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毕身体摇晃着,叉开四肢,站在母狼毛茸茸的松软纤细的躯体旁,以免瘫软在地上。他嗅着木箱里的东西发出的气味,一种神秘的、与人类已知的历史一样古老的秘密武器。它曾打败了与巴毕、艾溥露一类的物种,从那时起,这种武器连同被它消灭掉的物种的遗骨一起,被长久地埋葬在阿拉山上。今天看来,这种武器又要把他杀死。然而,它所释放出的气味,却是如此芳香怡人;巴毕昏昏沉沉地思量着,这个东西为什么有这么怪的气味。
想着,想着,巴毕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他就要躺下,睡在母狼的身边了。他觉得疲倦极了,这种古老而又奇怪的芳香味,好像抚慰着他,忘却所有的烦恼、忧愁和疲惫。他深深地呼吸着,准备马上就躺下来。白狼蠕动了一下,他好像听到母狼微弱的声音在说什么:“离开我,巴毕!趁还没死之前,快离开!”
巴毕恍忽意识到,母狼正经受着痛苦。他喜欢身后木箱里散发出的这种古老奇特的沁香,可是,这般沁香味正在杀死艾溥露,他必须马上把她弄到外边上,然后,他再回来,继续享受它的芬芳,悄然入睡。巴毕叼起母狼后颈部松软的皮毛,用力把她向刚才分解开的门边拖过去。
巴毕站在门前,不觉大吃一惊,嘴巴大张开,母狼的躯体随之滑落下来——分解开的门正在重新合拢,黑色的螺丝钉和金属的锁头重又浮现成形,乌有的木板门板重又变成真实的木版门。这个静悄悄的书房可真是个放着诱饵的陷阱——巴毕恍恍惚惚感到,陷阱更加真实了。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撞击木门,实实在在的木门把他一下子弹了回来,他竭力去回忆蒙瑞克博士课堂上讲的,和艾溥露的朋友讲的有关盖然性的理论:所有的物质主要都是由空间构成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只有盖然性是真实的。他的思维是一个能源网,这个能源网,可以利用盖然性,捕捉到门的原子和电子,从而理顺不规则的物质震颤,打开一条通道。
巴毕吃力地回忆思索着这些理论——门,照样还是实在的门。
母狼纤细的躯体在他脚下一动不动。他自已得努力控制着,才不会也随着倒下去。木箱中古老而怡人的芬芳更浓烈了,他使劲儿呼吸着,舌头长长地吊在外头。古老的芳香将结束他的所有的麻烦,和所有的苦楚。
母狼在他脚下轻轻地耸动了一下。
“盯住门,打开通道——我——帮你——”
巴毕躏跚着,盯住门的木板,试着再次分解木门。只有盖然性是真实的,他背诵着。可这只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空话而已,门还是门。这时,巴毕感到母狼身体发出一股微弱的力量,他趁势努力去配合。慢慢地,极其微弱地,巴毕感到门己抓住了一种特殊的、全新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他能够延伸,也能控制。
木质的门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分解点。他拿不准,但仍努力使分解点继续加大。母狼在他脚下又颤抖了一下,就僵直不动了。分解的通道开口仍不够大。巴毕继续努力,芬芳味的刺激使他左摇右摆,很难站稳。开口慢慢扩大了,巴毕叼起母狼,跌跌撞撞地向门挣扎过去,和母狼一起,爬过了门上的通道。
沁香的木箱被抛在后面了,巴毕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再回到木箱旁边。不过,肠胃翻腾得厉害,他趴在狭窄的过道上,浑身发抖,很想呕吐。在昏昏沉沉中,他听到山姆写字台上电话听筒里传出接线生不耐烦的声音。接着,“山姆——山姆”,诺拉的声音从卧室里传过来,听上去,她睡意朦胧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山姆不安地翻动身体,床跟着“吱吱嘎嘎”地响。幸好,山姆和诺拉都没有醒。巴毕哆嗦着站住,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用鼻头拱拱仍然僵直的白色母狼,又一股毒气味道从门缝钻出来,他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
巴毕拖起母狼,把她僵直的躯体甩到自己疲惫不堪的灰毛耸立的脊背上,虽然,母狼没有多重,可他仍步子踉跄,走过了厨房。厨房里仍散发着诺拉打扫过后,残留的清洁剂味道。厨房的玻璃门没上锁,他一拱,出去了。
他们终于安全逃出山姆的圈套,巴毕想着,不自在地边跑边抖了抖身体,皮毛杂乱的背上,还背着白母狼,他跑得再快,也不能一下躲开那股致命味道的侵扰。好歹,现在的夜晚,凉风习习,不住地钻进鼻孔里。巴毕重又获得了力量。
他驮着母狼,一直跑过大街,来到校园的草地,才把她放到盖满白色霜花的绿草上。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缕晨光,像是对他们发出的警告,远处的农场上,公鸡啼鸣也能清楚地听见,还有一只狗,不知在什么地方叫着,危险的黎明就要来临,可是他还不知道该拿艾溥露怎么办。
巴毕一筹莫展,开始用舌头舔拭她白色的皮毛,她的纤细身体动了—下,谢天谢地,她呼吸了,开始蠕动了。她无力地摊开爪子,喘息着,鲜红的舌头掉在外面,黯淡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谢谢你,巴毕!”她颤抖着说,“太可怕了,要不是你把我弄出来,我非得死在山姆手里,你的狡猾的老朋走。”她带有野性的眼睛,又细细地眯成一条缝,“我做梦也想不到,箱子里的那个东西,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看我们不可能搞掉它,真的。我们只能去攻击那些企图使用它的人,直到他们把那玩意儿再埋回地里,彻底忘掉,就像原来在阿拉山的山丘里那样。”
巴毕伸长着头,不赞赏地摇着头。
“攻击山姆?”他小声说,“还有尼克?和莱克斯?”
白狼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巴毕,你现在是和黑色帮派为伍的,没有人类的朋友。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就会杀死我们。我们自己死没什么,但必须消灭掉黑暗之子的敌人。不过,山姆不是第一个,或者说,从那个电话铃响过之后,他不再是首当其冲的敌人了。我们要先干掉的,是蒙瑞克的那个寡妇女人,不能让她跟山姆联系上。”
巴毕从母狼身边挪开。
“不——不要伤害罗维娜!”
他呼吸急促,“她一直是我的真正的朋友,即使是裴瑞克改变了对找的态度之后,她仍然对我是那样的慷慨和友善。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简直会忘记她已经双目失明了——”
“你没有失明,是不是,巴毕!”
白狼对他龇着牙,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也不认为,那个寡妇瞎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母狼缓和了声音说,“我相信她体内有很多我们这一类的血,所以,她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我们必须制止她——”
“不!”巴毕小声但坚决地说,“我绝不做任何伤害一个可怜的老夫人的事。”
“她并不会是好对付的。”
狡猾的母狼仍喘着气,“她在老博土那儿学了不少,又在非洲见了很多。你看见了,她带的那些银制首饰,用来防御我们。除了那只大狗以外,她一定还有其它的武器。她一定会很难对付,但是,我们一定要尽力试一试。”
“我不会的!”
“你会的。”她对巴毕说,“你要做你必须做的,巴毕,因为你是现在的你。今晚,你是自由变形的巴毕,而你人性的巴毕,是留在卧室的床上的,你与我并肩,奔跑于旷野,就像我们消亡了的同类,裁们要击射猎捕杀人类。”
她露出鲜红的舌头,朝着巴毕轻蔑地笑着,“快来,巴毕!趁天还没亮。”
白色母狼说着,就开始奔跑起来,而制约着巴毕的人性约束,此时非常脆弱,与母狼在一起,他一下子就摆脱了约束。于是,他跟在母狼后面跑着,跑过了绿色的草地,爪子踏过霜花,那松脆的感觉,使人愉快极了。每一种窸窣响起的声音,和微微飘过的味道,即使是飞驰而过的送牛奶卡车留下的汽油味,也芳香无比——都比他刚刚遭受的毒气味好多了。
过了学院大道两侧,他们来到了那所老房子附近。巴毕看到了前门上挂着的黑纱,迟疑地拖在后面。体态纤细的母狼,跳到了他的前面,她沁香的体味,扫去了巴毕心头的顾虑。
他的身体躺在远远的地方,人性的束缚已经解脱,姣好的白色母狼就在他的旁边,活鲜鲜,令他激动,他现在是和她在一起,他们是在跟随着黑暗之子。他跟着母狼,停在门廊前,等待前门分解化为乌有。
“罗维娜不应忍受任何痛苦。”他仍不安地小声说着,“她一直都是我最挚诚的朋友。我常来要地为我弹奏钢琴,一般都是她谱曲的音乐,忧郁、伤感又很美的音乐,她肯定应得到某种圣洁从容的结果——”
他旁边的白狼开始分解前门了。巴毕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刺激性的、令他愤恨的味道——狗的味道!他脖子上的毫毛一下子戗立起来,旁边的母狼的毫毛,也竖立起来,她低嗥着,绿莹莹的眼睛仍盯住门板不放,没有理会他嘀嘀咕咕的讨价还价。
巴毕卧在她旁边,看着门的底部渐渐化为雾状,化为乌有。一下子,他看到了熟悉的屋内陈设——黑洞洞的壁炉口,还有罗维娜的黑色三角钢琴。他听见急促脚步走米走去的窸窣声,看见朦胧的影子来回晃动。门闩一声响,门突然在面前大敞开来。
母狼抖缩着躲到巴毕后面,喉咙里低声呜咽着。
强烈的味道,从打开的门内扑面而来,比刚才看到和听到的都来得直接,来得突然。他闻到一缕淡淡的煤气味道,从壁炉那儿飘过来,钢琴上,山姆和诺拉送来的那大束玫瑰,散发着清香,还有罗维娜衣服上的香水,和樟脑的混合味儿。巴毕还能嗅山,罗维娜身上释放出干燥的热烘烘的夹杂着恐惧的体味。哦,当然,还有那只狗的气味,最强烈,最刺激,狗的气味,比起山姆的那只箱子的味道,要好得多了,但是,仍然挺够呛,让巴毕吃不消。这味道所特有的恐惧感,比人类更古远,他禁不住直打颤。不过,这也坚定了他的种族仇恨。他的每根毛发都戗戗立起,嘴唇向后使劲咧着。他四爪站定,屏住呼吸,紧缩着身体,准备迎接敌人的进攻,这个敌人是非常古远的,以至难以从记忆中追寻。
罗维娜·蒙瑞克从分解开的门前走过,她的大狗,四腿硬朗地靠近她站着,喉咙里不住地低吼着。
罗维娜穿着一件黑色长丝袍,直直地站在那儿。远处街灯的微弱光线,照在她脖领的银制领结上,照在粗大的戒指和手镯上,发出淡淡的寒光,她手里拿着一把银制的匕首,借着街灯的照射,闪闪发光。
“帮我一把!”身体团缩着的母狼低声说,“帮我把她拖倒!”
眼前的这个双眼失明的女人,手握匕首,紧牵措犬,曾是他的朋友。但是,她是人类一员,而他,巴毕,则与母狼为伍。他与母狼低嗥着,向他们的猎物靠近,再靠近。
“我抓住她的胳膊,”母狼喘着粗气说,“你咬断她的喉咙——别容她有机会用匕首。”
罗维娜站在门廊处等待着,分解开的门又恢复了原样。她的猎狗低声吼着,身体朝前,把锁链绷得紧紧的,罗维娜把它使劲向后拉,抓住锁链上的扣环。她的脸色苍白,头轻轻侧着,疲倦而又悲哀的样子。巴毕颤抖着,有些惊慌失措:难道她墨镜后面的眼睛能看见我?“威利·巴毕。”她轻声叫着巴毕的名字,眼睛向下看着,好像真能看见巴毕似的。她的举止仍然那么高雅,声音里带着一种伤心的责怪,“我早就知道你的危险,提醒你远离那个狡猾的小女巫。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人性!”
巴毕脸上火辣辣的,羞愧极了,他退缩着,嘟囔着,不情愿地为母狼掩护着。母狼恼怒地低声嗥叫,对巴毕轻蔑地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巴毕不敢再有怨言了。
“威利,真遗憾,竟是你。”罗维娜用温柔的音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向自己体内的黑色血液屈服了,唉,我一直希望你能把握住自己。不是所有的拥有黑色血液的,都一定会邪恶的,威利,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现在看来,我把你看错了。”
罗维娜说到这儿,顿了—下,仍是直直地站立着。
“我知道你在这儿,威利·巴毕!”巴毕觉得罗维娜颤抖了一下,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匕首,看得出来,是用很好的餐刀改制的,“而且,我也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她的大狗做好向前扑捕的姿势,凶狠的黄眼睛紧盯住母狼向前的每一步匍匐。罗维娜苍白的手,紧紧抓住狗的脖套,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黑色镜片后面的眼睛好像能看清一切。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
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得了的!”
母狼朝巴毕咧了咧嘴,继续向前靠近。
“准备好,巴毕。”她急促而紧张地说,“等我一抓住她的胳膊肘,你就上!”
巴毕摩拳擦掌,摆好架势,身体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目测着到罗维娜喉咙的距离。他抖了抖身体,甩掉最后的一点儿不情愿,他必须服从命令——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个小母狼是他的同伙,而已经失去的人性,则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准备!”母狼高喊着,“为了黑暗之子!”
母狼悄声无息地扑上去,纤细的身体像一道白光闪过,龇着尖牙,朝罗维娜的胳膊冲上去。巴毕等待着母狼夺下罗维娜手中的匕首,体内的黑色蛮野和狂躁,急剧膨胀,急切地渴望着嗜血的快感。
“威利!”罗维娜低呜着,“你不能——”
巴毕屏住呼吸,准备扑跳上去。
特克大声狂吠着,发出最后的警告,罗维娜放开狗的脖套扣,向后闪开一步,同时,挥动着手中的银匕首。
母狼扭动着身体,设法躲开上下翻飞的匕首。罗维娜粗重的手镯猛地打在母狼姣好的小脑袋上。
母狼应声倒下,浑身乱抖,大狗抢上前去咬住她的喉咙。母狼无助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挣脱大拘的撕咬,踉跄着逃开了。
看着母狼如此奋力地顽抗,巴毕对罗维娜的最后一点儿情感,顿时荡然无存了。他用尖尖的狼牙,撕抓特克的喉咙,狗脖子上的扣链,冰冷的银器刚巧击中他,一阵钝痛,他摇晃着身体,后退着。
“抓住她,特克!”罗维娜大口喘着气。
可是大狗此时已经放过母狼,翻转过来,直向巴毕攻击。
母狼乘机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下门廊。
“巴毕,我们快走!”母狼喊着,“这个女人的黑色血液太多了,跟我们一样的黑色血液。没想到她这么厉害。我们对付不了她,银器,还有那只狗!”
母狼说着,一路逃过草地,巴毕紧跟母狼后面奔逃着。
罗维娜虽然双目失明,可她的动作稳健自信,就像有眼睛的一样,巴毕心虚胆颤,害怕极了。
街灯的光照在罗维娜的银领结上,照在她的项链和手镯上,这些都是她的坚强盔甲,而那寒光闪烁的匕首,则是一件致命的武器。
“抓住他们,特克!”罗维娜对狗大喊着,“杀死他们!”
白狼和灰狼一起落荒而逃,他们跑过了通向校园的空旷街道。
巴毕下巴上挨的一击,现在正阵阵麻木,使他恶心,很想呕吐。大黄狗仍在穷追不舍,狂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巴毕跑过校园的拐角,站定喘息,准备决一死战,白母狼忽然闪过,奔腾跳跃着,跑在大黄狗的前面,母狼在大黄狗的狂吠声中,毫不示弱,以同样狂嗥回敬着。她露出血红的舌头,一副狰狞的样子。大黄狗见势,便掉转头去,对付母狼。母狼引着黄狗跑过校园,向静悄悄的高速公路的方向,飞快地奔跑。
“抓住他们,特克!”双眼失明的罗维娜在巴毕后面高声大喊着,“帮我抓住他们!”
巴毕抖了下身件,不再去理睬罗维娜,心里却老大的不自在。
飞奔的母狼和穷追不舍的大黄狗,都已经跑出了巴毕的视线,可母狼的沁香体味,和黄狗的恶心臭味,仍然残留在宁静的夜空中。他能够听见远处黄拘的咆哮,咆哮声显示黄狗急于捕获母狼,巴毕也听得出,大黄狗有些烦躁了。
罗维娜仍在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巴毕。巴毕跑上高速公路,回头一看,罗维娜离他仅一个街区之遥。他看着她跑到校园草地的一条岔路边,被路边的镶路石绊倒,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她毕竟是双目失明呀。
巴毕不禁一阵怜悯。他清楚地知道,这样摔下去,真够呛,罗维娜一定会摔得鼻青脸肿。不一会儿,罗维娜重新站立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追赶巴毕。巴毕看见她身上的银首饰,寒光闪闪,只得又接着逃命,逃向高速公路那边,白色母狼和大黄狗激战的方向。
巴毕借着交通灯光,再次回头时,罗维娜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这里正是中央大街和高速公路会合处,一辆小汽车向他们飞驰而来。巴毕使劲快跑几步,趴在路边,躲开车灯的强光,等汽车呼速驶过之后,他再州头看时,却看不到罗维娜了。
远处黄狗的吠声已变成了哀嚎,淹没在磨房的降隆声,和火车货场的轰鸣声中。巴毕还是能够顺着黄狗的强烈气味,辨别出他们所在的方向,他一路追踪,来到了火车站的货场。
在这里,他几乎闻不到狗的恶臭,也闻不到母狼的沁香,到处弥漫着机车润滑油热乎乎的气味,枕木的防腐杂酚油味,煤烟的硫磺味和干木村味。巴毕仍然靠仅存的一小点儿踪迹,追逐着白色母狼和大黄狗。突然,一辆拐进岔道的火车,喷着浓烟,“轰隆轰隆”地向他开来,一个扳道工站在道岔边上。
巴毕跳到一边,可巧司机就地放出一阵蒸汽,一股热漉漉的气浪,夹杂着油烟,金属的尘埃,扑面而来,就连扳道工吐出的带有强烈的烟草味的口水,也被气浪席卷得无影无踪,巴毕失去了跟踪的目标。
他焦虑地在铁轨上,一个劲儿地打转,希望能再闻到母狼或黄狗的气味。但是允斥在鼻腔里的,都是蒸汽、金属、杂酚油,还有部分燃烧的柴油混杂味,与整个工业区的化工厂废水沟气味,融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巴毕竖起耳朵,拼命地搜寻着。蒸汽机车轰隆声逐渐远去,圆形的机车修理厂里,传出各种机器的“咔哒,咔哒”声,从东面,河对岸的方向,另一辆火车,拉着汽笛,开了过来,巴毕再没听到狗的叫声。
他向东边张望着,眼睛感到一阵刺痛;随着渐渐泛亮的黎明,危险也在步步逼近。白色母狼不知去向,天亮了该怎么办。巴毕突然想起,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家,重新返回自己的躯体。
他在铁轨周围无目的地乱跑着,突然又听到了狗叫,缓慢而无力的叫声,是从磨房那边传过来的。巴毕朝着声音跑过去,他跑在两辆停靠着的货车厢中间,借此挡住些越来越强的亮光,巴毕终于又看见了白狼,她跳跃着向巴毕跑过来,姿态轻盈,但带着倦意。母狼机智地引着大黄狗兜了一大圈,现在一定很累了,而且,黎明的亮光也在消耗着她的能量。黄狗此时倒是来了精神,越跑越快,亮开嗓门,大叫着,很是得意,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了。
巴毕从车厢后面跑出来,迎上母狼。
“你休息。”他大口喘着气,说,“我来跟这个家伙兜圈子。”
天就要亮了,他不知道还能跟黄狗周旋多久,而且,身上被银器打得够呛,现在仍感麻木无力,但是,母狼是他的同伴儿,他义无返顾地从母狼那儿,引走大黄狗。
“不,巴毕!”母狼急匆匆地喊着。“时间不够了——我们现在必须呆在一块儿,”
他只好与母狼并肩奔跑,没有力气问她到底想干什么。东方越来越亮了,巴毕拐弯跑向河道的低洼处,这里的灌木丛,也许能避开点儿亮光,“这边儿,巴毕!”母狼照直沿着河岸跑着,“别离开。”
巴毕折回长满青草的坡地,跑着超过母狼。大黄狗仍追得很紧,边跑边疯狂地“汪汪”大叫着,淡淡的晨光在它脖子上的银链扣上,闪烁跳动着。巴毕努力躲过反射光,尽力和母狼保持同样悠缓的步调。
深绿色的河床,就在前面,淤泥和腐叶的气味,直冲进他的鼻孔。晨风吹过,飘来阵阵城里污水处理厂的腥臭味,流动缓慢的深绿河水中,散发着磨房排放的化学废气。
顺着河向前望去,晨光像天空中跳跃着的火焰,巴毕的视力开始模糊,眼睛火辣辣的,刺骨的日光,照得他不得不把身体缩得很紧。巴毕竭力控制住疲惫和沮丧,跑在白狼的前面。远处,火车的轰鸣,又响了起来,他们一起跑到狭窄的铁路桥上,白狼顺着铁轨的枕木,轻巧稳健地小步疾跑。巴毕跟在后面,看着桥下流动着的河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大黄狗一路追击,大叫着,几乎扑到他的身上。巴毕浑身打颤,尽量不看脚下的黑乎乎、油腻腻的河水。他眼睛盯准桥面,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黄狗紧跟其后,一步不放。
逼近的火车把路轨震得“锵锵”做响,汽笛声震耳欲聋,无情的车灯,从弯道上直射过来。巴毕刚好跑到桥的一半,有些手足无措,大黄狗在步步紧逼,他不顾一切地一阵狂奔,在火车到达前,冲过了桥面,白狼刚才的疲惫神情,此时荡然无存,她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跑出去了很远,巴毕拼命地追赶着她,脚下的钢轨剧烈地颤抖着,铿锵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响成一片。
强大的气浪冲过,整座桥在震颤。
母狼前腿支撑,后腿蹲坐,在铁轨边等待着迎面跑来的巴毕,脸上挂着对黄狗的冷漠嘲笑。
随着火车的强大气浪和扬起的灰尘,巴毕冲到母狼跟前。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黄狗最后一声绝望的哀叫——大黄狗跌入深绿色河水,溅起一小股水花。母狼抖掉落在雪白皮毛上的灰尘,看着眼前的一切,露出红红的舌头,微笑着。
“这下儿,特克先生算妥了。”地不无喜色地小声喃喃着,“待时机成熟,我们就该去对付它的女主人了,也得这么干净利索。
尽管她有银制武器,又是与我们一样的混血,我们还是得干。”
巴毕身体颤抖着,躲下路基,避开浮现出晨光的东方,火车的蒸汽漫漫散开了,轰鸣声也逐渐消失了,巴毕想起了罗维娜·蒙瑞克,她掉在路边的镶路石上,仍一瘸一拐地追赶,心被一阵怜悯刺痛,像被她的银匕首刺痛一样地强烈。
“我们不能那么做!”他打着寒战说,“可怜的罗维娜,我们已经伤害了她。”
“这是战争,威利。”白色母狼轻声说道,“一场种族战争,像人类与我们一样的古老。我们己经失败过一次了,我们不能再失败了。没有什么比那个混血的黑衣寡妇背叛了我们,更残忍的了。我们今晚没有时间了,不过,我觉得,我们已经破坏了她的计划,她暂时不能跟山姆联系了。”
母狼站在那里,姿态优雅而高啦。
“该回家了。”她踱着小碎步,从巴毕身边跑开,沿着铁轨向前跑击,“再见,巴毕!”
巴毕独自站在原地,东方火辣辣的日光,照射着他,痛苦和冷峻的感觉通遍全身。
他不知道回家的路线,但是,模糊记得自已的躯体,躺在贝克街的那间公寓的床上,硬邦邦的,还有点儿冷。他笨手笨脚的试着上挪动身体,就像要从梦里醒过来一样。
他的第一次尝试,像小孩子最初学走路一样,非常脆弱,不知所措。而且,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好像是他过分地启用了以前从未触动过的功能。而正是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刺激了他,他又试了试,想方设法逃避白日造成的更大痛苦。哦,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奇特的变化,那种飘浮的感觉——然后,端端地坐在了自己的床边上。
窄小的卧室很冷,巴毕觉得浑身冷飕飕、硬邦邦的,一股莫名的迟钝。他急切地搜寻着灰狼所闻到过的那些怡人气味,可是,他的人类的鼻孔,什么都闻不到,连五斗橱上的放着的空酒杯里,也没有了威士忌的味儿,他可能感冒了。
浑身酸疼,疲倦不堪,他慢吞吞地走近窗户,拉开百叶窗。
黎明的鱼肚白光下,街灯显得不那么亮了——他从窗前退回床边,像躲开死神一样,躲开明朗的天空,做的什么梦噢!
巴毕迟疑地抹去额头上的一层虚汗,右侧犬齿一阵阵隐痛——哦,是尖狼牙,碰到了特克的银脖套扣链上,他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心里挺别扭。郎姆酒的后劲可真不得了,还是喝威士忌的好,只不过,应该少喝点儿。
噪子眼儿又干又疼,巴牛两腿僵直,走进卫生间,笨拙地抬起左手,抓住玻璃杯,想喝点儿水。他张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一看,这才发觉,阿佳莎姨妈的白玉胸针,还牢牢地握在手里。
巴毕沉着脸,瞧着那个奇怪的小胸针,和自己发僵的右手,瘦嶙嶙的手背上,一大道抓伤的痕迹,跟梦里吉米·蟋蟀的小牙咬伤灰狼前爪的位置,恰好一模一样。
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想尽力忘掉不愉快的怪梦。
其实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巴毕自我安慰着。他回忆着蒙瑞克博士心理学课上的一些内容:这一类的下意识现象,蒙瑞克博士认为,远没有做梦的人所感觉到的那么离奇,并且也更简短。
艾溥露不寻常的坦白,以及自己对她的矛盾心理,使得他在睡梦中起来——他理智地自我解释着——到五斗橱的雪茄盒了里拿出胸针。一定是盒子里的废刀片,划破了手背;要么,就是胸针的针尖划的。其余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下意识,在试图解释,当晚的事情,以及自己长久以来的某种渴望和恐惧。
一定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巴毕满意地咧开嘴,舒了口气,含了一大口水,漱着干渴的嘴巴。随后,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想着给自己来个“以毒攻毒,借酒解酒”。他暗自得意,如此俏皮的自我解嘲,无意间,想起了梦中狗的味道,顿时一阵恶心,干脆放回了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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