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致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示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地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廿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故爷陈松生与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新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厂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厂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就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货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已,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末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
“那末,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爷”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合肥道赵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份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党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议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癵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廷。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即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哀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恺连秀才都不是,不过捐了监生,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开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恺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恺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恺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壬午,“子午犯酉,大比之年”,袁世恺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须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作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了。
七月十二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象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是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跟闵妃争权。那闵妃象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乱党,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癵应已有勾结。哪一个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象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待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定,登陆后连夜急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华,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时“大院君”李癵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癵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是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密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癵应来自投。
李癵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癵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癵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癵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癵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是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癵应的长子,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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