,不必!徒然落个话柄,何必?”
“王爷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为何不服?如今是择贤,振贝子那一点不如他人?当然要反对总可以找理由,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凯停了一下又说:“当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间还不是个个不服?但有隆科多在,还不是只好俯首称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统,得力于隆科多以步军统领掌握着两万禁军,袁世凯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拟。
奕劻心想,袁世凯虽已不在北洋,但所练的六镇新军,除铁良统制的第一镇,由旗丁编组,指挥不动以外,此外五镇,都能直接间接地调度。他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段祺瑞,现任袁世凯嫡系的第三镇统制,驻扎保定,驻南苑的第六镇,本由第三镇所孳生,实际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挥。一旦有变,要求驻畿南的第一镇,驻小站的第四镇,驻山东的第五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袁世凯绝对可以办得到的事,然以一镇对付铁良,一镇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这里,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断地搓手吸气,自我鼓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兹事体大!慰庭,得要好好筹划。”
“是,是!当然要好好筹划,不过也要快!”袁世凯说:
“照我看,比较难对付的只有泽公!”
提到载泽,更激发了奕劻的进取之心,因为现任度支部尚书载泽,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载泽种种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说:“总有一天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 ※ ※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进贡寿礼,慈禧太后亦未召见。正当达赖喇嘛满怀不快,决定吩咐从人收拾行李,打算尽快离京时,理藩部尚书达寿亲自来颁上谕,达赖喇嘛不愿跪接。直到说明是恩诏,达赖喇嘛方始勉强行礼听宣:“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率徒祝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仪节,着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具奏。并按年赉给廪饩银一万两,自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着仍回西藏,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定夺。期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并着理藩部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
这道恩诏另外备有一份满文译本,达赖喇嘛不识汉字,却通满文,仔细看完,认为并无暗示与班禅分治西藏之意,总算将多日以来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许多。
于是他说:“明天进宫拜生日,我还有一尊佛像送给皇太后。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万卷经,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灾延寿。”
“皇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达寿答说:“不过明天随班行礼,恐怕没有机会呈献。”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请贵大臣代为进献,不过亦须有一番迎佛的礼节。”
“当然,当然!”
“请问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带领?”
“这,”达寿歉然地说:“我可实在无法奉答。皇上从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阁之宴,一定会亲临赐酒的。”
“照这样说,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么是谁带头行礼呢?”
这一下将达寿考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无皇太后万寿,皇帝未能率领王公大臣朝贺的情事,因而亦就无从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说:“那要看当时的情形,事先没法儿知道。明天有我在那里照料,大师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达寿自己却很担心,因为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朝廷寄望于达赖喇嘛回拉萨后,能够安抚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达赖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却还不能见到皇帝,内心异常愤懑。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寿,达赖喇嘛就必然会质问,时满五日,何以紫光阁赐宴,皇帝就不能亲临?这话很难回答,得细心看看当时的情形,想法子找个能够搪塞得过的理由。
因此,达寿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赶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内务府的官员,已经忙忙碌碌在预备这天的庆典了。他拉住新补的内务府大臣景沣,悄悄问道:“皇上会来不会?”
“这会还不知道,不过,听说已传‘四执事’伺候龙袍了。”专管御用衣帽鞋袜的太监,通称“四执事”,传龙袍伺候,自然是要来朝贺。达寿便赶到中海,一进东向的宝光门,只见仪鸾殿外的来薰门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当班了。
其中有一个是达寿的熟人,即是以参瞿鸿玑而名闻海内外的恽毓鼎,便唤着他的号问:“薇孙,皇上今天会来给皇太后行礼不会?”
“怎么不会?当然会。”
“不是皇上病得很厉害吗?”
“那就不知道了!”恽毓鼎淡然说道:“不过,南书房的翰林谭组庵,昨天还看见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跶。”
就这时,有理藩部的司官来通知,达赖喇嘛已到。达寿急忙赶了去招呼,安顿略定,再翻回来时,听说皇帝已经从瀛台步行而来,只等吉时一到,便即行礼。
同时,达寿发现便门未曾关严,很有些人在缝隙中张望,于是他也挤了上去,悄悄向里窥望,只见身御龙袍的皇帝,两只手扶住太监的肩,双足不断起落作势,当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之的崔玉贵,站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且锐的左嗓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书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着头,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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