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有些沉重,但还是非下决心不可。趁现在自己的脑子还有正常部分,我应该尽快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下了班,我匆忙离开工厂,在约定的地点和直子碰面,随即一起乘公交车去相邻的街区。我们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对于今天的事,我们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也许称之为争论并不恰当,直子苦口婆心,试图改变我的主意,但徒劳无功。
下车的地方十一个规划整齐得犹如棋盘一般的住宅区,道路都是单向通行。“这边走。”直子走向一条狭长的小路。
从公交车站走了约五分钟,就到了那家医院。气派的大门上刻着“北泉医院”,透过宽阔的庭院可以看见一幢白色建筑物。这样清幽的环境应该很适合有心病的人疗养。
“不想改主意吗?”在医院门口,直子最后一次劝我。
“让我了了这桩心事吧。”我答道,“至少在我还清醒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用鞋尖踢着地面,说:“我也跟着去好吗?”
“不了,我一个人去就行,我想一个人去。”
“嗯 ”她轻轻点头,“那我在家等你吧。”
“但愿不会一去就住院。”我一边把公寓的钥匙递给她一边说道。
她瞪着我:“开什么破玩笑!”
“我可有一半是这么想的。”
她咬着嘴唇,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医院大门。
院子里有一座小型喷泉,周围摆着两把椅了,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运动服的老妇手里捧着装满毛线的纸袋,正织着什么;另一个是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子,他看着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抱着个茶色公文包。这两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
穿过正门右手边是一个窗口,里面坐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护士。我对她说想找医生谈谈我家人的情况。
“请问您的家人是……”胖护士低声询问。
“是我哥哥,是近,那个,有点……”我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说,“他罪近有些奇怪,我想找这里的医生谈谈,如果带他本人来更好的话,下次再带他来。”
“怎么个奇怪法?”
“总觉得他和从前不太一样,行为和想法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认为我对这种程度的症状有点大惊小怪。
我接着说:“并且变得很狂躁,前些日子还差点杀了人。”
“杀人”这个词似乎颇有说服力。护上果然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显紧张地说:“明白了,请您在这里稍等。”
候诊室和一般的内科、外科医院没什么差别,都有长椅、电视机和书架。五个男女散坐着,分辨不出谁是患者谁是陪同的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被叫了进去。护士领我去的房间与其说是诊疗室,更像是写字楼里的办公室,白色的墙壁,光线充足。屋子中央是一张铁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皮肤晒得微黑的中年男子。
“请坐。”他指着面前的椅子对我说。我刚坐下,他就问道:“听说是你哥哥的问题?好像变了一个人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哥哥以前是个老老实实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消极男人,现在这些特征几乎全消失了。”这样说自己,我感觉有些怪异,“但又不是单纯地变成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而是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敌意,攻击性变得很强,对别人缺乏细致的关怀和同情心。以前他可不这样。”
“哦……”医生用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听说还差点杀了人?”
“在关键时刻停止了可怕的想法,没有出事。”
“有什么杀人动机吗?为什么要置那人于死地?”
“也不是没有……但只是些琐碎的小事。看见那些随意乱花父母钱的学生,他就很恼火,我……我们都是在很贫困的条件下长大成人的。”
“当时你哥哥说了什么话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当时莫名地就觉得怒气冲天。”
“那么,他也在反省?”
“嗯,一定程度上是的。”
“如果是这样,”医生靠向掎背,表情有些缓和,我认为用不着那么担心,他恐怕只是轻度的歇斯底里。由于压力,不少人都会产生这种症状。你哥哥的职业是……”
我顿了顿,按计划好的答案说道:“音乐家。”
医生皱了皱眉,恍然大悟般点了几下头说:“被称为艺术家的人群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倾向。坦白说,普通人中比较少见。”
“但我觉得他的异常举动也太多了。比如,哥哥有架玩具钢琴,”我尽量控制住情感不外露,“他有时候会呆呆地连续弹上好几个小时,这难道不是精神有问题的表现吗?”
“玩具钢琴?”医生一副摸不清头脑的表情,“那是一架什么样的钢琴?对你哥哥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知这算不算特殊意义……钢琴是我母亲的遗物。母亲是半年前去世的,哥哥恰好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不正常。”我对医生说了从京极亮子那里听说的有关京极瞬介的情况,比如京极极爱母亲、憎恨父亲等等。
听完,医生仰望着天花板整理思绪,然后重新看着我的脸。“没有见到你哥哥本人很难下结论,但从刚才的谈话可以推断,他这是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恋母情结的症状。”
“恋母情结?”
“所谓恋母情结,就是人在幼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幼儿性能。由于意识到自身的性别而对身边的异性——母亲产生官能上的依恋,而对同性的父亲则怀有竞争意识。这种情结在人身上多少都有,如果得不到适当的释放,极有可能会对以后的精神产生影响。”
“我哥哥就属于这种情况?”
“暂且可以这么认为。弹玩具钢琴的行为也许是希望回到过去和母亲生活的一种表现。”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微微察觉到了。当然,怀念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往日的人不是我,而是京极。
“进一步说,由于把母亲当异性看待,产生恋母倩结的同时,可以说必然会伴有一定程度的罪恶感,有时这种罪恶感会引起极度的洁癖。你哥哥的情况是,不仅仅对自己,甚至对他人的懒散和松懈都难以忍受,这也可以说是状之一。也就是说,他会否定求以性欲为首的种种快乐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一种强迫观念,认为人们必须勤奋努力。”
“我曾经以为,哥哥对自己和别人严厉,是来自对父亲的憎恨和过去贫苦生活的体验……”
“事实上那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我认为是次要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奇怪,逆境之类的往往不会成为根本原因。”
也许真是这样,我想,逆境在某种程度上对人起着积极作用。
“现在怎么说也不过是推测。”医生说道,“在与他本人谈话之前,一切都无法下定论,事实如此。你打算带哥哥来这里吗?”
“我会考虑的,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治愈吗?”
“假设恋母情结就是主要原因,那么只要从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找出这种情结的原因,并且让本人自省,这样基本上可以治愈。”医生颇为自信。
我装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里却想,要真是这样就没得冶了。京极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剩下的只有一个被恋母情结扭曲了的灵魂。
“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哥哥在其他时候,比如画画时,有什么精神变化的表现吗?”
“画画?嗯,很多时候也会表现出来,虽然不是所有的时候。请看看这个,我从带来的纸袋里取出住院时画的速写,还有那张从窗子看出去的风景画,“您看看日期就知道,这是我哥哥近一两个月来画的东西。怎么样?您不觉得笔触和构图在发生变化吗?”
“让我看看。”医生十分认真地翻阅速写本,然后对那张描绘窗外风景的画表现出极大兴趣,“对了,我想问问,你哥哥是否曾遭遇过什么事故?比如腿部受到撞击什么的……”
“啊?没有……”我选择了回避。
“哦?那也许只是巧合。”医生自言自语。
“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嗯,有个地方不容忽视。首先是这幅窗子的画,这幅画表现出有脑损伤患者的典型症状。只画了窗子右边而左边却消失了,前面的桌子也是,左边仅仅用模糊的线条勾画,这可以说是无视左侧空间的症状。”
“无视左侧空间……”
“当我们用图像把握事物的时候,左侧的空间是由右脑来控制的。但就这幅画看,图像并没有完整成形。你哥哥的作品一直以来都是这种风格?”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搪塞道。
“哦,”医生点了点头“这种倾向在速写本里也能看出一二。画的都是女性肖像,但最后几张里,左侧的脸部轮廓都不完整并且有些变形,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无视左侧空间的表现。”
“这些症状是右脑损伤引起的?”
“是的。只不过和右脑损伤症状相比,你哥哥的画表现出来的变化看起来是慢慢发生的,给我的感觉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损伤的程度在逐渐加深。不管怎样,还是去脑外科医院看一看比较妥当。应该彻底检查一下他的右脑,特别是脑后部。”
“后部?”我又问了—遍,“头后部?”
“没错,对左侧空间的无视反映了右脑后部的损伤。”医生说道,“等等,不过,”他似乎又改变了想法,“你刚才说你哥哥是个音乐家,音乐方面的能力怎么样,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我回管道,“乐感什么的都狠出色。”
“哈哈,这么说来,右脑损伤的说法不能成立啊。”医生摇摇头,“光看画似乎有受到损伤的迹象但,如果右脑真的受损,音乐方面的能力会有明显退化。也就是说,关于这张画,我们只能认为,你哥哥本来就是这种画风了。”
我一边默默点头,一边找理由说服自己。听了这位医生的话,我明白了许多。画里出现的无视左侧空间症状是由于我原有的右脑意旧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京极的意识开始支配右脑,所以我的音乐才能才会提高。“明白了,下次我带哥哥过来。”我把画收好,站起身来。
“我的话对您有帮助吗?”
“当然,很有参考价值。”
出了诊疗室,我没有直接回候诊室,而是朝走廊的反方向走去。尽头有一扇门,上面贴着“非病房管理人员禁止入内”。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来这家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看看这里。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扇门,只是镶了玻璃的间壁,我还是能看到里面的东西。走廊继续延伸,两侧是一扇扇门,大概是患者住的房间。
右边有个类似管理办公室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我轻轻推门进去。正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察觉到门会自动上锁,若没有钥匙,从里面无法打开。我拿过旁边的一只拖鞋夹在门缝里。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过道走着。周围也不是全然无声,偶尔可以真切地听见门内传出的声音,说明那些房间里确实住着人。有个房间里还有人在说话,我在门前停住,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是有人在念经。
看不清样子,但房间里住着病人的事实一直压迫着我的神经,总有一种想拉开门—探究竟的冲动。我强忍住好奇心,往里头走去。
看见一间谈话室,我朝里面窥视了一眼,有一对中年男女正在谈话。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精神有问题。房间一角还有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正在给玩偶换衣服。
我感到背后有人,转身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他以观察实验鼠时那种学者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盯着我。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我马上出去。”我慌忙辩解。可那个男人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仍死死盯着我两眼的正中间。“那个……”我再次企图辩解。
“哎,山本先生,你在这儿啊。”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仔细一看,那个胖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等一会儿医生就来了,请回房间去吧,明白了吗?”胖护士轻拥了一下那个男人,让他回病房。他就那样失神地沿走廊走了过去。
护士的视线随即转向我,有些惊讶地问:“您是在……”
“对不起,我只是稍稍参观了一下。”
“参观?”
“嗯,其实我哥哥很可能不久就要麻烦你们照顾了,我想先看看这里面的环境。”
“您哥哥?噢。”护上脸上警惕的表情松懈了大半,“可这样擅自闯入病房是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非常抱歉。”我回到走廊,护士也跟着我出来。
“请问你哥哥准备什么时候开始住院呢?”
“我还不太确定,也许很快,也许还需要些日子。”我停下脚步指着身后说,“刚才那个男的是病人?谈话室里面的人也是?”
“嗯,是的。”
我不禁摇摇头:“真看不出来,特别是谈话室里的。”
“这里的患者都被当成正常人来对待,基本上很难看出什么区别。”护士自豪地挺挺胸说道,“不管怎么说,充满人本主义关怀是我们这儿看护工作的特点。”
“我哥哥住进来之后,也能受到人性化的照顾吧?”
“那是当然。”
“那到时候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我朝护士鞠了一躬。
她有点吃惊地回道:“嗯,没问题。”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中和停车场上那些病人模样的身影都不见了。我站在门口,转身望向那幢白色的建筑。一个貌似主妇的女人避着我从路对面走开。恐怕她是把我当成了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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