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丽母子和她叔父藏身的那套房间和那整幢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水管装修铺老板,名叫伊察克。门德尔松。他是波兰犹太人,二十年代来到马赛,经营买卖很是得手。他的铺子承包市政建筑的水管安装;他说的法国话是刮刮叫的;地方官员、警察头目、银行经理以及当地最有势力的不法之徒,他都认识。拉宾诺维茨是这么告诉娜塔丽的。门德尔松可不是抵抗运动里的人,在他客房的卧床榻椅上或者横七竖八地在地板上过夜的犹太人都不是德国秘密警察和法国警察所要搜捕的地下活动分子。他们都是些可怜人,象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这样无足轻重的漂泊者,没有正式的证件可以在马赛居留或者合法地离开法国。
这套房间大得出奇,因为门德尔松打通了隔墙,把几套公寓连成一片,形成这么一个类似迷宫的拥挤的寄宿舍,路易斯在这儿动不动就跟着一批说意第绪语的大声叫嚷的儿童溜出去,在暗淡无光的走廊里不见了踪影。住在这里的还有另外两对较年轻的夫妇,都是门德尔松家逃难来投奔的亲戚。娜塔丽很难分清谁家是过路的,谁家是常住的,不过这一点实际上也无关紧要。这一套住宅里边的通用语言是波兰一意第绪语;说实话,这位管子工老板颇以他在华沙的少年时代所写的一本意第绪语的历史传奇而自豪,书中讲的是冒牌救世主沙巴泰。兹微的故事。他显然是自己掏腰包请人把它译成了法语,因为杰斯特罗、娜塔丽和路易斯现在所住的那个小房间里沿墙摆满了黄封面装订的《冒牌救世主》。娜塔丽翻看了一下,觉得它写得很不象话,不过就一个水管装修老板来说,也算是不错了。埃伦凭他说的一口地道纯正的意第绪话,当然是和门德尔松全家上下一见如故;并且因为他是一位大作家,立即便被奉为上宾。路易斯有一帮火热的孩子一起玩,娜塔丽的结结巴巴的意第绪语也还能凑合着用。所以总的说来这儿倒是个温暖、热闹、熟不拘礼的落脚点。每当她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要多谢帕斯卡尔。加福里,是他把她逼到马赛的这块犹太人的绿洲上来等待她的自由的。
起初她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他们到达的第三个晚上,警察要挨门搜查这一带街坊,捕捉外国籍犹太人。门德尔松有身居高位的友人事先向他走漏风声,他便通知了他所认识的所有犹太人;他向娜塔丽和埃伦担保,他房子不会有人进来查问。半夜时分,她听见临街的房间里传来惊惶紧张的说话声,她便跳下床过去察看。她和别人一起从窗帘缝中窥探,只见两辆警车周围站着驯眼的人群,差不多象是一次车祸的旁观者一般,所不同的只是他们随身带了旅行袋,他们当中还有许多婴儿。少数几个宪兵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地登上警车。只有一个小地方显得古怪,有些人的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边、睡裤的裤脚,甚至还有赤脚的。门德尔松说的不错,警察不曾进他的门槛。警车开走了,只剩下路灯蓝光映照下的空无一人的长街,娜塔丽心头不胜惊恐。
她第二天便快活起来,拉宾诺维茨亲自带来消息,美国总领事可望于一两天内从维希回来。拉宾维茨说吉姆。盖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为人正直,跟抵抗运动打交道的时候是个既拿得出钱又作得了主的官员。自从他出任此间领事馆以来,已经有好几百人拿到了签证,如果不是碰到了他,这些人都休想走得了。盖瑟对《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佩服得五体投地,杰斯特罗一亨利叔侄的文件案卷是由他亲自掌管的,以防万一走漏风声。领事馆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只要盖瑟回到马赛,他们十拿九稳可以迅速动身。
说到卡斯泰尔诺沃夫妇,拉宾诺维茨可没那么乐观。不听好言相功的医生径自和那两个把他们从厄尔巴岛偷渡出来的巴斯蒂亚痞子交涉,设法前往阿尔及尔、拉宾诺维茨说,要不是和加福里老头打交道,这些家伙都是靠不住的,甚至于是危险的。他想要卡斯泰尔诺沃一家留在原地不动,直到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出走路线出现。
科西嘉是个良好的隐蔽地,不愁吃喝。但是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变得迷了心窍,执意要一走为快。“眼前还算运气,那两条恶棍要的价钱他出不起,”拉宾诺维茨说。
“所以他们也许会呆下去。我希望会这样。”
拜伦给山姆。琼斯送来另一个公文袋再度来到马赛的时候,这位副领事告诉他盖瑟已经回来;还告诉他说,总领事听到即将要从直布罗陀前来的信使的姓名和军衔的时候,还脱口说了声:“太好了!”
“他要你立即去他的办公室报到。二楼、你会看得见门上有字,”琼斯说。 “不得有误,这是他的原话。他是你们家的老朋友,还是怎么的?”
“我可不知道,”拜伦回答,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重大的一次伪装。“告诉他我这就去。”他跳着上了楼梯来到二楼。
“极了!”总领事说,站起身来隔着办公桌伸出手。“达尔大尼央!”一件黄色羊毛套衫,一条灰色便裤,他的模样象个职业网球员,身躯颀长,筋骨强健, 剪得短短的雪白的直头发。 拜伦脱口就问:“他们在哪里?”
“什么?坐下来。”这么句急性子的问话把总领事逗笑了。“他们在科西嘉。 我最近一次听到的消息,他们在那里。他们很好,一共三个人。你是怎么搞到这儿来的?”
“科西嘉!”拜伦张开了嘴。“科西嘉!上帝万能,这么近?我怎么去呢?有船吗?有飞机吗?”
盖瑟又笑了,笑得叫人很舒服。“别激动,小伙子。”
“你说他们很好吗?你见过他们吗7”
“我一直在留心。他们很安全。没有飞机去科西嘉。每星期有三班轮船,要走十一个小时。他们几天之内就要动身去里斯本了,中尉,并且——”
“他们就要动身去里斯本?那可好极了,先生。你说的靠得住吗?我接到命令 要回美国去。我有资格优先搭乘飞机,也许还可以带上他们一起去。”
“也许可能。”盖瑟摇摇头,笑着。“你真是有本事。你不是在潜艇上吗?怎么又搞到直布罗陀去了呢?”
“我能跟他们通电话吗?这儿有通科西嘉的电话没有?”
“我可不鼓励你这么干。”盖瑟朝椅子背仰靠着,抿紧了他的下唇。“这么着,山姆。琼斯有一件紧急公务要你去办。今晚你还得回到直布罗陀。山姆在六点钟左右带你到我家去吃晚饭。怎么样?我们再作一次长谈。我再说一遍,他们很好,确实很好,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从此脱身了。顺便说一下,山姆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没一个人知道。往后也还得继续这样。”
拜伦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谢谢。”
“很好。要有坚定的信心。不要急躁。” 琼斯交给拜伦两个封好的信封,要他亲手送往一处没写明的地方。一个不言不语、象鬼一般苍白的青年,穿件破毛线衣,驾驶一辆破旧的出租汽车送他出了市区,沿着海岸疾驰,眼睛不停地瞥视汽车的后视镜。汽车开了一个小时,最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通到一所可以看得见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面的小别墅,灌木丛生,藤蔓密布,几乎把房子完全遮蔽住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妇人听见拜伦的敲门声出来半开了门。他看得见她身体后面有个蓄须的高个子男人警惕地朝门口看,双手插在红色晨衣的口袋里。所以他分明见过亨利。季劳德将军一面;虽然等到事隔很久以后,他在一本过时的《生活》杂志上读到用许多照片报道的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经过,方才知道他担任信使往返奔走是为了什么事情,以及他所见到的是谁。他回到领事 馆已经过了五点。山姆。琼斯擦擦眼睛,打个哈欠,对他说:“马上就上头儿家去行吗?他在等着要招待你一顿晚饭。”
娜塔丽穿上了白衫裙去吃星期五的晚餐,也给路易斯穿起了他最清洁的衬衫和罩衫。拉宾诺维茨也要来参加,夜餐后她还要跟他一起到老城里面他的公寓里去。她新近一次跟他在乱嚷嚷的起坐室里闲谈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否合适。她只是为了要单独跟他晤谈一次,可以从容安静地说话。然而她上一次主动要求去拜访一个男人的公寓住房之后,就发生了她跟斯鲁特的恋爱纠葛;所以这个念头不免有点失之过晚地使她忐忑不安。她横一横心,在衣服上佩上一枚紫宝石的饰针,就是拜伦在华沙赠她的那枚。
今天晚上她做了一件生平不曾做过的事;她点燃了礼拜的蜡烛。门德尔松太太是一位精力充沛、脸色红润的妇人。她无休无止地操持家务,又总是乐呵呵、喜洋洋的。当她跑来告诉她蜡烛已经摆好了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从命似乎要比辞谢更为得体。孩子们都象用板刷刷过了似的,穿得干于净净、整整齐齐,挤在他们妈 妈身边,围在长餐桌四周。新换上的雪白台布上摆好了八具蜡烛台。娜塔丽头上蒙了一块头巾,用火柴点燃两支溅出火星的便宜蜡烛,口中念念有词地用希伯来文祝祷,路易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心里觉得实在不是滋味。门德尔松太太用 胳膊肘碰她两下,向着众人亲切地打趣:“你们瞧,我们要把她训练成一个拉比的 好师娘啦。”娜塔丽腼腆地跟着大家笑了一阵。
大家正在先把孩子们喂饱的时候,拉宾诺维茨来了。屋子里是一片儿童们喊喊喳喳的吵嚷声,他说:“吉姆。盖瑟回来了。我在领事馆没找到他,明天早上我要再去看他。这个消息可是胜过了钻石珠宝。” 孩子们一窝蜂出去了,餐室里面大人们在重新摆好的餐桌旁就座。拉宾诺维茨刚在娜塔丽的身旁坐下,门铃响了。门德尔松去开门。他回来拍了一下拉宾诺维茨的肩膀,拉宾诺维茨一声不响就站起来走了。他惯常象个幽灵似的倏来倏去,谁都 不发一句议论。娜塔丽身旁的座位便空了下来。一共十二个人享用这一餐美食,其中有几个是挨饿已久的新来的过路人。菜肴显然都是来自黑市:烟熏鱼、鱼汤、煮 鸡,几位过路人把鸡骨头都劈劈啪啪咬得粉碎。火辣辣的白薯烧酒上过了好几瓶, 埃伦。杰斯特罗灌下肚的超过了他应得的分量。
埃伦自从来到这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连门德尔松也甘拜下风。今儿晚上他兴致很好。话题转到了艾萨克的牺牲,因为今晚念的礼拜经文里就有这一段。门德尔松的女婿是个莽撞冒失的无神论者,名叫韦尔韦尔,也是门德尔松经营买卖的合伙人,他的特点是满头乱蓬蓬的红头发和非常激烈的思想。韦尔韦尔认为这一段故事显示了犹太上帝是个想象中的亚洲暴君,也显示了写书的人是个青铜时代没开化的人。埃伦从容道来,驳倒了韦尔韦尔。“这个故事说的是亚伯拉罕,不是上帝,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吗,韦尔韦尔?就连基尔克加特那么个外教人都懂得这一点。你有空的话,不妨翻看一下《惊怖战栗》。亚伯拉罕老人那时候的人把小孩子烧死了献祭给他们的神抵。这是考古学已经证实的。不错,亚伯拉罕拿起了刀。为什么?为的是要向千秋万代表明,他对上帝的崇奉绝不亚于异教人崇奉他们嗜血的偶像。他笃信不疑,上帝会谕示他松手放下刀子而不至于伤及男孩。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主旨所在。”
“妙极了,”门德尔松说,伸手摆弄了一下他白头发上一顶大号的圆黑帽子。
“真是绝妙的解释。我非要读一下基尔克加德不可。”
“可是,”韦尔韦尔还在咕哝,“要是上帝没命令那个老疯子放下尖刀呢?”
“那样的话,圣经就该只写到的第二十二章为止,”埃伦反驳说,面露笑容。“那样一来也就没有犹太人,没有基督教,也没有现代世界了。小孩子直到今天还在继续惨遭杀戮。但是你也知道上帝确实要他放下刀子。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决定了西方文明发展的方向。上帝所要的是我们的爱,而不是我们儿女的灰烬。” “尽是些丧气的话,”门德尔松太太说,急忙站起来收拾菜盆。“烧死孩子们,杀死一个男孩!去你的!韦尔韦尔,给我们弹点好听的。”
韦尔韦尔取来吉他琴,弹起一首礼拜圣诗,大家都唱起来。演奏乐器是违犯教规的,这连娜塔丽都知道。不论什么事情,一到门德尔松家便都颠倒了。妇女们清理了餐桌,拿上来茶和粗蛋糕,这些歌手唱起了一支小曲,讲的是一个象是老国王柯尔之类的拉比派人去召集拉琴的、敲鼓的以及吹笛子的等等,他们简直唱得兴高 采烈。娜塔丽也去厨房里和妇女们一道赶在断电以前把盆盆罐罐都洗干净。餐室里面的韦尔韦尔弹起了一支古老的催眠曲:《葡萄干和杏仁》。现在是由埃伦独唱这支曲子;他以熟知所有意第绪语的诗篇而扬扬得意。埃伦在轻柔的吉他琴的伴奏下唱出了那段不断出现的胡说八道的叠歌,它使娜塔丽为之激动,勾起了她对童年情景的强烈回忆:宝宝睡在摇篮上,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宝宝大了也干它。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她听见外面的门开了又关上。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出现在厨房门口,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娜塔丽?”她走向门口,用围裙擦干两手。过道里还飘散着礼拜晚餐的香气,墙头撑架上的灯光斜照在穿着灰雨衣的拜伦身上,他一手拎着一只大旅行袋,另一只手上是只皮公文袋。娜塔丽吃惊得险些儿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的样子变了许多,但是绝对没错,就是他。 “嗨,宝贝儿,”拜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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