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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恐怖—无法实现的证实:创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

        ——解读《一条狗的研究》

        文中的“我”——具有怀疑精神而又躁动不安的特殊个体空中之狗和音乐之构——非理性和诗情之体现一般的狗——理性或科学原则之体现狗类——精神之体现一般动物——社会行为

        土地——现实

        美丽的猎狗——死神或天堂的使者

        刨地——日常体验

        咒语和歌——艺术的升华

        在荒芜广阔的世界里,居住着大量特殊的动物——狗类。狗类由于自身独特的存在而制定了数不清的规则,规则中最主要的一条便是对他们内心那个最大的问题的答案,以及关于这个问题的知识保持在严的沉默,这种沉默代代遗传下来,成了它们的天性。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些狗,它们外表的尊严遮不住内心致命矛盾的折磨,它们表情悲哀,每条狗都由天性所决定无法说它们最想说的事,因而整个一生只能在永恒不破的沉默中度过。

        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狗类中就有一些极不安分的家伙,它们性情忧郁、敏感、多虑,自我意识太强;它们由于这种性情所致对任何有疑问的事物都要追根究底,不惜花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搞它个水落石出;它们即使一次次遭到可耻的失败,一次次在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仍然不肯放弃;它们的自我恢复的能力也是惊人的。文中的“我”便是这类狗中间的一条。“我”是狗群中的一员,身上具有狗类的所有特点,但却不愿像一般狗那样认命,不愿在沉默中守着规则终其一生。“我”天性异常,精力充沛,早年就如中了魔一样四处乱跑,逢人就提问;于是便发现了奇迹——七条在古怪吓人的音乐声中表演的狗。那些狗的表演完全违反科学的规则以及狗类的那些符合规则的天性,因此在狗类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它们的音乐也违反常识和习惯,却具有压倒一切的、致命的威力。这种违反科学的表演并不是浅薄的、乱七八糟的,而是具有铁一般的内在规律,以令人信服的整体一致性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在痛苦之余认识到:奇迹,只有奇迹,才与“我”内心的疑团的答案有直接的关系。“我”从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生活,埋头于对奇迹的研究中。

        “我”是怎样的一条狗呢?“我”是怀疑的化身,对其他动物不感兴趣,一味执著于狗的世界;“我”所关心的一切,都与狗的命运有关,而奇迹又是决定狗的命运的关键;“我”为了解开狗的命运之谜,形成了一种为奇迹而活,自己制造奇迹的生活方式。

        狗类的最高幸福原则是统一;奇迹是破坏统一的,往往达到要摧毁原则的程度。“我”进一步发现了原则里面的缺口或裂缝,决心从这缺口突围出去,研究规律或原则之外的东西,另辟暖径接近终极之谜。“我”的研究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与安宁;相反,一连串的毁灭性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内心的矛盾日益深化,虚无感如同死亡的谷底升起的音乐;绝望通得“我”别无它路可走,只有将那模拟死亡的实验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下去,直到生命结束。这就是“我”的命运,也是狗类的命运。作为个体,“我”的遭遇是特殊的;但“我”身上除了叛逆性以外,还有那种令“我”尴尬的狗的共性。“我”致力于美的证实,经历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从不屈服和就范。就这样,“我”一步步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一步步丰富了科学的原则,伟大的目标似乎就在眼前,生命丰盈而充满了意义。然而,“我”性格中的另一面总在用怀疑毁掉我的成果;“我”无法证实“我”所做的一切;“我”两手空空,抓不到任何意义,即使是已经获得的也不复存在。最痛苦的是“我”必须求得证实,这个“必须”是无法违抗的。

        通过“我”的生活轨迹的叙述——发现奇迹(与演奏音乐的七条狗的邂逅)——说出奇迹(四处奔走向同胞描绘当时的情景)——研究奇迹(对音乐之狗和空中之狗的研究)——证实奇迹(做实验企图证实食物的起源)——创造奇迹(绝食以及绝食最后阶段与美丽的猎狗相遇),读者一步步被带进“我”那充满激情的世界。“我”以令人信服的感受向读者表明了从逻辑上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物的真实存在;从这感受里,读者可以看到非理性创造那种无中生有的强大力量,以及这种创造由于被理性钳制而又无法摆脱的永恒的痛苦。“我”禁骛不驯,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将那凭空设想的实验付诸行动。

        理性也是“我”所具有的天赋,是个性中的一个部分,所以“我”并不蔑视科学,而是对科学充满了敬意,一举一动都用科学来衡量。“我”凭直觉感到,科学越发展,死亡之谜便越清晰地凸现出来,越显得恐怖;还有那无处不在,要摧垮一切的虚空,以及被历史的重负所压在底下无法说出的真理,永久消失了的自由;这一切,都不能用已有的科学的解释来使自己安心。“我”必须用个体的创造,重新的证实,来为科学增加内容;这种创造将带来新的科学理性的诞生——一种更自由的科学。审视“我”的追求过程,读者既可以看到“狗急跳墙”的本能所显示的威力,也可以看到理性的决定作用。“我”是在与其他狗的对照中,在整个狗世界的沉默中,意识到自己本性中的这个部分的;于是所有的痛苦都出自内心的根本矛盾,即使在成功的幸福中也无法将它们消除。

        对终极真理(美、死亡)的认识是由那种陌生有力的、充满了虚无感的音乐开始的。小狗时代的“我”第一次从儿童般的大自然里发现这种排斥的、不和谐的强音时,它是多么恐慌啊!这种异端的音乐和七条演奏音乐的狗的异端的表演,促使“我”很快结束了自己的儿童时代,从此落入单枪匹马地与那个致命的问题对峙的命运。这个问题便是“死是什么?”或“精神是什么?”这样巨大而沉重的问题,当然不是一个弱小的个体回答得了的;它必须借助于全体狗类的力量;但就是借助于全体,也没有最后的答案,而只有过程;而这过程又是毒药(虚无感对神经的毒害),是通过每一个个体的创造来独自与死亡对抗而实现(即做实验)。这似乎是令人沮丧的,是一场自欺,但自欺却也是狗的本性。“我”对那一次实验的感受是:怀疑、孤独、绝望、恐惧,当然也有那不知不觉降临的幸福的幻觉。这就是对抗过程中的一切,似乎很不值得,可是“我”选择了它。沉默在过程里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沉默是对虚无的踌躇,在这踌躇中暗含了对生命的理解和不情愿的肯定。只要狗类存在一天,沉默也就继续下去,个体对于生命的执著也就永不停止。谁能抓住真理呢?狗类的祖先没能做到这一点,今天的狗类同样不能做到,而且比从前更困难了。它们似乎在用提问来拖延时间,得过且过;可是只要深入它们的问题,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内心在怎样为渴望真理而颤抖,为无法企及真理而疼痛。早年真理唾手可得,祖先们过于幼稚失去了机会;今天的狗类似乎已洞悉了一切,但却又由于这洞悉丧失了获得真理的能力。剩下的便只有沉默。沉默是狗类由遗传而获得的最高贵的品质,它显示出狗类广阔的胸怀和勇敢无畏的气魄。狗类是在沉默中体验到那种先验的理想之存在,以及自欺的不可避免的。不论“我”如何呐喊,“我”对于心中那个问题的答案永远是沉默的。而理性的大厦就建立在沉默的基础之上。

        狗类以什么为生的问题

        对于这个全体狗类才能承担的问题,答案只能从狗类自身寻找。狗所做的是用不能证实的行为过程来回答:尽你所.能用自己的尿浇灌,土地上便出现食物,这食物维持了你的生存。一切科学都只能为它增添细节,除此以外便只有不确定感和虚无感。不但答案不能证实,粮食也无法与别的个体分享,因为它是创造力(浇灌能力)的赋予,是由饥饿的程度来决定的。

        土地从哪里弄来食物的问题

        这个起源的问题同样无法证实,只能以沉默来面对。科学的原则对此无能为力,而想象中的答案于冥冥之中威胁着要摧毁迄今为止所建立起来的理性的大厦。“我”放弃了正面回答的徒劳努力,以一种迂回的形式开始了向核心接近的追求——通过实验排除一切干扰,达到自己所渴望的清晰。

        实验首先从最基本的区分开始——刨地和咒语。前者类似于日常体验,后者象征了幻想的升华。“我”做了一系列的努力,企图分别证实二者的效果,可区分微乎其微,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二者本来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而对于“我”的隐秘兴趣(想证实食物是无中生有产生的),大地却不给予任何暗示。“我”并不气馁,实验本身刺激了“我”的幻想力;“我”换而不舍地坚持下去,终于创造了食物斜线降落的例子,也就是食物追随饥饿的例子。这个例子仅仅部分表明了饥饿是食物产生的根源。可是又由于实验条件的限制(在充分证实之前“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吞下食物,这种物质对饥饿的满足使体验中止了),由于科学理性的规范(斜线降落仍然属于土地吸引食物的一种方式),胜利的成果很快被消解了。“找”现在走投无路了;凭着一腔热血,“我”仍然不肯认输,而是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竟然要去从事骇人听闻的事业:要以彻底的饥饿来证实创造的自由(即证实食物是从虚无中产生),在远离干扰的荒野独自接近终极的目标。最后,“我”虚弱不堪,体力耗尽,内心却因为与伟大真理的接近而颤抖,因而肌体也获得了新生的力量。我的实验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即证实);但是“我”以“我”的行动,“我”的身体和热血,“找”的真实的遭遇,表明了奇迹是存在过的——它存在于那高不可攀的、激情的幻想力之中,而通往奇迹的狭窄的、唯一的道路便是绝食。在这次重大的实验之后,虽然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依然是个谜,读者却可以从“我”获得了能量,恢复了精力这一神秘事实里悟出某些东西。实验是什么?实验便是调动起非理性的蛮力,与无处不在、压倒一切的沉默,与铁一般的规则作一次殊死的搏斗。实验快结束时从美丽的猎狗胸腔里响起的动人的歌声,就是这样一首非理性的创造之歌。

        理性对于非理性的监督,非理性对于理性的超越

        理性认识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的实验过程,它使“我”惭愧、难堪、沮丧、绝望,它用数不清的规则和展示来使“我”寸步难行。然而,它却是“我”不能,也不愿抛弃的;没有它,“我”无法进行实验。即使隐隐地意识到一切努力纯属徒劳,即使最后的成果仍然被纳入理性枯燥的范畴,通向死亡(最纯粹的美)之路的实验的欲望还是不可遏制;智者的禁止也丝毫动摇不了“我”的意志,只因为绝食的痛苦中包含了无穷的诱惑,只因为对终极美的追求正是狗的天性。于是新一轮的崛起重又开始。

        理性存在于每一条狗身上。在一般的狗身上它体现为沉默(对终极真理和自身处境的理解),守规则(按逻辑行事);在音乐之狗和空中之狗身上则体现为隐藏的犹疑,惭愧和对自己生存方式的忏悔。“我”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结合。“我”在实验中是忘我的,但从未达到彻底忘我的程度,“我”的天性中总是有一部分在警戒着,判断着,将一切干扰排除在外,以保实验的纯粹性。“我’港至放弃“我”所喜爱的睡眠,选择幼嫩的树枝作为眠床,在树枝的断裂声中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我”天性中的这一部分并不妨碍“我”那离经叛道的幻想,反而促成了这种幻想在最透明的环境里的实现,虽然随后即被规范。规范——超越——再规范——再超越的过程,很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狗时代,“我”在同胞(理性)的呵护中长大,那是一种不声不响的、貌似粗鲁的呵护。与此同时,“我”那叛逆的性格也发展起来。叛逆导致了与奇迹相遇,也导致了对同胞的反感;尽管如此,“我”在任何时刻也不能脱离同胞,而是相反,“我”的想法必须得到它们的认可、证实。“我”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一次又一次地征求意见,“我”焦躁不安、气急败坏,同胞们仍然高深莫测,无动于衷,甚至还唱歌。“我”对同胞的幻想由此破灭,离开群体去过孤独的生活,去进行孤注一掷的事业,实验的结果却是“我”重又回到同胞中间。寻找同志(与我同样想法的狗)的过程就是寻找理性证实的过程,永远找不到(找到了也认不出),永远在找。

        饥饿

        饥饿是对虚空、完美和纯粹的渴望,饥饿的载体是身体。在绝食中饥饿与身体合二而一。最后身体消失,只剩下饥饿,美的意境便降临了。

        由于饥饿,食物才有诱惑力。可是满足也是狗的天性,满足妨碍了体验的纯粹性;一旦满足,食物便不再具有扭力。要想体验食物的终极魅力就只有绝食。绝食到了最后阶段,在大地上就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了;这个阶段是一个唯美的阶段,地上的一切食物都会令“我”恶心;“我”在为饥饿而饥饿的冲动下企图达到最后的抽象美。

        狗类对于生命的态度

        它们对于生命的态度永远是矛盾的,既深感有罪,认为它是通向真理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垃圾;同时又迷恋不已,通过演奏音乐和做实验,甚至沉默不语来执著于它的美丽。谁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呢?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生命发展,狗性也随之发展;狗性既是对美的认识、追求,也是放荡的,浅陋的和排斥美的。那么回到祖先,回到生命发源之地和真理发生之地吧。可是远古时的起点只是一种虚构。谁都知道,真理是由于狗性的发展而日益形成的,没有发展就没有今天的真理。远古时代的真理并不存在,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还没有独立成形;狗性的发展一方面使真理得以剥离,一方面又使得狗类为自己的本性所累,再也无法企及它。今天的真理已被埋在深而又深的垃圾下面,徒劳的挖掘只不过是使它陷得更深,只有日益灵敏的嗅觉一次又一次地嗅到它的存在。

        音乐之狗是矛盾的,它们在表演时被负罪感(由于裸露身体?)折磨得近乎绝望,它们每一步都不住地颤抖;那凭空产生的内在旋律,那主宰一切的清晰、严厉、均匀的声音,却将它们的幼稚和犹疑化为了一丝不苟的节奏。它们原是普通的狗,时刻为自己的劣根性感到害羞,是来自天堂的音乐将它们变成了魔术大师。

        空中之狗比音乐之狗离生命更远。它们四肢萎缩,根本无法用身体的动作来表演;它们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躺在高空的垫子上咦咦叨叨说废话;它们的高谈阔论就是它们的忏悔——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废物的方式,也为自身存在的无意义。既然如此,按照逻辑空中之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最好自行消失。事实却是空中之狗不但没消失,还由于神秘的原因在增加、发展。空中之狗真的毫无意义吗?它们已经远离了生命吗?如果你凑近它们去倾听,就会发现它们所呼叨的,全是关于地面上的狗类的事;它们所念念不忘的只有地面上的狗类,以及它们现在与地面上的狗类的关系,而它们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就在这种关系中。

        做实验的例子就更鲜明了。“我”出于对生命的唾弃将外壳一层层剥去,在荒郊野岭之间完成了彻底的蜕化,这种蜕化既是摒弃也是新生,生命由此获得了新的能源。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虚无感

        从对死亡的认识产生的第一天起,狗类便受到虚无感的折磨和引诱。一般狗群对付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沉默,音乐之狗的办法是演奏,空中之狗的办法是呼叨,“我”的办法则是做实验。虚无感既是毒药,毒害着每条狗的神经,同时又具有无穷的扭力,引诱着每条狗去追踪它,获取它。它是骨头里高贵的骨髓;它是音乐演奏中庄严的旋律;它是空中之狗那云霄般的高度;它也是绝食最后阶段那纯美的意境。虚无感用涵盖一制的威力压迫着狗类;狗类则执著于生命,用一千次的遗忘和一千次的表演来和它达成妥协。遗忘和表演正是基于对它的深刻认识。狗类的沉默因而具有了悲壮的性质,狗群成为大生的受难者。谁能彻底战胜虚无感呢?任何胜利都是暂时的,是包容中的排斥,铭记中的遗忘。只有狗类才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来承担这一切。

        当那条美丽的猎狗要将“我”从虚无的边境上赶走时,那段戏剧性的对话便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猎狗告诉“我”:“我’必须做的事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体验虚无,但“我”永远无法实现虚无。注满了这种体验的最后的歌声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发出,独立于意志的大堂之音飘向了绝食者,作为对“我”的劳动的报酬。似乎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却给“我”的身体注入了真实的活力。“我”和猎狗相互间关于对死亡认识问题的探讨中止在那个美妙的时分。“我”飞跑着离开了边境。

        对付虚无的武器:遗志和提问

        狗类自出现以来便与遗忘相伴。遗忘使得它们面对终极问题视而不见,在世俗生活里迷醉,顺着祖先的迷途走下去。遗忘似乎消解了科学进步的意义,妨碍了真理的实现,因而科学成了一个可惜的发展过程——一代一代的狗老掉了,死去了,真理依然无比遥远,也许还更加遥远。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现实里,谁又能保持永恒的记忆力呢?沉沦,一代一代毫无希望的永恒的沉沦。遗忘又是法宝,使得狗类以无与伦比的毅力生存下来。难道真理不正是依赖于狗类的生存吗?这便是绝望中所包含的希望吧。提问也是遗忘的一种方式;提问暂时免去了面对答案的痛苦,使时光变得比较可以忍受。所以狗类不排斥提问,永远在提问;那些问题全是抛向空中,不求答案的。这种状况一点都没有减少它们的问题的价值,只是这价值无法证实罢了。所以“我”向同胞提问时,它们虽不回答,还是鼓励“我”。在这个友爱的集体中,“我”再次体会到“我”关心的只是狗类,没有别的;在这茫茫的世界里,“我”只能求助于拘来找到答案。狗本身拥有所有的知识,所有答案的钥匙。然而由于同胞的本性,那个根本的、永恒不破的原则,“我”遭到了失败。“我”也不能求助于自己,因为同胞的本性也是“我”的本性,“我”同样不承认自己的知识,也不能说出答案。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对提问的方式看了迷,不断深入内部,变换角度,一钻到底,留连忘返,忘了提问的初衷,一味在细节上挑剔不休,力求方式的完美。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令别的狗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明知不可能有答案,还要纠缠细节,在细节里耗费了全部精力。别的狗虽不理解“我”,还是爱护“我”,鼓励“我”,因为“我”的提问也减轻了它们的痛苦。

        证实行动的失败

        “我”想要证实真理,即证实自身特殊生活方式的价值。“我”向音乐之狗提问,向邻居提问,所获得的只有模棱两可的含糊回答和沉默。唯一真正的收获便是“我”从同胞们的表演风度中,从它们高贵的气质里,体验到了某种令“我”神往的东西。“我”的体验告诉“我”,答案就在这种东西里面,可是无法说出,只能体验。而终极的体验又只能在孤独的情况下去实现。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放弃证实的企图,并为这企图痛苦;与此同时,企图就被淹没在丰富的体验当中了。谁能分得清到底是过程还是终极的目标更重要呢?证实的企图也许失败了,而那体验过程本身不是辉煌的成功吗?狗类是多么地不幸,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包袱,有着多么曲里拐弯的、阴暗的内心!狗类又是多么地幸运,造物主在成千上万的动物种类中唯独选中了它们,来承担那体验的事业,这体验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更显得无畏和辉煌。

        词语

        词语最初是用来说出真理的。在古时候,真理离得那么近,似乎就在每条狗的舌尖上,说出真理的可能性比今天不知大多少。但狗类不久便发现,真理根本就无法说出。这种发现使得它们更加努力地去说,以期接近真理。说(提问)是狗的本性,狗的生活方式;一代一代的狗都在变换提问的形式,结果是词语离真理越来越远,那种可能性永远丧失了。那么接近真理就不可能了吗?狗仍然可以体验到真理,只是由于狗社会的发展,这体验越来越艰难,方式越来越不可思议;并且即使是最好的体验,一旦说出,就背离了它的本义,开始了背道而驰的过程,于是又要用新的体验来丰富。现代狗与古代狗的区别就在于它们的嗅觉越来越灵敏。现代狗可以透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嗅到垃圾底下骨头的香味,这香味激起它们对美好的毒药——骨髓的无穷的通想。于是它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命名这骨髓,在遇想中麻醉自己,以打发没有真理的时光(如我的提问)。由于词语与真理的分离,所有的狗都用对终极问题的沉默来忍受这种状况。沉默包含了无法说出口的真理。空中之狗正是为了这无法说出口的痛苦而叹呼叨叨,“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痛苦而提问。从这个方面来看,沉默比说要更丰富,也更有意义得多。可是真理又只能以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包含在沉默中的真理不说出来对别的狗就等于不存在,而别的狗的态度又是“我”最关心的。说出的词语是如此地贫乏、苍白、不着边际!然而除此以外,狗类也再没有别的形式来表达真理了,只能抬起这个令人憎恨的形式,将那提过了一千次的问题再提一次,并决不期望得到任何回答。这就是狗类,它们的问题消失在沉默的大海里,仍然在不甘寂寞地七嘴八舌,非要用无意义的词语说出意义来。它们的执拗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创造了词语,将想象中的意义赋予了词语,使词语伴随它们生存下来,直到今天。

        迷失

        历史就是迷失的过程,不论是狗群还是特殊的个体都摆不脱这个过程,狗的本性决定了它的命运是迷失。所以谴责是没有用的,只有承认这个现实,接受这个现实,而又不屈服于这个现实(屈服将导致真理的丧失)。“我”的一生就树立了这样一个典范。在乌七八糟的现实生活中,心中那先验的理想就如一盏灯在前方的浓雾里闪亮,促使“我”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我”的生活是迷失中的清晰,茫然中的坚定。也许可以说那盏灯是“我”的想象,但决不是忽发奇想,因为自“我”诞生那一日起那盏灯就存在了——只是无法证实。不然“我”怎么会与奇迹相遇呢?怎么会从迷失的领域里找到围墙的缺口突围出去呢?

        散发出死亡气味的邻居老狗也是这样一个典范。“我”在与它的长期相处中从它身上体验到了它对迷失的理解。老狗的风度平静而宽怀,有着洞悉一切的敏锐目光。“我”深深地懂得这一切,也佩服老狗的睿智。可这一切却激怒了“我”,“我”不愿沉默,不愿呆在狗群里同大家一道默默体验,而要从队伍里挤出去,来一番别出心裁的研究。

        一条活到了老年的狗写出了这样一个报告,在报告中对于自己一生所从事的研究作了详细的记录。仔细探讨,就可以发现,这个报告对于研究所获得的最后结论没有交待——虽然那是“我”的初衷。结论是不了了之的糊涂帐;文中大肆宣染与描述的只是过程,那痛苦、矛盾、访模的过程,那奋力突围、痴心妄想、无中生有的过程,除了过程还是过程;结论(真理的证实)永远被遮蔽着,无法企及,只能在假设中体验。狗类不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吗?悲观的看法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这辽阔而荒芜的大地上,除了狗类,还有谁能体验到真理,并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去证实真理呢?只有狗类,与真理结缘的动物。拯救的钥匙在狗身上,拯救的方式也只能由狗决定。狗类以其创造不断丰富着对真理的体验,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唯一的特权。它们在获得大欢喜、大幸福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大恐惧、大绝望。它们性情中的这个致命矛盾究竟谁占上风是很难说的,然而却产生了这个绝望中的希望的报告,一个没有最后结论的报告。狗类一直这样生存,还将这样生存下去;它们坚定地信仰这一点,如同信仰毕生追求的真理。为什么要过分地悲观,并被那悲观压倒呢?请相信每一条狗都具有上天赋予的强健的体质来承受自身的性格悲剧吧。

        老年狗的报告向世界发出了自由的呼声,尽管这呼声是可笑的,相对于强大无比的狗制度来说是软弱无力的,但是它是真诚的。它在报告中告诉我们,不论多么困难,也许困难到要以生命作抵押,自由仍然是可能的。那些例子都是真实的,是血和泪的真实。我们看到,自由的圈子已编得如棺材般小;做实验的条件可怜而荒谬,到处都是干扰,头顶上,脚底下,身后面,想象中;干扰无处不在,可怜的狗战战兢兢,还要摆脱最大的干扰——自身的皮囊。这一切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就像癫蛤唤想吃天鹅肉。然而不可思议的实验还是进行过了,并且被记录下来了。如果谁还没有心如死灰,在垃圾如山、寸步难行的世界里心中还深藏着自由的梦想,就去读这个报告吧。不过不要指望它会使你安心;相反,它可能会使你产生冒险的冲动,那冲动也许会使你碰得头破血流。像这样现身说法、满腔真诚的报告在读者身上产生的效力是无法预料的。

        1998年5月7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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