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厅是马哈仁安宫最古老的房间,曾属于海生格玛,他在黑弗诺登基,是伊瑞安家系的王子,之后的赫露女王及其子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脉。《黑弗诺叙事诗》写道:
百名战士,百名女子
端坐生于海生格玛之厅
王之桌。言谈高洁
黑弗诺之潇洒慷慨贵胄
至勇战士,至美女子
格玛的后裔在大厅周围建造更雄伟的王宫,耗时百余年,之后赫露及马哈仁安增建石膏塔、女王塔、古剑之塔。
宫殿与高塔依然安在,虽然黑弗诺人民自马哈仁安死后百年,犹坚持称之为新宫,但黎白南继位时,宫殿已老旧,近半颓圮。他几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丽堂皇。内环诸岛商人如此喜悦再度有王与法令保障贸易,主动调高赋税,让王有更多钱整修。黎白南统治的头几年,甚至没有商人抱怨税赋摧毁事业,让子孙贫苦潦倒,新宫因而再度簇新华美。重建梁柱屋顶、粉刷石墙、磨光狭长高挑的窗户后,黎白南保留王座厅原本的俭朴。
历经短暂的伪朝与暴君、窜位者、海盗王横行的黑暗年代,历经时间与野心的侮辱,王座置于狭长房间末端:一张高背木椅,摆放朴素平台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脱落,小金钉子挖出时,在木材上留下裂痕,丝垫与壁挂早已遭窃,或被蛾、鼠与霉摧毁殆尽,只有所在位置及椅背上轻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飞翔苍鹭衔着一段山梨枝,说明这是王座。
八百年前,该家系诸王从英拉德岛来到黑弗诺。他们说,莫瑞德的至尊宝座在哪,王国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换腐朽木块,将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复原有的深暗光泽,却未加上彩绘、金箔或装饰。某些富商前来欣赏输捐打造的昂贵王宫时,对王座厅及王座多有抱怨:“简直是座谷仓嘛。”或说:“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还是老旧的农夫椅啊?”
一说,王对此回以:“没有喂养人民的谷仓与种植禾稼的农夫,哪来的王国?”还有一说,王答:“我的王国是金箔及丝绒的虚壳,抑或依凭木头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说,王未回答,只说喜欢这个样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评论此事的人均无法遽下定论。
笼罩夏末海雾的凉爽清晨中,议会成员鱼贯进入气氛严肃的挑高大厅,计有九十一名男女,若全数到齐,则该有百名。成员由王亲自挑选:有内环诸岛尊贵家系的代表,均是对王宣示效忠的诸侯;有些代表群岛王国中其余岛屿及区域的利益;还有些人,王认定或希望他们成为有用且值得信赖的谘政;来自黑弗诺、伊亚海与内极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运商、金融商,华贵地包裹在刻意的严肃神色与暗色丝绸长袍中;公会的师傅级人物,善观词色、精明敏锐,皆是谈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瓯司可岛矿工领袖,一名淡色眼眸、双手厚茧的女子;亦有黑曜一般的柔克巫师,身着灰斗篷,手拿木巫杖,还有名帕恩巫师,人称塞波师傅,未持巫杖,言谈和蔼,却让人退避三舍;有来自采邑及侯国的老少贵族女子,穿着洛拔那瑞丝绸,戴着沙岛出产的珍珠;还有两名女岛长,身体结实、衣着朴素、神情高贵,一名来自易飞墟,另一名来自扣儿圃,为东陲人民发言;亦有诗人、来自伊亚岛及英拉德岛古老学院之学者,还有几名战舰与皇家船舰的船长。
这些都是王挑选的议员,每二或三年,王会邀其留任,或以感谢及荣耀送其返家,另选他人。王与议员讨论所有法律、赋税,及需要王处理的判决,听取建议。议员会对王的提案举行投票,多数人同意后,才能通过执行。有人说议会只是王的宠物及傀儡,若在另一人统治下,的确可能:只要黎白南强力争取,多半能获得议会同意,但他经常不表意见,让议会自行决定。许多议员发现,若有充分立论支持,条理清晰表达,便极可能动摇他人,甚至说服王。因此,议会各派系及不同团体间的讨论,经常引发热烈争议,在几次全员议会中,甚至会与王反对、争论,投票否决王的提案。黎白南善于外交,政治手腕却普普。
黎白南发现议会能提供极佳意见,而有权者逐渐尊重议会;平凡百姓则甚少关切议会,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于王本身。上千首叙事诗与歌谣讲述莫瑞德之子,是骑龙从冥界返回光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挥舞瑟利耳之剑,又名山梨树、英拉德岛之高梣木,以和平符文统治,广受爱戴。相较之下,要以议会争议船运税为题吟诗作赋,就困难得多。
未受歌颂的议员鱼贯进入,坐在铺有软垫的长椅上,面对硬木板王座。王进入时,全体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于大多数人都见过,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骚动,此外,还有个穿着褴褛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个村野术士。”柯梅瑞商人对威岛船商说,后者语带无奈、宽恕地答:“应该没错。”王普受议员爱戴,少数人即便非如此,也至少喜欢他。他毕竟将权力交予他们手中,因此尽管他们不会因此觉得必须对他表示感激,更少都会尊重他的决定。
年老的伊比亚夫人迟来,连忙进入,主持的赛智亲王请议员坐下。众人坐定,赛智说:“静听王宣旨。”众人聆听。
王告诉议员,龙如何攻击西黑弗诺,以及自己如何与弓忒之女恬哈弩出发去与龙族议和。这是许多人首次听闻此事真况。
王首先叙述龙族早先攻击西方诸岛,简述黑曜所说女孩在柔克圆丘上变身成龙的故事,并提醒议员,环之恬娜、前柔克大法师,及驮载王离开偕勒多的龙凯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他们的女儿。这一切吊足议员的胃口。
终于,王说出三天前的清晨,在法力恩山脉隘口发生的事。
王最后说:“那龙带着恬哈弩的讯息,去找目前正在帕恩的奥姆伊芮安,而她必须飞越三百多哩才能抵达。但龙比任何有法术风协助的船只更快,奥姆伊芮安随时可能到访。”
赛智亲王首先提问,知道王会乐于回答:“主上,您与龙族议和,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王立即答道:“我们能得到的,绝对胜于与之相斗。若有任何龙愠怒前来,我们将无法相抗,这点或许难以承认,却是事实。智者告诉我们,也许有个地方可以抵御龙,那便是柔克岛;在柔克,也许有人可以面对一头龙的怒火而不受摧毁。因此,我们必须了解龙族为何发怒,解决缘由,平息它们的怒气。”
“龙族是动物,”老飞克威领主说,“人无法与动物说理谈和。”
“难道我们没有杀死巨龙的厄瑞亚拜之剑吗?”一名年轻议员大喊。
另一名议员立刻响应:“又是谁杀死了厄瑞亚拜?”
议会中的争论经常十分吵杂,但赛智亲王严格控制,不让任何人打断他人发言,或发言超过沙漏一转的两分钟。亲王的镶银仪杖会往地上重重一击,打断胡言乱语和言不及意,喊出下一名发言者。议员快速讨论、来往呼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反驳,再次争论,多数人认为该准备迎战龙族,将之击溃。
“皇家舰队上的弓箭手就足以把龙像鸭子一样射下!”一名瓦梭的热血商人喊道。
“难道我们要在毫无智慧的野兽面前卑躬屈膝吗?难道我们之间没有英雄了吗?”尊贵的偶托克尼夫人质问。
一闻此语,黑曜锐声回答:“毫无智慧?龙能说创生语,而创生语承袭我们所有智慧与力量。若龙是野兽,我们亦然。人类只是会说话的动物。”
一名年老、见多识广的船长说:“那么巫师不就该与龙沟通?既然你们通晓龙族语言,还分享了龙的力量?王谈到一名年轻、未受教导的女孩变身为龙,法师不也能随意变换形体?柔克师傅难道无法与龙沟通,甚至在必要时旗鼓相当地与其战斗?”
帕恩巫师起身,身形矮小,声音轻柔。“船长,变形就是成为别的形体,”巫师礼貌地说,“法师可以将外表变得像龙,但真正的变形是危险技艺。尤其是现在,在巨变中的小变化,有如以吐气对抗狂风吹拂……但我们之中有人不需使用任何技艺,却比任何人都更能与龙族沟通。只要她愿为我们发言。”
听到这句话,坐在王座脚边长椅上的恬哈弩站起,说:“我愿意。”而后坐下。
这句话让争论稍歇,旋即再度爆发。
王静听,没说话,想了解子民的性情。
古剑之塔上的银喇叭甜美地四度吹响,奏出整首乐曲,告知第六小时,已是正午。王起身,赛智亲王宣布休息直到午后第一小时。
赫露女王塔中房里摆着午餐,有新鲜乳酪与夏季鲜果。黎白南邀请恬哈弩、恬娜、赤杨、赛智及黑曜相陪。黑曜获得王首肯后,领帕恩巫师塞波一同入席。众人同桌共食,安静少言。向窗外看去,是整面海湾及北海岸线,此时逐渐消失在泛蓝迷雾中,不知是晨雾的残余,还是西方森林大火的浓烟。
赤杨依然摸不着头脑:为何自己会被视为王的亲信,参与议会?他与龙有何关连?他无法相斗,亦无法交谈,如此巨伟生物在他心里既伟大又奇异,议员的夸耀与叫嚣在耳里听来,不过是犬吠。他曾见一只小狗,在海滩上对着大海一再大吠,向后退的海波奋冲狂咬,却在浪花前转身逃跑,湿淋淋的尾巴夹在双腿间。
但赤杨很高兴能与恬娜同处,感觉自在,喜爱她的善良勇敢,也发现自己与恬哈弩相处同样轻松。
半毁的容貌让恬哈弩仿佛拥有两张脸,赤杨一次只能看到一面,无法同时看见,但习惯之后便不感惴惴。母亲的脸也半掩在酒红色胎记下,恬哈弩的脸让赤杨想起母亲。
与之前相较,恬哈弩显得较没那么坐立不安或忧烦。她安静坐着,几次害羞地如对伙伴般向身旁的赤杨说话。赤杨觉得恬哈弩与自己一样,不是自愿在此,而是因为必然的选择,受驱策走上不明的道路,也许两人的道路朝同一方向,或至少暂时如此。这念头给了赤杨勇气,虽然只知道必须完成某件事,某件已经开始的事,但他觉得无论是何任务,与恬哈弩分担比独力来得好。或许她也因为同样的寂寞,而受赤杨吸引。
但两人未谈及如此深奥的话题。“我爸爸给了你一只小猫。”众人离开餐桌时,恬哈弩对赤杨说道,“是蘑丝阿姨的猫吗?”
赤杨点点头。恬哈弩又问:“灰色那只?”
“是。”
“那是整窝中最好的猫。”
“她在这里愈住愈胖了。”
恬哈弩迟疑片刻,胆怯说道:“我想,它是公猫。”
赤杨察觉自己在微笑。“他是个好友伴。一名水手为他起名小拖。”
“小拖。”恬哈弩复念,神情显得满意。
“恬哈弩,”王在深广窗台边与恬娜同坐,唤道,“我今天在议会中没有请你讲述雀鹰大人询问的问题,时机不对。不过,那场合妥当吗?”
赤杨看着恬哈弩,她思索过后,方才回答,向母亲瞥了一眼,但恬娜不欲回应。
“我宁愿在这里对你说。”恬哈弩以沙哑声音说道,“或许也对胡珥胡公主说。”
短暂静默后,王和善地问:“要我请公主来吗?”
“不,我能去看她。过一阵子。我真的没什么能说的。爸爸问:死后有谁会去旱域?妈妈跟我谈过,我们想,人会去,但动物会去吗?鸟在那里飞翔吗?那里有树吗?草会长吗?赤杨,你看过那里。”
赤杨陡然一惊,只能说:“在……在墙这端有草,但似乎都枯死了。墙那端我不清楚。”
恬哈弩看向王:“陛下,你跨越了那片土地。”
“我没看到野兽、飞鸟,或生长的植物。”
赤杨再度开口:“雀鹰大人说过,只有灰尘、岩石。”
“我想,只有人类死后才会去那里,”恬哈弩道,“但不是所有人。”她再度望向母亲,未转开脸。
恬娜开口:“卡耳格人跟动物一样,”声音干涩,不露一丝情感,“死后便能重生。”
“那是迷信。”黑曜说,“原谅我,恬娜夫人,但您自己……”他停语。
“我已不再相信他们对我说的,说我是或曾是永远重生的阿儿哈,唯一不断重生,永生不朽的灵魂。”恬娜说,“但我相信死后会跟所有凡人一般,重新融回世界的大生命体,一如草、树、动物。人类只是会说话的动物,先生,一如你今早听说。”
“但我们会说创生语。”巫师抗辩,“我们学会兮果乙创世的语言,生命的语言;我们教导灵魂该如何征服死亡。”
“那个只有灰尘与阴影的地方,就是你所谓的征服吗?”恬娜的声音不再干涩,眼神精光逼人。
黑曜愤慨,却只能无言站立。
王介入两人之间。“雀鹰大人问了第二个问题:龙能跨越石墙吗,”他看着恬哈弩。
“先前的答案便已说明。”恬哈弩道,“如果龙是唯一会说话的动物,而动物不会去那里。法师在那里见过龙吗?陛下见过?”她先看着黑曜,然后看看黎白南。黑曜思索片刻后便答:“没有。”
王神色讶异:“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点?没有,我们没看到。我想那里没有龙。”
“陛下!”赤杨发话,自从来到王宫,从未如此大声说话,“那里有头龙。”他面窗而站,指向窗外。
众人一同转身。在黑弗诺湾上空,一头龙自西方飞来,身形修长,缓慢拍击,布满长羽的翅膀闪耀泛红金光。迷蒙夏空中,一缕烟短促飘在身后。
王道:“我该为这位贵客准备哪间客房?”
王似乎语带戏谑,抑或迷惘。但一看到龙转向,朝古剑之塔飞来,他立刻跑出房间,跑下楼梯,惊吓并超越大厅及门口卫兵,首先抵达白塔下的阳台。
阳台是间宴会厅的屋顶,宽阔大理石四周以低栏围住,古剑之塔凌驾于上,女王塔伫立不远处。王出现时,龙刚降落,收折双翼,发出金属般的敲击巨响,降落之处的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爪印。
修长、铺满金色鳞甲的头转过来,龙看着王。
王低下头,未直视龙的双眼,但他向前端望,清晰说道:“奥姆伊芮安,欢迎。我是黎白南。”
“阿格尼·黎白南。”声音响亮嘶道,一如奥姆安霸在极西之处称呼尚未继位的他。
身后,黑曜、恬哈弩与几名士兵一同跑上阳台。一名士兵抽出长剑,黎白南也看到女王塔上一扇窗中,另一名士兵举着满张弓箭,正对龙的胸膛。“放下武器!”王喊道,声音在高塔间回响,守卫照办,慌乱得几乎掉了长剑,但弓箭手迟疑地放下满弓,不愿让王毫无抵御能力。
“玫迪幽。”恬哈弩悄唤,上前一步站在黎白南身旁,眼光稳稳地看着龙。巨龙的头再度转过,在皱纹满布、鳞甲闪烁眼眶中的一只巨大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视。
龙开口。
黑曜对王低喃龙与恬哈弩的对话。“凯拉辛之女,我的姊妹,”龙道,“你没有飞翔。”
“姊妹,我无法变身。”恬哈弩道。
“我变吗?”
“若你愿意,暂时如此。”
在阳台上及从高塔窗户向外望的众人,即便久居于法术与奇景间,却看到终生无法与之相较的奇景。他们看到巨硕的龙,有着鳞甲覆盖的肚子,与一条拖曳过半个阳台长、荆棘遍生的尾巴,长有红角的头举起时,有王的两倍高……巨头俯低,全身颤抖,双翅如锣钹敲击作响,一团水雾而非烟雾自深黑鼻孔抛出,包裹全身,茫如薄雾或花白玻璃,而后消失。正午太阳照耀在烧焦、刻毁、雪白的地板上,没有龙,只有一名女子,站在离恬哈弩及王十步远处。女子的位置,原本该是龙的心脏。
女子年轻、高大、身材结实、皮肤黝黑、头发乌黑,身着农妇的衬衣与长裤,裸足。她毫无动静地站着,仿佛不知所措,低下头看着身体,抬起手观察。“这么小的东西!”女子以通用语说道,笑了,看着恬哈弩,说:“感觉像穿上五岁时穿的鞋子。”
两名女子走向彼此,庄重行礼,仿佛武装战士相互致敬,或两艘在海上相遇的船舰。两人相拥,轻轻搂抱,长达数刻。分开后,一同转身面向王。
“伊芮安女士。”王招呼,鞠躬。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约略行个村妇的礼。抬起头时,王看到她的双眼是琥珀色,立刻掉转过头。
“我现在的形貌不会伤害你,”女子说,露出大大微笑,牙齿雪白,“陛下。”她不自在地加道,试着表现礼貌。
王再度鞠躬,如今手足无措的人是他。他看着恬哈弩,然后转过头看向与赤杨一同走上阳台的恬娜。无人说话。
伊芮安的眼光投向身着灰色斗篷,立于王身后的黑曜,脸庞再度亮起。“先生,”她问,“你从柔克岛来吗?你认得形意师傅吗?”
黑曜鞠躬,点点头,亦不直视伊芮安。
“他还好吗?还是在林间行走吗?”
巫师再度鞠躬。
“那么,守门师傅、药草师傅与坷瑞卡墨瑞坷呢?他们是我的朋友、支持我。如果你回到柔克,如果你愿意,请代我向三位致上钟爱与崇敬。”
“我会的。”巫师说。
“我妈妈来了。”恬哈弩轻轻对伊芮安说,“峨团之恬娜。”
“弓忒之恬娜。”黎白南以特殊的响亮语调说道。
伊芮安毫不隐瞒对恬娜的好奇,问:“是你跟大法师把符文之环从白发番那里带回吗?”
“是的。”恬娜说,以同样的坦白看着伊芮安。
在众人头顶,围绕古剑之塔塔顶的阳台上起了某种骚动:喇叭手出现,准备报时,但此刻四人都聚集在与阳台同方向的南面,低头看龙。城堡高塔中的每扇窗户都是脸,街道人声鼎沸,一如汹涌波涛。
“喇叭手奏报第一小时后,”黎白南说,“议会将再度开议。夫人,议员已看到或听说你来临。如果你愿意,我们最好直接进去,让他们瞻仰你。如果你愿意对他们说话,我可以保证他们会聆听。”
“很好。”伊芮安说。在这片刻,她显露出龙族的沉重漠然,一旦走动,却立刻消失,看来只是个脚步笨拙的高大年轻女子,微笑对恬哈弩道:“我好像会如火花飞起,整个人仿佛毫无重量!”
高塔上四支喇叭分向西、北、东、南吹奏,每段歌谣都是五百年前一位王为挚友而写的挽歌。
片刻,黎白南忆起厄瑞亚拜的脸:眼光深暗、哀伤,垂死地站在偕勒多海滩,站在杀死自己的龙之骨骸间。黎白南不解为何此时此刻想起如此遥远的事物,却又不讶异,因为生者与死者、人族与龙族,正聚集,朝自己看不见的事件前进。
黎白南停步,直到伊芮安及恬哈弩上前。一同走入王宫时,他说:“伊芮安女士,我想请教许多事,但我的子民所害怕,以及议会想知道的是:你的族人是否打算攻击我们?为何攻击?”
伊芮安点点头,强劲、果决:“我会说出所知一切。”
一行人来到高台后由垂帘遮隐的门口,厅内正一片混乱,呼声震天,几乎隐没赛智亲王敲击仪杖的声响。然后沉默突然降临,全体转身看着王与龙进门。
黎白南未就坐,站在王座前,伊芮安站在左侧。
“聆听王宣旨。”赛智对着死寂宣布。
王开口:“诸位,这一日将长久传诵与歌颂!诸位后裔将会说:『我是人龙议会一员的子孙!』尊崇她,一如她的到来尊崇我们。聆听奥姆伊芮安!”
之后,有些出席议会的人说,若直视伊芮安,看来只是个静立的高大女子,但若别过头,则会从眼角瞄到一片金色浓雾,笼罩王与王座。许多人知道不能直视龙的双眼,别过头,但依然偷偷窥伺。女人看着伊芮安,或觉她外表平庸,或觉美丽,有人则同情她必须在宫中裸足行走。还有几名议员尚未进入状况,依然在想这名女子是谁、龙何时会到。
伊芮安发话,一室沉默,她嗓音一如多数女子清丽,却轻易在大厅回响,她缓慢而正式地开口,仿佛脑中正翻译古老语言。
“我的真名曾是伊芮安,来自威岛的旧伊芮亚领地,如今则是奥姆伊芮安,至寿者凯拉辛唤我为女。我是王的旧识奥姆安霸的姊妹、奥姆的子孙,他杀死王的友伴厄瑞亚拜,也遭其所弒。我今天在这里,是因为姊妹恬哈弩呼唤我。
“奥姆安霸死于偕勒多,摧毁巫师喀布的肉身,凯拉辛从西之彼方前去,将王与大法师带回柔克。回返龙居诸屿后,至寿者召唤西方子民,其语言均遭喀布剥夺,神智尚未清晰。凯拉辛对他们说:『你们允许邪恶将你们变得邪恶、曾经疯狂。你们虽已回复神智,但只要风从东方吹来,就再也无法回复如初,超然于善恶之外。』
“凯拉辛说:『很久以前,我们选择。我们选择自由,人选择重担;我们选择火与风,人选择水与土;我们选择西方,人选择东方。
“『但总有龙羡慕人的财富,总有人羡慕龙的自由,因此邪恶侵入,并会再度袭来,直到我们再次选择,永远自由。我即将去到西方彼岸,乘异风飞翔,你们若愿前来,我会引领你们,或是等待。』
“有些龙对凯拉辛说:『人类因为嫉妒,在很久以前偷去了我们在西之彼方一半领土,设下法咒阻挡我们进入。现在让我们将人赶去极东之地,夺回岛屿!人与龙无法分享风。』
“凯拉辛说:『我们曾是同族。因此,在人类每代中,总会出现亦龙亦人的子孙;在我们比人类眨眼即逝的生命更长久的每个世代,也有出生时亦为人族的龙,一位目前住在内环诸岛,还有一位住在那里的人类也是龙。这两位是信差、是获选的使者。龙或人之中,再也不会降生这样的后裔,因为万物平衡正改变。』
“凯拉辛接着说:『选择吧,是和我一同在世界远方、乘驭他风,或者留下、背负善恶重担。或退化为沉默的野兽。』最后凯拉辛说:『最后选择的会是恬哈弩,在她之后将再无选择、再也没有通往西方的路,只有森林会在中心,一如永恒。』”
所有人如石般静止,聆听。伊芮安纹风不动,说话时眼光仿佛穿透众人。
“几年后,凯拉辛飞入西方,有些龙跟随,有些没有。我加入族人时,跟随凯拉辛的道路,但只要风能承载,我便在两处来回。
“我族生性独占、易怒。留在世界之风中的龙开始群集,或独自飞向人类岛屿,再次强调:『人偷去我们一半的领土。现在我们要夺回人所有的西方领土,赶走人,让他们再也无法将善恶传给我们。我们不愿在脖子上套入人的重担。』
“但我族不愿杀岛民,他们仍记得疯狂时自相残杀的惨况。他们痛恨人,但除非你们动念杀戮,否则他们不会肆杀人类。
“其中一群龙已来到我们称为『冷山』的黑弗诺。带领族人并与恬哈弩说话的,是我兄弟阿莫德。龙想把你们赶入东方,但阿莫德跟我一样,目的在执行凯拉辛的意志,希望将子民带离你们担负的重担。若阿莫德、我与凯拉辛之子能阻止人龙互相伤害,我们乐意代劳。但龙没有王,也不服从任何人,肆意飞翔。他们暂时尊重我兄弟与我以凯拉辛之名所提的要求,但无法长久。他们对这世上一切毫无所惧,除了你们的巫术,因为它能抗拒死亡。”
大厅内,最后一词回响在伊芮安语毕所带来的沉默中。
王向伊芮安致谢,说:“你愿意诉说真相,让我们感到无比荣幸,我以真名起誓,对你同样据实以告。将我带回王国的凯拉辛之女,我恳求你告诉我,你方才说龙害怕什么?我以为龙对世界之中或之外万物毫无所惧。”
“我们害怕永生的咒语。”伊芮安率直说道。
“永生?”黎白南迟疑,“我不是巫师。黑曜师傅,如果凯拉辛之女允许,请你代我发言。”
黑曜站起身,伊芮安以冰冷、无所偏袒的眼光看着他,点点头。
“伊芮安女士,”巫师说,“我们没有永生的咒语,只有巫师喀布试图让自己永生,因而堕落我们的技艺。”黑曜缓缓道来,措辞仔细,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大法师及吾王在奥姆安霸协助下,摧毁喀布,弥补他造成的伤害,大法师因此奉献所有法力以治愈世界,恢复一体至衡。在我们这一代,没有别的巫师试图……”黑曜突然停语不发。
伊芮安直视黑曜,黑曜直视地面。
“我摧毁的巫师,”伊芮安问,“柔克的召唤师傅,索理安……他希求的是什么?”
一语中的,黑曜无言以对。
“索理安从冥界返回,”伊芮安说,“但不像大法师及王以活人之身回来。他死了,但他跨越围墙返回,依凭技艺……你的技艺……你们柔克男子!我们如何信任你们所说的任何事?你们毁坏了世界平衡!你们能恢复吗?”
黑曜看着王,焦虑不安。“陛下,我认为此时此地不宜讨论此等事宜……在所有人面前……直到我们明白所言及的事物,以及该采取的行动……”
“柔克留守它的秘密。”伊芮安以冷静的轻蔑说道。
“但在柔克……”恬哈弩并未起身,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失。赛智亲王及王转头看她,示意她继续。
她站起身,起先让左脸朝向并排而坐、宛如有眼能见的石像的议员。
“柔克有心成林。”恬哈弩说,“姊妹,凯拉辛说在中心的森林时,这不就是他的意思吗?”她转向伊芮安,让凝视的众人看见毁损脸庞,但她已忘却众人存在。“也许我们该去那里,去万物中心。”
伊芮安微笑:“我愿去。”
两人一同看着王。
“在我送你们去柔克,或与你们同行之前,”王缓缓说道,“我必须知道会有何影响。黑曜师傅,我很遗憾,如此严重且冒险的事件,迫使我们如此公开讨论下一步。但我信任诸位议员会在我寻得并掌握方向时支持我。议会须知道的是,我们的岛屿毋须害怕西方之族的攻击……至少维持停战协议。”
“能。”伊芮安答。
“你能告诉我们,有多久吗?”
“半年?”伊芮安随口提议,仿佛只是说一、两天。
“我们会维持半年的停战协议,并期待出现长久的和平。伊芮安女士,若要与我们达成和平,你的族人会希望知道我们的巫师对生死的……搅和,不会危及他们。这样说对吗?”
“危及我们全体,”伊芮安说,“是的。”
黎白南思索片刻,以最尊贵、亲切、风度翩翩的态度说:“那么,我该与你们一同前往柔克。”他转向众人:“诸位,确定停战后,我们要寻求和平。为达成此目标,我愿走遍天涯海角,因我的王治遵从叶芙阮之环的象征。若诸位预见任何对此次旅程的阻碍,请立刻提出。群岛王国的力量平衡与万物之一体至衡正岌岌可危,若我要去,必须现在离开。秋季已近,到柔克颇有段距离。”
长眼的石像继续端坐,眼睛大张,无人发言。赛智亲王说:“去吧,陛下,带着我们的希望与信任,让法术风涨满风帆。”议员发出小小的赞同呢喃:没错,没错,说得好。
赛智询问是否还有问题或争议,无人开口。议会结束。
与赛智一同离开王座厅时,黎白南说:“赛智,谢谢。”老亲王回答:“黎白南,夹在你跟那龙之间,那群可怜人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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