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克特博士利用突触放大器改造约瑟夫·史瓦兹,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在这段时期,这位物理学家有了彻底的改变。其实,他外表的变化不算大,也许只是稍微驼背一些,稍微消瘦一点。主要的变化来自他的言行举止——变得心不在焉、充满恐惧。他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连最亲密的同事也不再打交道。即使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能看出他处处显得很不情愿。
他只能对波拉一个人吐露心事,或许因为过去这两个月,她也莫名其妙地自闭起来。
“他们一直在监视我,”他常这么说,“我就是感觉得到。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过去这一个多月,研究所有了很大的人事变动,离开的那些人,都是我喜欢和觉得可信的……我从来不能独处一分钟,总是有人在我身旁,他们甚至不让我写报告。”
波拉有时对他感到同情,有时则会嘲笑他一番。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可是你做的这些,他们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即使你在史瓦兹身上做实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他们顶多只会把你叫去训斥一番。”
他的脸色却变得焦黄憔悴,他喃喃道:“他们不会让我活下去,我的六十大限就要到了,他们不会让我活下去。”
“在你做出这样的贡献之后,胡说!”
“我知道得太多,波拉,而他们不信任我。”
“知道太多什么?”
那天晚上他感到身心俱疲,亟欲卸下心头的重担,于是对她一五一十说了。起初她根本不相信,最后,当她终于接受事实的时候,她只能坐在那里,陷入冰冷的恐惧中。
第二天,波拉来到城市的另一端,使用公共通讯波与国宾馆联络。她故意用手帕掩住话筒,表示想找贝尔·艾伐丹博士讲话。
他并不在那里。他们猜想他可能在布宜诺,离此地六千英里远的一个城市,不过话说回来,他一直没有严格遵循既定的行程。是的,他们的确认为他最后会回到芝加,可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她愿不愿意留下姓名?他们会帮她打听出来。
她连忙切断通话,将柔嫩的面颊贴在玻璃隔板上,感到一阵舒适的凉意。她的双眼泪花乱转,看来是那么失望。
傻瓜,傻瓜!
他曾经帮助她,她却凶巴巴地将他赶走。他勇敢地面对神经鞭,以及更可怕的威胁,目的只是要争回一个小小地球女子的尊严,让她免于一个外人的侮辱,最后她竟然弃他而去。
事发后次日上午,她立刻寄了一百点到国宾馆,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没有附上只言片语。当时她曾想去找他,亲自向他道歉,但又不敢那么做。国宾馆是只有外人才能涉足的地方,她怎么能闯进去?她甚至从未仔细看过那栋建筑,一向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瞄上一眼。
而现在,她甚至愿意到行政官府邸,去……去……
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帮助他们。他是个能平等对待地球人的外人,在他亲口承认前,她一直没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他是那么高大,那么有自信,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必须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否则整个银河即将成为一片废墟。
当然有很多外人罪有应得,可是难道没有例外吗?那些老、弱、妇、孺呢?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呢?那些像艾伐丹一样的呢?那些从没听说过地球的呢?毕竟,他们都是人类。如此可怕的报复行动,不论地球有——不,曾经有过——什么正当理由,也将永远淹没在满是腐肉的无尽血海中。
不料,艾伐丹的电话竟从天而降。谢克特博士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告诉他。”
“你必须告诉他。”波拉以粗暴的口气说。
“在这里?那是不可能的,否则我们彼此都要完蛋。”
“那就打发他走,我会处理这件事。”
她的内心涌现一阵狂喜,当然,那只是因为无数众生有了一线生机。她记得他开怀的英俊笑容,记得他如何冷静地迫使一名皇军上校屈服,而不得不向她低头赔罪——向她,一个地球女子。她竟然能站在那里,接受那名上校的道歉。
贝尔·艾伐丹能做到任何事!
当然,艾伐丹对这个安排毫不知情。他只以为谢克特的态度果真如此——既粗鲁又无礼,跟他在地球上遇到的其他人如出一辙。
他被带到一间会客室,隔壁的办公室过分空洞而毫无生气,令他起了很大的反感,他显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他谨慎地选择言词,说道:“博士,若非我对您的突触放大器有着职业上的兴趣,我做梦也不会强人所难,一定要您亲自接见我。我听人家说,您跟其他的地球人很不一样,对于来自银河的人并无敌意。”
这句话显然弄巧成拙,因为谢克特博士立刻反驳:“听着,不论是谁这样告诉你,他实在大错特错,他不该以为一个陌生人会特别友善。我心中没有什么好恶,我是个地球人……”
艾伐丹紧抿着嘴唇,半转过身去。
“请你了解,艾伐丹博士,”他又急忙悄声道,“如果我表现得无礼,那我实在很抱歉,但我真不能……”
“我相当了解。”考古学家以冰冷的口气说,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告辞了,博士。”
谢克特博士淡淡一笑:“我的工作压力……”
“我也非常忙碌,谢克特博士。”
他走到门口,内心充满对地球族类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他想到自己的母星上四处流传的一些说法,例如“地球上的礼貌如大海中的干燥”、“只有不值一文而且毫无价值的东西,地球人才会慷慨地送给你”等等谚语。
当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嘘”的一下警告之际,他的手臂已切断光电波束,前门也已经打开。他手中突然多了一张纸片,可是当他转过头去,却只见红影一闪,一个身影就消失了。
一直等他进了租来的地面车,他才打开手中的纸片,那上面写着些潦草的字迹:
“今晚八时,设法找到大剧场去,要确定没被人跟踪。”
他对着纸片拼命皱眉,前后读了五遍,又对着整张纸瞪了半天,仿佛期待隐形墨水的字迹陡然跃现。他不知不觉回头看了看,街道上却空无一人。然后他举起手来,准备将这张糊里糊涂的纸片丢到窗外,但迟疑一下之后,却将它塞进背心口袋中。
假使当晚他有任何一件小事,而未能依照那个潦草字迹的指示赴会,那么毫无疑问,整件事就会到此结束,同时,几兆人的性命或许也会跟着结束。然而,他正巧什么事也没有。
而且,他心中正巧还在嘀咕,不知道送这个信的是不是……
八点钟的时候,在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排成长龙的车阵中,他驾着车缓缓前进,那些车辆显然都是前往大剧场的。他曾问了一次路,那个路人用怀疑的目光瞪着他(显然没有一个地球人不是成天疑神疑鬼的),随便答了一句:“你跟着其他车子就行。”
看来其他车辆的确都是前往剧场的,因为当他到达目的地后,发现所有车辆都一一被地下停车场吞没。于是他离开队伍,慢慢驶过剧场,开始等待一件他毫无概念的事物。
从人行坡道上,突然冲出个纤细的身影,一路冲到他的车窗旁。他吓了一跳,定睛向那人望去,那人却以利落的动作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对不起,”他说,“可是……”
“嘘!”那人在座位上弯下腰,“你有没有被人跟踪?”
“我该被跟踪吗?”
“不要说笑,一直往前开,等我说转弯的时候再转……我的天,你还在等什么?”
他听得出这个声音。然后,那人又将兜帽拉下,露出淡褐色的头发,一双黑眼珠紧紧凝视着他。
“你最好开始行动。”她柔声道。
他依言而行,其后十五分钟,她除了偶尔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指示方向,其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偷偷望向她,暗自想道:她比自己记忆中还要美丽,因而心中迸出一阵欢喜。说来真奇怪,现在他一点也不感到愤恨。
他们停了下来,或者应该说,根据少女的指示,艾伐丹将车子停下。他们停在某个住宅区的一角,附近不见任何人影。小心翼翼地等了一阵子,少女再度做出向前走的手势,他们便在一条车道中缓缓前进。车道尽头是一个缓坡,最后,他们进了缓坡上的私人车库。
车库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现在,车中的小灯成了唯一的照明光源。
波拉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然后说:“艾伐丹博士,我很抱歉必须这样做,以便和你私下交谈。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已跌到谷底……”
“别那么想。”他笨拙地说。
“我必须那么想。我要你相信,我完全清楚那天晚上自己多么小心眼、口气多么恶毒。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道歉……”
“请别这样,”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当天也许有点过于滑头。”
“这个……”波拉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最基本的镇定,“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件事。在我遇到的外人当中,只有你称得上仁慈高尚——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伐丹突然感到全身冰凉,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他将这种想法凝聚成一个冷淡的“哦?”
“不,”她回敬一声大叫,又说,“不是为了我,艾伐丹博士,而是为了整个银河。丝毫不是为了我自己,丝毫不是!”
“究竟是什么事?”
“首先——我想不会有什么人跟踪我们,可是万一你听见什么风吹草动,你能否……能否……”她垂下眼睑,“伸出手臂搂住我,然后……然后……你知道的。”
他点了点头,以打趣的口吻说:“我相信我能随机应变,不会有任何困难。一定需要等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波拉立刻涨红了脸:“请别拿这件事开玩笑,或是误会我的意思。只有那样做,别人才不会对我们真正的意图起疑,只有这样才瞒得过别人。”
艾伐丹柔声道:“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他以不解的眼光望向她,她看来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就某个角度而言,他感到不太对劲。在他一生中,他从未有过任何非理性的行动,为此他感到十分骄傲。他是个具有丰富感情的人,但一向都能以理智战胜感情。然而如今,仅只因为这个女孩看似娇弱,他就有了保护她的非理性冲动。
她说:“事情的确很严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你起初绝不会相信,但我要你试着相信它。我要你一定相信我是真诚的,最重要的是,在我告诉你后,我要你决定站在我们这边,和我们一起奋战到底。你愿意试试看吗?我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如果十五分钟过后,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或是不值得你费心,我就立刻离去,这件事就此作罢。”
“十五分钟?”他突然撅起嘴唇,不知不觉露出一抹笑容,又将腕表除下放在面前,“好吧。”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两眼紧紧盯着前方。但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只能看到车库中一面空洞的墙壁。
他若有所思地瞪着她——她的下巴线条圆滑柔和,淡化了她极力表现的坚决;她的鼻子直挺,带着细细的皱纹;她的皮肤有着特殊的色泽——这些都是多么典型的地球人特征。
他发现她的眼角正瞥向自己,她便连忙收回目光。
“怎么回事?”他说。
她又转过头来面对着他,两排牙齿咬住下唇:“我刚才在观察你。”
“没错,我看得出来,我鼻子上有灰吗?”
“没有。”她露出浅浅的笑容,自从上车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微笑。他不自觉地渐渐察觉她的许多细节,例如她每次摇头的时候,头发似乎都会在半空轻柔地飘荡。“只不过自从——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纳闷,想不通你如果是外人,为什么不穿灌铅的衣服。当初就是这点骗到我的,通常外人看来都像一袋马铃薯。”
“而我不像吗?”
“哦,不像。”她的声音突然透出一丝热情,“你看起来——看起来好像一座古代大理石雕像,但你是活生生的、有体温的……很抱歉,我说话太莽撞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我会认为你是个不知分寸的地球女子。你该停止这样的猜忌,否则我们不能友善地……我不相信有关放射性的迷信,我测量过地球大气的放射性,也在实验室进行过动物实验。我几乎可以确信,在正常情况下,那些放射线不会对我造成伤害。我来到此地已经两个月,至今尚未感到有什么不舒服。我的头发没有脱落,”他顺手拉了一下,“我的胃部没有绞痛。我也不信它会伤害我的生育力,不过我承认在这方面,我做了点防御措施。可是灌铅的内裤,你瞧,从外面看不出来。”
他以严肃的口吻说完这番话,她却再度露出微笑。“你有点疯了,我想。”她说。
“真的吗?你一定不会相信,有多少非常聪明、非常有名的考古学家曾经这样说——而且是长篇大论。”
她突然言归正传,说道:“现在你愿意听我说吗?十五分钟已经到了。”
“你认为呢?”
“啊,我想你八成疯了。你要是没疯,在我做了这些之后,你不会还坐在这里。”
他柔声道:“你是否有一种印象,以为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坐在你身旁?假如你这么想,那你就错了……你可知道,波拉,我从来没见过,我真的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子。”
她迅速抬起头,双眼充满惊惧:“请别这样说,我不是想要那样。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波拉。不论你想要什么,都尽管告诉我。我会相信你,还会帮助你。”他对自己这番话深信不疑,此时此刻,就算要他去推翻皇帝,艾伐丹也会欣然从命。他以前从未爱过任何人,想到这里他猛然煞住思绪,他从来也没用过这个字眼。
恋爱?跟一名地球女子?
“你见过我父亲吧,艾伐丹博士?”
“谢克特博士是你父亲?……请称呼我贝尔,我会叫你波拉。”
“如果你希望,我会试着这样做。我猜,你一定很生他的气。”
“他不怎么客气。”
“他不能不那么做,他一直受到监视。事实上,是他和我预先安排好,由他把你打发走,而我晚上再来见你。这里是我们的住所,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地球就要造反了。”
艾伐丹不禁感到一阵好笑。
“不!”他将双眼睁得老大,“所有的地球人?”
不料波拉勃然大怒:“别嘲笑我。你说过你会认真听我说,而且会相信我的话。地球即将造反,这件事很严重,因为地球能毁掉整个帝国。”
“地球能做到这一点?”艾伐丹将一阵狂笑尽力压制下来,柔声道,“波拉,你的银河舆理读得怎么样?”
“不输给任何人,老师,可是这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这两者当然有关系。银河的体积有几百万立方光年,包含了两亿颗住人行星,总人口大约有五十万兆之众。对吗?”
“既然你这么说,我想就没错。”
“就是这样,相信我。而地球只是一颗行星,人口仅两千万,而且没有什么资源。换句话说,每个地球人得对付两百五十亿个银河公民。好啦,两百五十亿比一的悬殊比数,地球又能造成什么样的危害?”
一时之间,少女似乎在疑惑的漩涡中沉没,但她随即浮起来。“贝尔,”她以坚定的口吻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父亲一定可以。他并未告诉我关键细节,因为他说那样会威胁到我的生命。但他现在会说出来,只要你跟我一起去见他。他曾经提到,说地球掌握着某种方法,能将地球以外的生命尽数消灭。他的话一定正确,他说的话一向都是对的。”
她激动得两颊透红,艾伐丹很想伸手摸一摸。(他以前难道没碰过她,没有因而感到恐惧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点过了吗?”波拉问。
“过了。”他答道。
“那他现在应该在楼上——只要他们还没逮捕他。”她四下张望一番,不知不觉打了个冷颤,“现在,我们可以从车库直接进屋去,请你跟着我……”
她刚摸到控制车门的按钮,突然间全身僵住,以沙哑的耳语说:“有人走近了……哦,快……”
下面的话她未能说出来。艾伐丹毫不费力便记起她先前的指示,随即利落地伸出双臂。下一瞬间,她就成了他怀中的温香软玉。她发战的嘴唇紧吻着他,就像无边无际的甜蜜海洋。
起初,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他尽可能四下转动眼珠,试图看到门缝中射入的第一道光线,同时也在用心倾听,想要听到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但不久后,他就被强烈的兴奋淹没,眼前只有无数闪烁的星光,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的嘴唇离开了他,他却大大方方追过去。他的手臂渐渐收紧,令她在他的怀中融化,最后,连两人的心跳都合而为一。
过了好一阵子,这个长吻才终于结束。他们休息了一会儿,脸颊仍旧贴在一起。
艾伐丹从未坠入情网,而这一次,他对这个念头却毫不惊讶。
地球女子又怎么样?整个银河也比不上她。
他带着梦幻般的喜悦说:“一定是路人经过发出的声响。”
“不是,”她悄声道,“其实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将她推开一臂之遥,但她的目光并未畏缩。“你这鬼灵精,你认真吗?”他问道。
她双眼闪出灿烂的光芒:“我就是要你吻我,我不后悔。”
“你认为我会吗?那就再吻我一次吧,这次不为什么,就为了我要。”
又是长长的一吻,然后她忽然挣脱他的拥抱,以正经而细心的动作开始整理头发,并调整她的衣领:“我想我们现在最好进屋去吧。把车灯关掉,我有一支笔型手电筒。”
于是他跟着她下了车。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她的手电筒发出如豆的光芒,她成了模糊无比的黑影。
她说:“你最好握住我的手,我们得爬一段楼梯。”
他在她身后悄声道:“我爱你,波拉。”这话是那么容易出口,听来又是那么贴切。他再说了一遍:“我爱你,波拉。”
她却柔声答道:“你只不过刚认识我。”
“不,我等了一辈子,我发誓!我已经等了一辈子。波拉,过去两个月,我一直在念着你、梦见你,我发誓。”
“我是个地球女子,先生。”
“那我就做个地球男子,你看我能不能做到。”
他拉住她,轻柔地将她的手腕向上弯,好让手电筒的光芒照在她脸上。只见她满脸通红,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哭?”
“因为等到父亲将他知道的告诉你,你就会知道不能爱一个地球女子。”
“这一点,你也看我能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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