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练习飞了。它们飞累了,就歇在电线上。燕妈妈来来去去地给它们啄食。练硬了翅膀,它们就要跟妈妈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过去,雪一化,春天就来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难再回来了。我要在这,陪着奶奶度过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天。我将能学会好多字,学会乘除法,学会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变勤快了,帮着姥姥洗碗、剁鸡食、采猪菜。在做所有这些活的时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过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叶子黄了,干巴了。蚂蚱越来越少,就连鸡也不爱下蛋了。早晨起来,还能望见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销社买了每人两块的月饼,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鸡、喂猪、做饭。晚饭时,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攒着肚子,吃月饼。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它了。
我坐在大门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终于拱出了一点,金黄色的、细长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边。
我乐得一蹦老高,飞快地跑去告诉他们。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柿子。姥姥说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都该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供供月,求得美满吉祥。我听完姥姥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在家过八月十五时,与小朋友一起看月亮,边嚼月饼边哼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摸直哭。”
我唱给姥姥听,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别的地方过八月十五一定很热闹吧!杀猪、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马上想到了老奶奶,谁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块月饼,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来了。它圆圆的大盘上,像是涂满了鸡蛋黄。我踩着零乱凋落的叶子,穿过苞米地,撞进院子,打开屋门。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着脑门,坐在桌子旁。她见了我,又像疯了一样把我抱起来,抢了一个圈,亲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月饼。那月饼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圆圆的,馅是青萝卜丝和白糖。月饼印着鱼和花的花纹。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饼。至于为什么,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把自己的月饼给她,因为买的月饼馅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块,尝了好久。
我们吃完月饼,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编的歌来:“月亮升上来哟,宝宝他睡着了。奶奶拿起绣花针,缝啊、缝啊,缝出个小鹿活鲜鲜蹦。太阳出来哟嗨,宝宝他醒来了。奶奶打着阿欠哪,给宝宝穿上带小鹿的新衣裳哟!”
我唱着,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宝宝。“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应着,戴上三角巾,扯着我的手,来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飘着几朵灰蓝色的云。月亮里面绰绰约约的,好像有雾,有烟。
她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是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带着玉兔上月宫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药,地上的人将会有许多长生不老的,包括奶奶。她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会死的。
我伤心得直想哭。
“听着大江的水声了么?”
“听到了。”
“跟奶奶去江边玩玩吧。”
“晚间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顺从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哗哗的水声,又轻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泻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许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给我讲白夜。说是夏至时,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极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诉我,她的家在江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绿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说,她年轻时糊涂,跟着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说着一个劲儿叹气。她还告诉我,她年轻时是一个很好看的人。还说,她有一个傻儿子,现在在山东,是她男人带走的。运动一到,那人胆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涩的。唱得我听不懂。她说是他们家乡的歌。在这晚秋的江面上,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我打了个寒战。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着。她说,她真的要给我做个漂亮的项圈。
望着大江,我忍不住淌泪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愿意让奶奶看见。
供月的桌子已经撤了。院子里没了水,潮乎乎,湿润润的,看来,姥姥已经洗完了脚。我登着木墩闩好大门,定定神才进屋去。
姥姥并没睡。她盘着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谁生气了。
“野够了?她还放你回来了?怪不得呢,昨天观景(做梦)观到结婚唱戏的,可有热闹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妈嫌你淘气,怕惹事,可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着干么?抱屈呀?你小舅亲眼见你去的。还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脱了衣服,把它们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过被子。
“睡、睡,应不应承错了?”
姥姥和我争扯着被,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个小冤家!”
说着说着,声音变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稳,突然受到了阻碍似的。
我的心很难受。我光着脊梁躺到炕角贴墙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园中的蚂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牵牛花、蚕豆、梦中的项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种。
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爷、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围在桌子边,边讲故事边赏月,那该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没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现在,这具僵尸只有我一个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凶。准是姥姥又先打灯、后关窗的。姥姥可真是的,连这么简单的先后次序都记不住。她好可怜,她的柱儿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圆的。我想,在姥爷眼里,它不是圆的。它确确实实缺一块。姥爷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柱儿。因为每逢年节,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爷爷。也许姥爷正站在月下,手里捧着几粒西瓜子吧?应该刮一阵小风,吹落姥爷眼角的泪,吹起他的一头白发。那白头发向上一绺,拂动着,一定像团烟。让烟上天吧,化成袅袅的云。没了白发,姥爷会年轻的。
这样想着,我爬起来,去翻装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个饿急了眼的大肚罗汉,空着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东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缩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舍得接我,她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我把头伸在她胳肢窝下,抱着她的腰。
她的皮肤这么松,这么粗,一摸就触着骨头。她也老了。这么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长大。
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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