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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1)

        同治元年六月左宗棠终于从安徽进入江浙,由衢州而严州,沿着一条山明水秀的富春江,逐步进展,到第二年初春,已抵达离杭州不到一百里的富阳了。

        杭州对岸的绍兴、萧山,这时已由从宁波方面打过来的常捷军、常安军这两支洋将德克碑和铥乐德克所统率的部队所收复。整个浙江,已收复了四分之三,但最富庶的浙西,亦就是杭、嘉、湖三府,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同治二年三月,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官位比李鸿章来得高,但处境比李鸿章来得艰苦。那时的李鸿章已攻下苏州、无锡,照道理说,应该攻常州一路打到南京,但那一来便要跟“曾九帅”——曾国荃争功了。李鸿章深通宦术,不肯干这得罪曾氏兄弟的傻事,却以为左宗棠不妨欺侮,所以近水楼台派翰林出身的刘秉璋收复浙江的平湖、乍浦、海盐,又派程学启由吴江进攻嘉兴。浙西膏腴之地尽入淮军之手,不但接收了太平军的大批辎重,而且以江苏巡抚的身分,派委了浙江的州县官。将一个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几乎气出病来。

        只是徒恨无用,唯有收复失地,方能收复职权,所以左宗棠由严州驰赴前线亲自督饬主攻杭州的浙江藩司蒋益沣,全力进攻。其时杭州的长毛,增强西面的余杭为犄角之势,连营四十余里,调集重兵防守。这一番部署相当高明,因为杭州与余杭联结一气,官军就无法合围,杭州仍旧可以获得接济——接济来自余杭北面的嘉兴与湖州,只要守得好,有一两年可以支持。

        因此,左宗棠一心打算,要冲断余杭与杭州的通路,化一线为两点,就像下围棋一样,再也做不成两只眼,而成了两粒孤子。无奈长毛深沟高垒,而官军又只能在西、南两面着力,几番接仗,虽有斩获,无补大局。

        于是有熟悉浙西地形的人献议,认为官军应该绕出余杭西北,攻取一处名叫瓶窑的地方。其地在余杭以北,德清以南,当东西苕溪交汇之处。而且有两条陆路通往浙江的两座名山,正北一条,通莫干山,西北一条通天目山。如果占领了瓶窑,嘉湖两郡的接济受阻,杭州和余杭的粮路一断,长毛军心动摇,不战自溃。

        这是好计,但依实际情况来看,却近乎纸上谈兵,因为长毛的重兵,就齐集在瓶窑一带,官军绕道进攻,众寡悬殊,而且劳师远役,胜负之数,不卜可知。左宗棠起先兴奋,细一筹算,不觉废然而叹,依旧是采取了逐步进逼,破得一垒,即有一分进展,最后水到渠成的坚实战法。

        在硝烟迷漫的激战中,一年将尽。这天驻扎在涌金门外的蒋益沣大营,忽然来了个年轻人求见,自道姓张,有紧要军情,要见“藩台”。

        守卫的把总,见这姓张的人,长得很漂亮,眉宇之间,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心中有了好感,便为他通报,而且替他说了好话,因而蒋益沣立刻接见。姓张的是一介老百姓的身份,却长揖不拜,同时要求摒人密谈。

        蒋益沣是个老粗,先命人搜了他的身子,确实查明未曾暗藏凶器,方始与他单独谈话。

        “敝姓张。有一通公文,先请藩台大人过目。”

        蒋益沣接过公事来一看,上面有“江苏巡抚部堂”的大印,便很注意了。看完了才欣然问道:“原来贤父子是大大的忠臣,埋伏在杭州为官军做内应,那太好了!请问,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带来?”

        此人就是小张,他确有好消息带来,这个好消息不在杭州,但与杭州密切有关。他先问道:“大人可晓得海宁的长毛头目?”

        “晓得啊!不是什么‘魏王’蔡元龙吗?”

        “是!”小张答说:“蔡元龙早已想弃暗投明。我亦很下了一些功夫了。现在到底把他说动了,决定献城投降。”

        “好极,好极!”蒋益沣大为高兴,“海宁一投降,嘉兴跟杭州的通路就断了。他果然真心投降,我请巡抚出奏,保他做大官。”

        “他不在乎做大官,要带兵,就是这么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蒋益沣却答应不下,“带兵?”他踌躇着说,“那得巡抚作主。”

        “我懂了。”小张年轻爽直,开门见山地说:“无非怕他诈降,带了兵会倒戈。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蒋益沣说:“苏州克复以后,淮军跟长毛是怎么闹反的?你总知道!”

        李鸿章、程学启杀降一事,几乎通国皆知,小张如何不知道?“太知道了!”他说,“大人,你是带兵的,胆子不能小,毒蛇咬一口,见了绳子都怕。姓蔡的不是条毒蛇,是条绳子。

        这条绳子捡起来,可以派上大用场。你不要错过机会,埋没我们的苦心,还有两三年的苦功。”

        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力量。蒋益沣不能不动心,也不能不问——要问的话很多,先后最要紧的问起:“你说他有大用处;是什么用处?”

        “他可以替大人去打仗,由海宁往北,打桐乡、打嘉兴、打湖州。”小张问道:“大人,你看看地图就明白了;你现在就少这样子一支兵。”

        蒋益沣是初次入浙,由衢州溯江北上;对于杭州以北的地理,实在不甚了。所以听从小张的建议,真的取了张地图来看。这一看,才觉得小张的话有分量。

        地图中所看出来的形势非常明显。以杭州为中心,向西延伸到余杭,为太平军坚守的防线,阻断官军,不得越省城而北,向东就是钱塘江,海宁在北岸,再往东就是已落入左宗棠所谓的“苏军”手中的海盐与乍浦。

        “这才真正叫做鞭长莫及!”小张指着地图说,“大人,你的军队要到海宁,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绕过长毛的阵地,大兜大转,由天目山脚下过来,先往西,再往东。‘城头上出棺材’,大可不必。再一条是水路,由萧山下船,渡过一条钱塘江就是。这条路很方便,两个时辰就到,可惜,大人,你的水师是几条‘搭浆货’的木船,经不起长毛在岸上一炮。”

        话说得很直率,即令是粗鲁不文的蒋益沣,也感到有些刺耳。可是不能不承认他的分析,直截了当,说中要害,觉得受益良多。

        “大人,我再说一句,我是浙江人,当然帮我们浙江的官军。如果大人三心两意,为了我们浙江早早光复,那就只好便宜人家了。”

        蒋益沣一楞,细细体味了一会,才觉察出他的话中大有深意,急急问道:“怎么叫‘便宜人家’?”

        “便宜淮军,便宜江苏的李抚台了。”小张说道:“姓蔡的就近向海盐那面投降,还方便省事得多。”

        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告,一下打到了蒋益沣的心坎里。

        想想海宁的长毛向淮军献了城,向南北两面夹攻嘉兴,嘉兴一下,西克湖州,席卷杭州以北的一片沃土,那一来李鸿章的声势还得了?

        “好啰,好啰!听你的。”蒋益沣紧握着小张的肩头,两眼瞪得老大地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老弟!我怎么知道是条绳子,不是毒蛇?”

        小张微微一笑:“我当押头,自愿押在你这里。如果姓蔡的是毒蛇,反过来咬你一口,我一条性命就奉送了。”

        有这样明快坚决的表示,蒋益沣再无怀疑,同时也对小张另眼看待了,唤人来吩咐预备上好酒食款待。兵荒马乱,人烟萧条,那里来的上好食物?六畜多的是野狗,只是野狗吃积尸满地的人肉,双眼发红,其形如狼,不堪供膳,更难奉贵客。最后只好杀了一匹马,炖马肉、炒马肝,一共凑了八样,却都是一样的味道。不过绍兴早已克复,好酒却不难觅,把杯深谈,蒋益沣自然要作进一步的探索。

        “姓蔡的本名蔡元吉,这一次归顺过来,想要恢复本名。

        他也是湖南人,湖南岳阳。”小张突然问道:“从前海宁营的王都司,大人知道不知道?”

        蒋益沣知道个王都司,名叫王锡驯。由于作战不力,为左宗棠一本严参,奉旨革职查办。王锡驯怕丢脑袋,一直不敢到案,左宗棠亦因为他人在浙西,而且军务倥偬,缉拿不到,也就搁在那里再说。类似情形各地皆有,都要等时局平定了,再算总帐,不足为奇,蒋益沣听小张忽然提到此人,便即答道:“这个王都司,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不敢露面。莫非,莫非他投到长毛那里去了?”

        “不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人投长毛?大人正好弄反了,蔡元吉肯投降,王都司的功劳不小。要知来龙去脉,不能不从他身上说起。”

        小张提到王锡驯,就又不能不再提一个人:孙祥太。原来王锡驯也是“门槛里”的,丢了官又要查办,走投无路,便悄悄去投奔孙祥太。由孙祥太结识了松江老大,由松江老大又结识了朱大器。其时正当阿巧姐惨死以后,朱大器心情灰恶,懒于进取,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春天,方始重振雄心,一面扩充他自己的事业,一面邀约孙祥太,而且将小张也请到上海见面,会同孙子卿和松江老大,一起商量,按照原定的计划,分头进行,设法帮助左宗棠军队,光复浙江。

        事后闲谈孙祥太无意间提到王锡驯,说他跟蔡元吉是小同乡,从小交好,咸丰四年,太平军过岳阳,蔡元吉被裹胁东下,由小兵当到“朝将”。王锡驯则投了湘军,积功升官,派到浙江署理海宁营都司,如今丢官,幸亏有孙祥太可以依靠,不然,他会投到蔡元吉那里去。

        蔡元吉是谭绍光手下的大将。朱大器心想,能够通过王锡驯的关系,将蔡元吉拉了过来,岂不甚妙?这样想停当了,便托孙祥太再约王锡驯到上海,直陈所见,认为是王锡驯将功折罪的良机,劝他极力进行。

        王锡驯欣然依从。但像这样的情况,决不宜操切从事,他必须等待机会,而机会难得。因为蔡元吉本随谭绍光在上海作战,不久就转调苏州,想跟他见一面都难,哪里还谈得到劝降?

        机会终于接近了,蔡元吉调守海宁,而且封了“王”。王锡驯便乔装改扮,回到旧游之地,跟蔡元吉见着了面。

        这时的长毛,只要是稍为有些脑筋的,都有一个“搞不出什么名堂”的感觉。所以王锡驯不必花太大的功夫,就将蔡元吉说服,决定归顺。他没有什么条件,只求保命、活命而已。活命要钱,他私人的聚积,当然要让他带走。除此以外,他不想做官,更不想带兵。

        于是王锡驯兴冲冲由间道回上海,去向朱大器作进一步的接洽。谁知就在这时候,传来苏州克复,李鸿章杀降的消息。王锡驯跌足嗟叹,孙子卿、松江老大、刘不才和小张面面相觑,都认为功败垂成,有此血淋淋“八酋骈诛”的前车之鉴,蔡元吉是一定改变意向了。

        “不然!”只有朱大器的看法不同,“唯其如此,姓蔡的只有一条路走:向浙江方面投降。这个道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他向松江老大问道:“五哥,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到哪里?”

        “到海宁。我们不上岸,在船上跟姓蔡的碰头。”

        “只怕姓蔡的当做鸿门宴,不肯来!”孙子卿插嘴进来说。

        “有办法。不过要委屈王都司,在那里当个押头。”

        “对!我陪王都司一起押在那里。”刘不才问王锡驯:“怎么样?”

        “这一定可以。不过,船呢?”王锡驯说,“这一带的海面上,现在戒严。老百姓的船,根本就过不去。”

        “这你放心。”孙子卿说,“我来动脑筋。”

        孙子卿在王锡驯未提到船以前,便有成竹在胸。常捷军的一部分还驻扎在绍兴一带,他们的给养自行采办,常有船直接到上海。孙子卿也跟常捷军做过交易,可以领得到旗帜文书,证明是常捷军的采办船只。船到钱塘江,不泊南岸泊北岸,就是海宁,方便得很。

        这个计划一说出口,没有人不赞成,不过朱大器指定仍旧要用沙船。一共只有五、六个人,轻舟往返,既快又省事,何以要用沙船?问朱大器,他笑笑不肯回答;只说“将来自有道理”。

        ***

        两天功夫,一切安排停当。第三天扬帆出海,折而往西,经玉盘洋入海湾,过海盐、澉浦不远,就到海宁了。

        上岸的是王锡驯跟刘不才,持着蔡元吉所发的一纸文书,很容易地见到了他。果不其然,蔡元吉的态度大变,冷峻中带着浓重的疑忌,王锡驯为刘不才引见时,他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老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人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这次我们一共来了六个人,朱观察跟他的好朋友都在一条船上。这种天气,万一翻了船,统通送命!老蔡,你想,这样冒险是为了什么?就是要拿真心给你看。”

        这最后一句话将蔡元吉说动了,脸色便也缓和,“那,你说!事情怎么样?”蔡元吉问道:“你换了我,请你想想看,我还能跟着你们去吗?”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王锡驯说,“其中的道理,我说不透澈。你跟朱观察见一面好不好?”

        谈到朱大器为什么不能上岸跟蔡元吉见面,而要他下船相会?这是很难圆满解释的一大疑问。王锡驯踌躇难答之际,刘不才却有急智,抢先开口了。

        “蔡老哥,这一层要请你原谅。朱某人相信你蔡老哥,然而要防一着。防什么?防你这里有奸细,于他不利。”

        蔡元吉勃然变色,“奸细!”他戟指问说,“哪里来的奸细?”

        刘不才声色不动,慢吞吞地答道:“苏州来的人。”

        “你说是李鸿章有奸细混在这里?”

        “我不敢说。不过朱某人不能不防。”

        这句话将蔡元吉搞糊涂了,“你们要防李鸿章?那,”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达意?想了好一会才吃力地问王锡驯:“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替谁来跟我接头?”

        “他是替浙江来接头。”刘不才抢着回答:“闽浙总督放了什么人?想来你总知道!左制台委托朱某人,朱某人托了我们老王,是这样一条线,才能交上你老哥。至于苏州方面来的人,为什么朱某人要防?这话说来就长了。最好请你下船去谈,朱某人原原本本一说,你老哥就明白了。”

        “你是说,”蔡元吉问道:“左宗棠跟李鸿章争功不和,所以你们两方面形如水火?”

        “也不是什么形如水火。反正打到仗就要争功。总而言之一句话,跟朱某人见一面,于你老哥的关系极大,千万不要自误。”

        “是的。”王锡驯平静地接口,“我为什么邀了这位刘兄来?

        他是朱观察的至亲,走马换将,连我一起留在这里。我们三个人的性命拴在一起,你如果遇险,我们两个人随你部下要杀要剐!你还不相信吗?”

        蔡元吉听得这话,脸色完全变过了,平矜去躁,变得异常和善,“好的!”他平静地说:“我也用不着客气,准定走马换将。我怎么去?”

        “我们送你到海边,你坐小舢板过去,我们仍旧回你的营盘。”王锡驯说,“不过你要好好替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你跟朱观察见了面,可能会跟他谈一个通宵,那一来我们却要在这里住一夜。这么冷的天,睡的地方不舒服,会搞出病来。”

        蔡元吉没有任何表情,喊进一个卫士来嘱咐:“把这两位送到陈家花园去住。挑那里顶精致的地方安置。这两位有什么交代,你告诉他们,一定要照办。”

        陈家花园就是有名的“安澜园”,乾隆南巡,曾四次临幸其家,因而有种荒诞不经,却颇令人耸动的传说:乾隆皇帝原是陈家的骨血,世宗有个妃子“装假肚皮”,到足月应该临盆时,抱陈家新生婴儿以为子,就是乾隆。当然,这是乾隆皇帝好挥洒翰墨惹来的是非。安澜园中有两方御笔的匾额,一方叫“爱日堂”,一方叫“春晖堂”,凡此都是人子慕亲之语,而居然由天子赐题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传说。

        当然,王、刘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边,也就是塘边——

        乾隆年间所筑的一道石塘,防波挡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够安居乐业。小舢板就系在塘边,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风的海湾驶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了望,发现小舢板,关照朱大器和孙子卿一起起船头上来迎接。

        宾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谈这样关于多少人祸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会晤,无须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报名,松江老大与孙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两位令友,安置在陈家花园,请放心。”

        听这一说,便知蔡元吉并无恶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将客人延入中舱,等敬烟奉茶,随带的男仆退出以后,首先表明:“舱中就是我们四个人,不相干的人,不会过来偷听。蔡爷,我们要不要摆起香烛来发个誓,彼此同船合命,祸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够把我心里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听你们的。”

        “这话很实在。发誓赌咒亦不见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还有洋人做见证吗?”

        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无非苏州杀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开口,使得蔡元吉即时就有这样一个想法:此人跟程学启不同!

        “蔡爷,两军对阵,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讲和也好,第一要讲利害关系。感情是假的,赌神罚咒更加是骗人的花样。

        我们在这种天气,冒险到这里来,就因为有一种把握,利害分明,于你蔡爷有利无害。只要说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该走怎么样一条路?刚才听你的话,跟我们的心思一样。这就一定谈得拢了。”

        “老兄这几句话,透澈痛快。好的,我们就开门见山谈吧!”

        “是!”朱大器说:“不过有一层,我要言明在先。话要说得深,说得真了,听起来就有点刺耳,而且平常的语气也是改不了的,你们称官军叫‘妖’,我们叫你们是‘长毛’,等下冲口而出,并非有心,你不要生气。”

        “不会。请放心。”

        “那好。我先请问蔡爷,你如果不肯过来,那么总有个打算,先有个看法。譬如说,相信你们的‘天王’撑得住,李秀成能够解南京的围?”

        蔡元吉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不!”

        “这就要谈打算了。不肯过来,是不是预备跟官军死拚呢?”

        “那没有啥意思。无非老百姓吃苦!”

        “所以为了百姓愿意过来!蔡爷,你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我们一定帮你。”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百姓,帮我们自己。再说句实话,苏州那件事一出来,最着急的是我们几个。”

        “为啥?”

        “只为你一定会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谈不成功。

        其实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爷你是向江苏方面接头,过去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敢说,至于投到浙江方面来,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这就是利害关系不同的缘故。”

        利害不同,决于形势各异。朱大器先为蔡元吉抽丝剥茧地指出李鸿章和左宗棠的处境,正好相反,李顺左逆,处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两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视李鸿章越俎侵权,却只有干着急。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长莫及之地为他出力,收复浙江疆域,排拒苏军入侵,岂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这就是所谓利害相同。蔡爷,左制军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苏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没有你照样能打仗,让你带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发生冲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说,程学启杀那八位的时候,重兵密布,预先防范,如果左制军要杀你,请问他办得到办不到?要派多少兵来警戒?这些兵能派得过来,他杭州亦早就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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