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苏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苏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啦啦”地在瓷盘上拉着冷掉的肉。
晚江对仁仁使了个眼色。仁仁不动。她的眼色狠起来,女孩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仁仁和瀚夫瑞的对话,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但谁都能听出那份知己。五分钟后,仁仁的钢琴奏响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继父讨了饶。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乾净。她一边擦一边后退,以免再去踏擦净的地面。她发现自己握拖布的手吃着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苏对话刚刚开始时,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么,她全明白了:他见雨大起来,便回家开了车出来,打算去她的长跑终点接她,却看见晚江在破旧的小卡车里和九华相依而眠。他为那份自找的沦落感而恶心;他们偏要搞出这种孑然而立、形影相吊的悲剧效果,难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们,但想到一场窘迫会把自己也窘死,便调头走开了。他决定以别人为例来点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晚江想,随你去指桑骂槐吧。揭出来,大家羞死。因为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来,你却制止不了他们的暗中往来。对于一个母亲,任何不争气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爱。要说我的爱是野蛮的,兽性的,就说去吧。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一份给九华的爱。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们吧,你要有涵养,就好好涵养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对苏扬起嗓子“hi”了一声。苏暗自回头,发现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给别人而是给她的。她赶紧也“hi”回去。晚江问苏要不要来点汤。苏想这女人今晚怎么了。她说:好的,谢谢。晚江盛了一碗汤,放到微波炉里,以食指在数码上飞快地一掀,然后她一只脚掌踮起,将自己旋转起来,转向苏,笑了一下。她心里还在说:你瀚夫瑞想做个高尚的人,永远在理,就做去吧。
苏也赶紧还个笑给她。晚江把热得滚烫的汤端到她面前,然后两手就去捏耳垂,脚还小蹦小跳的。苏心里想,她从来没发现这个女人如此年轻。晚江拉开抽屉,拈起一个汤匙,递给苏。苏从来没受过人这般伺候,觉得马上要累垮了。她赶紧去对付汤,一圈一圈搅动,要搅到合适的温度,免得喝出声响来。晚江却笑起来,说喝中国汤温度是滋味之一;没温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尽可以热闹。晚江心里仍没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
“苏,你以后一定要来吃晚饭。多一个人吃饭,我也好有借口多烧两个菜!”
苏想,别管真假,先答应下来再说。她热情地喝着汤,一缕浅黄的头发在汤面上扫来扫去。
“你答应了?”晚江的手指住她。
苏马上连说“谢谢。”苏的流浪天性在此刻全在她眼睛里。那是一双焦点不实的眸子,有些褪色。你认真同她说话,她会努力对准焦距。
那天晚上路易下晚班回来,对谈笑着的晚江和苏非常惊讶。晚江高高坐在吧凳上,地板上堆了一堆毛衣、线衫、t恤,一看就是晚江和仁仁穿剩的。苏正套了一件仁仁的少儿绒衣,上面印了只金黄刺眼的“ttyBird”,腿上是晚江的紧身裤,紧得随时要爆炸。他嘴里向她俩问候,眼神却很不客气:你们俩为了什么样的无聊目的走到了一起呢?
每次晚江做鸡尾酒会餐,她雇用两个男学生,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男学生是南美人,在一家私立的厨艺学院读书,指望将来成个科班的法国厨子。他领导四个雇员的服饰潮流,以及表演台风。四个年轻雇员一身白衣,头戴白色厨师帽,天鹅一样高傲地在上百人的酒会中去游。
晚江很少到前台亮相。她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塞入烤炉、蒸笼。她的紫菜蒸三文鱼是要到现场做的。她信不过超市的鱼,同一个鱼行直接订货,鱼都是当天早晨的捕获。她将鱼切成条,直径铜板大小,再以大张的紫菜将它裹住,用糯米浆封住口,一个卷筒形成了。再把它截成六七截,摆到笼屉上。
瀚夫瑞见晚江一绺头发挂下来,她“呼”地吹开它。她做事的样子非常迷人,手势、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样简练而准确,没有一个步伐、动作多余。她用小型榨碎机绞出鲜柠檬浆,再对些淡色浆油进去,便是紫菜三文鱼的作料。他瞄一眼手表,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假如说晚江是这场酒会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个人观赏。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着变出戏法:鲜蘑一口酥,鸡汁小笼包,罗汉翡翠饺,荞麦冷面。瀚夫瑞想,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这样新潮;她已基本不用猪肉和牛肉了,所有的原料都是报刊上宣扬的时尚食品,都让人们在放纵口腹之欲时,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鸡粒登台了。一片片鲜绿的薄荷叶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鸡胸颗粒。这场操作有几百个动作:将预先拌好的鸡肉一勺勺舀起,放在两百片薄荷叶子上。换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会使节奏和动作乱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对前台的一百多食客毫无知觉,那一百多张嘴连接起来是多长一条战线,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闲闲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填,以一挡百,一个打错的靶子都没有。
瀚夫瑞在晚江结束这道菜时深喘一口气。是替她喘息。她两手撑着叶子,眼盯着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战前目测行动路线。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浅蓝牛仔裤,一个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妇一生也学不成晚江这样。你看她此刻两眼茫茫的,但谱全在心里;或许更玄,她心里都没准谱,一举一动,就全成了谱。
晚江从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类食品堂会,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个月总要开张一两次。瀚夫瑞替她管账,包括分发雇员工资。每次结账,她剩不了多少钱,最好的时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标新立异。你会觉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恶作剧在他们那里的反应。
偶尔会有客人对预科法国厨子赞美菜肴的美妙。预科大师傅便略一颔首,模棱两可地认领了原本属于晚江的赞美。他本想从晚江那里学几手,或者索性偷几手,却发现她路子太野,随心所欲,甚至扑朔迷离,因而任何的菜肴都不易重复。对于难以重复的东西,都是缺乏科学的;科学的第一项特质就是可重复性,预科大师傅对于晚江缺乏科学的厨艺,便从此一笑置之了。
这时预科大师傅给两位五十来岁的女人缠住,要他供出做这些菜肴的绝招。她们逼得他无奈,只好承认这并不是他的厨艺。预科大师傅把晚江从厨房里领出来。晚江一身一脸的闲情逸致,朝两位上流妇人浅鞠一躬。
她抬起头,看见观众里多了一张面孔。两位妇人身后,站着洪敏。一刹那间,她感觉这张面孔变了太多,五官都有些发横,个头也不如记忆中硕长。十年带走了他身上和脸上的不少棱角,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圆滑。人的外形也会是圆滑的。这圆滑便是一种苍老。她也在洪敏眼里,看到相仿的感叹。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终于认定了她。
她笑了笑说:“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儿了。”晚江对他的用词似懂非懂。其实他和她对于彼此都在似懂非懂当中,因为这时分,对某句话、某个词汇的具体理解,变得次要了。
晚江向两个热心的妇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们,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红。他的笑容撑不住了,面容顿时变得很难看。她把两个拇指插在牛仔裤两侧的兜里,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女中学生。他告诉她,他偶然听到夜总会一位女会友提到晚江;女会友只说有这么个中国内地来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赏。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设法混进了这个酒会。
“你真是的……我一点都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刚才吓死我了。”晚江说。她手一抹,横着挥去两颗泪珠。
她一旦开始用这种闹脾气的语调说话,一切陌生、疑惑都过去了。洪敏以一个极小的动作,领她向门外走去。几乎不是动作,是男舞伴给女舞伴的一个暗示。她跟着他走的时候,忘了瀚夫瑞还在厨房里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条卡其色的棉布裤子,一双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装便服,里面衬着黑衬衫。打扮是登样的,姿态也是好的,而太可体的衣服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显得一点轻薄来。晚江自然不会这样去想洪敏。她只是觉得他的打扮和一个夜总会交谊舞教员很吻合。
走过门口,几个中年的亚裔女人同洪敏点点头,也好好地盯了一眼晚江。她们的目光告诉晚江,她们是知道故事的人。
洪敏对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看着点;假如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过来,给我报个信儿。”他指的是瀚夫瑞。女人们笑嘻嘻地拍他肩打他背,大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缠住他。”
晚江顾不上她们有些肮脏的笑声脆得刺耳。她只顾着看洪敏。一阵子的批评过后,她感到他是那么顺眼。在门外,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手牵手来到电梯后面一个死胡同里。走廊里灯光照不进这里,两人再也无需相互打量了。晚江感觉洪敏的下巴抵在她额上。她便用额去抚摸这下巴,那上面刮脸刀开动着来回走,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早晨。她的额角抚出了他面颊上那层铁青,很汉子的面颊。抚着抚着,晚江哽咽起来。
他触摸到她两个肩胛骨因哽咽而有的耸动。他开始摇她,想把她哄好。却越哄越糟,她挣扭起来,抽出一只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打。徒劳一阵,他就随她闹去了。她累了,由他抱着她,歇在那里。两人全失神地站着,呼吸也忘了。他慢慢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塞给她。她的手麻痹地拿着纸巾,不知该用它做什么,他只好把她的脸扳得稍稍朝向走廊的灯光,拿纸巾把她脸擦干。他感觉她下巴在他掌心里抽搐得很凶。他轻声说:“你剪短头发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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