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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骨(4)

        开花袄说得够庄严的。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守过多少次江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历史一定是辉煌的。

        我走上江岸,把皮袄裹紧,站在黑沉沉的柳毛丛中。此时的漠那小镇,在风雪中静静地沉睡了。镇子中听不见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条冰封的大江,却渔火点点,人影绰绰,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图画。

        旗旗大婶起了三片网,都空,她忽然怀疑起那一堆鱼骨来。旗旗终究还是孩子,现在早就跟旗旗大婶说个不休了。旗旗大婶让她回家睡觉,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她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得着像我这块这么漂亮的鱼骨。

        后半夜是最难捱的时光。寒冷、饥饿、疲乏同时袭来。我觉得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不堪,真想带着旗旗回镇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们这般的近,又那般的远。

        开花袄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上对着火盆唱起沙哑的歌子。歌词大意是讲一个女人思夫的情绪。那歌子虽然很低沉,但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韵味。旗旗便又跟我说:

        “开花袄爷爷不光爱睡女人,还爱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对旗旗讲。后来旗旗大婶对她说:

        “是人就爱唱歌子。”

        “那你为什么不爱唱呢?”

        旗旗大婶不出声了。我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使袄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来: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着我心爱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粮食

        和取暖的干草,

        还有一个

        美丽的姑娘,夕阳下

        抱着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婶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过之后就找开花袄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块,痴迷地望着朦胧的漠那小镇和远方的大山。

        如果让我说出对生命的认识的话,那么我会说漠那小镇是个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点多钟,旗旗大婶已经起了十二片网了。冰面上扔着几条杂鱼。这些杂鱼初出江水时还活着,可只要过了几分钟,就黯然死去,冻成一个硬条。

        天有些灰蒙蒙了,灿烂的群星也显得不那么灿烂。江面上泼墨似的摊着一堆堆火盆燃尽的残渣,而寒气把每个人的脸都弄得又红又粗的,像是松树皮。

        旗旗大婶守了一夜,虽然哈欠连天,但精神却很饱满。她说这几斤杂鱼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顿了。于是她又讲起这条江的过去。她说每次渔汛到时,捕上来的鱼摆满了江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鱼装回去。旗旗便冻得嘶嘶哈哈地从牙缝中挤着话问:

        “那时怎么不生我呢?”

        “那时就是生不下来嘛。”旗旗大婶把旗旗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脸蛋,问: “旗旗以后还来守江么?”

        “还来。”

        “守江好吗?”

        “守江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着一条大鱼,我没有好看的鱼骨— —我的脚都冻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脚怎么了?”

        “我的脚是冻坏了。我开始是冷,我就跺脚,后来脚就暖和点了,我又坐在江上。再过一会,我的脚就扎针一样的疼,疼过就不疼了,也不觉冷了。”

        “哎哟,那一准是冻坏了。旗旗,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看你在起网,我怕你让我回去。”

        “那你冻坏了脚,怎么不该回去?”我插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连一夜都守不了,那多丢人哪。开花袄爷爷都八十岁了,还站着哪。”

        旗旗的哭声更响了。

        旗旗大婶和我赶紧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给旗旗搓脚。旗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一手搭在旗旗大婶的肩头,说:

        “等天亮了再让我回镇子,我就可以说是守了一夜了。”

        江面上残灭的渔火忽明忽灭。而远方大山的轮廓却渐渐澄澈起来。八点左右,在东边天出现一团毛茸茸的太阳,被寒气包裹着的像堆羽毛的太阳。漠那小镇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迷茫的炊烟。

        这时,镇长成山突然出现在江面上。他像巡逻兵似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然后把江面上所有捕鱼的人召集在一起,庄重地宣布了一桩秘密。

        那堆鱼骨是他故意摆在那的。因为他们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把这山林中的一头大黑熊活活捉住。他们已经多年不做这样的事了,他担心他们胜任不了猎熊的工作。所以,就试探着摆出鱼骨,看他们是否还像几十年前一样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着,他点了猎熊人员名单。旗旗大婶是第一位,开花袄也在其列。

        江面上的网都起了出来。漠那小镇的人们无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镇子里……

        冬天总是寒冷,漠那小镇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旗旗大婶他们准备了三天,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出发去猎熊了。

        旗旗的脚冻坏了,伤口正在溃烂,夜里常常痒得睡不着觉。旗旗大婶让我从旅店搬出来住在她家里,好照顾一下旗旗,等着她猎熊回来。

        旗旗大婶要出发的前一晚,是个灰蒙蒙的时刻,我正要到园子中解手。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瞪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喊来旗旗大婶。旗旗大婶口中还塞着饭,她见了那男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

        那男人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鬓角还冒出一股股的汗气。我知道,这是旗旗大婶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操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没动,但是泪水却出来了。我见他的脸苍老褶皱得像晒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旗旗大婶愣了一下,跟着又拼命地追上他,哭着说:

        “你要是再想回这个家的话,你就去给我们旗旗弄一个漂亮的鱼骨吧,要透明的鱼骨!”

        那男人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突然,他痉挛地扩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顷刻,男人慢慢地轻轻地放开旗旗大婶,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弯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个圆拱形,极北的傍晚的寒气在往来穿梭,他就好像跨着一个灰蒙蒙的太阳在行走。

        旗旗大婶站在绵延无尽的雪地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冲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告诉他:

        “你不要去江里捕鱼,江里的鱼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镇长有个漂亮的鱼骨就是从河里弄来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鱼骨你就回来!”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婶他们带着粮食和干草,坐着雪橇去猎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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