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站在那里的女人的一瞬间,我顿觉一阵呼吸困难,那感觉就如同心脏被人从里面踢飞了一样。
身穿白色飘逸的连衣裙,带着仿佛幽灵般脸色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浪冈准子。
虽然准子面向我们所有人,但其实她只在其中的一个,她神情上带着虚渺,而那双眼睛却紧紧注视在一点——穗高的身上。
我用了两秒了解完所发生的事态后,又在接下来的两秒里考虑好了对策。
穗高只是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僵在那里,而那后面的两个人也没出声。这个女人是谁,雪笹香织应该不知道,神林贵弘就更不用说了,就这点来讲还是万幸的。不过最最幸运的是,此时此刻神林美和子并不在这里。
“喂,准子,你怎么会一下子出现在这里呢?”我起身打开了玻璃门,但她的目光仍然不朝向我。我便接着说,“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低声说话,可说的内容完全听不清。
我套上放在外面的男用拖鞋,挡住浪冈准子目不转睛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我小声问她。
准子那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了红晕,与此同时眼睛也开始充血。说话声音在我听来像是立刻要哭出来一样。
“喂,骏河,没关系吧?”身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穗高从玻璃门探出脑袋。
“嗯,没关系。”我回答,边回答边扪心自问:这没关系指的什么事呢?
“骏河!”穗高又小声说道,“你想办法解决一下,我可不想让她看到。”
“我知道了。”我回答,并没有朝他看。“她”当然指的是神林美和子。玻璃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想必穗高心里不想向房间里那两个客人去解释这一幕的状况吧。
“我们到那里说吧。”我轻轻推了推浪冈准子的肩。
准子小幅摇头,眼神里充满着倔强,并且泪水慢慢躺了下来。
“我们到那里去聊聊吧,你呆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啊!好了,快走吧!”
我稍作用力推着她的身体。她终于迈开了脚步,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袋子,不过看不清里面装的东西。
我把她带到了从客厅里无法看到的地方。那边正好有个小凳子,便让她坐了下来。从旁边挂着高尔夫球练习用的球网看来,这个应该是穗高在练习高尔夫中途休息时候坐的椅子。椅子边上放有几个盆栽,里面种了黄色和紫色的三色堇。想起穗高说过,这个是神林美和子买的。
“嘿,准子啊,你为了什么要到这儿来呢?而且门铃也不按就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这可不是你一贯作风啊。”我用和小女孩搭讪的口气问她。
“……那个人?”她终于开口嘀咕道,不过依然无法听清内容。
“嗯?你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就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你说谁啊?”
“在房间里的那个人,穿着白色套装,头发短短的女人……那个人就是诚的结婚对象?”
“噢~”我总算明白了准子要说的话,而且也意识到,尽管她看起来像是盯着穗高一个人在看,可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回答,“她是一个编辑,只是来这里谈工作的。”
“那哪个才是要和穗高结婚的人?”
“什么哪个……”
“穗高要结婚了吧?我是这么听说的。今天她也来了吧?”准子问道,仿佛把忍到现在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泪流满面。看着那张脸的棱角,我不禁回想,她是何时瘦成这样的呢。她以前可是有着鹅蛋般的美丽圆脸啊。
“她不在这里。”我说。
“那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问这个打算干嘛?”
“我想见一见,和那个人。”准子把脸转向客厅的方向,欲站起身,“我要当面问问诚。”
“喂,喂,你等等!稍微等一下!”我用双手摁住她,让她再次坐下。“刚才他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吧?我尽管不愿意这么说,其实那家伙现在不想见你。我也清楚你有很多需要发泄的不满,但今天你能不能暂时忍一忍,先回去再说呢?”
不料,准子把脸朝我回过来,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奇特之物一样。
“关于诚要结婚的事,我可什么都没听说呢,而且结婚对象不是我……直到最近才刚听说。而且也不是出自他之口,是来医院的客人告诉我的……于是我想确认一下打电话给他,没想到他一听是我就立刻挂了。你说这事他做得过分吗?”
“那家伙确实是一个非常过分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会让他向你负荆请罪的。而且是正式的道歉哦,我保证。”我跪在草坪上,两手搭着她的肩膀说道。她竟然做出如此百般恳求,真是悲哀至极。
“什么时候?”准子问。“他什么时候来?”
“很快,我不会让你等久的。”
“现在你就带他过来吧,”准子睁大了杏仁般的大眼睛,“快带他过来吧!”
“请你别这样胡闹了。”
“那还是得我自己去呢。”她一说完就站了起来,力量大得我都没按住。
“等一下!”我由于两膝跪在地面,无法立刻起身,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尖叫一声倒了下去,一个纸袋从她手上掉落。
“啊,不好意思!”我欲将她抱起来,就在那时,我瞥见了从纸袋里掉出的东西,顿时整个人僵硬住了。
那是一捧花束,婚礼上新娘拿的那种。
“准子……”我望着她的侧脸。
她维持着匍匐的姿势,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束花。不一会儿,她恍然大悟,慌慌张张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回去。
“准子,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没什么。”准子站了起来,白色裤子的膝盖处少许有些脏。她用手轻轻掸了掸,立刻往后转,向前走去。
“你去哪儿?”我问她。
“我回去了。”
“那我送你一程吧。”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可是……”
“请你别管我。”她抱起纸袋,迈着机器人一般的踉跄步伐向大门走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的背影。
等她身影消失不见后,我客厅的门外,玻璃门锁着。由于花边窗帘的缘故,我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于是我用手在门上笃笃敲了几下。
貌似有人走了过来,窗帘被拉开后,神林贵弘露出了他那张略带神经质的脸。我对他微笑着,同时指了指玻璃门上的月牙锁。
神林贵弘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锁,这男人的思维真是深不可测。
我打开门走进房间后,发现穗高和神林美和子、以及雪笹香织都没了踪影。
“咦,穗高他们呢?”我问神林贵弘。
“在二楼的书房呢,”他回答,“在讨论工作方面的事。”
“噢,这样啊,”为了不让我和浪冈准子的谈话声被神林美和子听见,穗高采取了这种策略。“那么,你呢?”
“我不懂文学方面的东西,所以马上又下来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神林贵弘淡淡地回答,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接着他摊开放在一旁的报纸看了起来。
难道他听到了我和准子的谈话了?倘若听到的话,准子是什么来头的女人,这个男人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然而我对此却无从考证。要是神林贵弘先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我倒可以趁机打探虚实,可神林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目光一直落在报纸上。
“那我就先去一下二楼。”我主动说道,可神林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作声。真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怪人。
我上了楼,敲了敲书房的门。请进,穗高说着。
打开门,我便看到穗高坐在窗口,双腿交叉搁在的书桌上,而书桌对面则坐着神林美和子。雪笹香织则是在书架前叉着手腕站着。
“你来得正好。”穗高见到我后说道,“快发挥你经纪人的作用吧,帮我劝劝这两位小姐。”
“什么事?”
“我们刚好在商量把美和子的诗影视化的事呢,这事儿对美和子来说怎么看都百利而无一害,但她们就是不明白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太能接受。我们不是约定好暂时先不提电影嘛。”
穗高随即锁起双眉。
“我也没说现在立刻就做啊,只是准备准备。先把合同给签了而已。签完了之后,也不用担心那种无聊的家伙会来了,美和子也就能专心致志投入创作工作了啊。”后半句是面向着美和子说的,一直板着的脸也顿塞颜开。
“美和子的意见是:当前时点完全不考虑会将形象固定的影视化。穗高先生您作为她的爱人,请务必理解这一点。”雪笹香织口气非常生硬。
“我当然理解,就是因为我是她丈夫,所以才站在他的立场上替她考虑呢。”然后穗高用很柔媚的声音对未婚妻说:“对吧,美和子,这事儿就交给我好吗?”
美和子的神色有些为难,不过这个女孩最过人之处就在于,即便氛围容不得她执拗,她也决不会轻易低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说实话,我现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诚,不需要这么着急吧?能不能容我再慢慢考虑一下?”
听到神林美和子这番话,穗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我知道,这是他焦急时候的习惯。
穗高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回头看着我。
“哎,这种无穷无尽的纠结还要延续下去么,我也需要帮手啊!”
“大致情况我都明白了。”
“接下去就靠你了。这是你的本职所在。”穗高把脚从桌上挪了下来。然后伸手抽了一张纸巾,发出了响亮的擤鼻涕声。“糟了,药好像失效了,明明刚刚才吃过。”
“药还有吗?”神林美和子问。
“嗯,应该问题不大。”
穗高绕到书桌的对面,打开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一只小盒,上面盖子打开着,里面放着一只瓶子。他拧开瓶盖,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不假思索地放进嘴里。拿起桌上放着的喝了一半的咖啡罐,一口气全部喝完。这个只是鼻炎药。对于自认为是美男子的穗高来说,过敏性鼻炎的老毛病一直是他的苦恼的根源。
“用咖啡兑着喝不太好吧?”神林美和子说。
“没关系啦,我一贯如此。”穗高关上盖子,拿出行李箱递给了她,然后把药盒往边上的垃圾桶一扔。“你把它放进我们的旅行箱里吧,今天我不用再吃了。”
“明天婚礼前你不是还要吃的吗?”
“楼下有一个药罐,等会儿往里面装上两粒,带去就行了。”说完,穗高又擤了一次鼻子,“嗯……刚刚说到哪儿了?”
“关于拍电影的事,等你们新婚旅行回来之后再说吧?”我提议,“美和子今天也没心思谈论这事儿吧?不管怎么说,明天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啊。”
神林美和子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
穗高叹着气,指着我说。
“这样也好,那我们在旅行途中再决定细节方面的事情,总可以吧?”
“嗯,可以。”
“好了,这件事就谈到这里。”穗高猛地站了起来,“大家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意大利餐馆。”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要事。”我对穗高说,“是关于菊池动物医院的。”
穗高微微歪动了右眉和嘴角。
“他们想采访你,”我看着神林美和子几人说,“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我们先回避一下吧。” 雪笹香织说道。
“嗯,好的。”神林美和子也站起来,“我们在隔壁房间等你们。”
“我们五分钟就好。”穗高对着二人说,美和子微笑地颔首。
“你没对她做任何说明吗?”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后,我直接切入正题。任穗高再怎么反应迟钝,他也知道我说的“她”是指浪冈准子。
穗高挠着头,再次坐回到办公椅上。
“有必要说明吗?”穗高冷笑着。“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凭什么非得特地跟她汇报?”
“可这样她不会明白的啊。”
“那么,说了她就明白了吗?如果我说‘因为要和美和子结婚了’,她就会说声‘哦,这样啊’而放弃吗?结果肯定是一样的。不管我说什么,那个女人肯定都不会接受的,只会唠叨个没完。那种女人还是让她去为好。一直置之不理的话,她最后总会放弃的。还是不要莫名其妙道歉或者关心她为妙。”
我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并用尽全力抓紧,才勉强没有颤抖。
“她如果要求精神损失费,你也没有半句话可说呢!”我说道,拼命压低语调,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为什么?我可不记得和她之间有过婚约啊!”
“你不是让她打胎了吗,这你该不会忘吧?我说服了她,带她去了医院。”
“那不就说明她自己同意堕胎的么?”
“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以后能和你结婚呢,我这么一说才把她说通的。”
“这是你擅自做出的承诺,与我无关。”
“穗高!!”
“别大声嚷嚷嘛,隔壁房间都听到了。”穗高皱起眉头,“好吧,那这样好了,我出钱,这样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从上衣口袋取出记事本。
“至于金额,我先找古桥老师商量之后再决定吧。”我说出我们俩都熟悉的一个律师的名字,“而且,这钱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她。”
“你就饶了我吧!这事儿有必要这样吗?”穗高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她只想听你亲口说声抱歉的话,一次就好,哪怕就一次,你和她见面谈一次吧!”
然而穗高摇着头,指着我的胸脯。
“谈判可是你的职责,你帮我想想办法。”
“穗高……”
“这事儿到此结束,吃饭去吧。”穗高打开门,低头看了眼手表。“让她们等了连五分钟也不到呢。”
我有种想用手中的圆珠笔尖往走向隔壁房间的穗高脖子上扎过去的冲动,却硬是给忍住了。
大家都来到一楼后,神林贵弘依然用与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沙发上读报。美和子向他传达了过会儿大家一起去就餐的意思后,他也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表情,站了起来。
“咦?”打开墙上的内嵌壁橱的抽屉之后,穗高不禁叫了一声。手里拿着银色像怀表一样的东西。不过那并非是怀表,而是他心爱的药罐。我听穗高说那是他上一次结婚时,他前妻给他买的。
“怎么啦?”美和子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刚才打开药罐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两粒胶囊。”
“哪里不对了呢?”
“我记得应该是空的才对,真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吗?”穗高歪起脖子。“不过也没关系,明天就吃这两粒好了。”
“这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你还是别吃了。”
听到明天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这句话,穗高停下了正要拧上药罐盖子的手。
“你说的对,那我把这个丢掉咯。”说着把药罐里的两粒胶囊扔到了一遍的垃圾箱里。然后把药罐地给了神林美和子。“你等一下帮我在里面装些药吧。”
“好的。”她把药罐放进了自己的提包。
“好,那我们出发吧!”穗高轻拍手,说道。
那家餐厅在离穗高家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因为位于住宅区,所以如果没注意到的标志牌的话,还会以为是一户带有西洋风情的民宅。
穗高、我、神林兄妹、再加上雪笹香织,我们五人围坐在靠内侧的餐桌旁。时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了三点。由于正是午餐和晚餐之间的时间带,几乎没有其他客人。
“也就是说,外观再怎么相似,实质是完全不同的。”穗高边捣鼓着手中的叉子边说道。“美国和日本对于棒球的情结不同,棒球自身的历史也不同,关注度更是大相径庭。我并非没理解这些内容,只是其程度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前一部作品的失败主要就是这个原因吧?”
“不光是电影,连描写棒球的小说也不会畅销,雪笹小姐也这么说过吧?”神林美和子看着雪笹香织说。
雪笹一边吃着海胆意大利面,一边点头。
“尽管看起来好像全民都在玩棒球,到头来还是没能上升到专业水准。想象一下,存在那种不看球赛而仅在加油助威上倾注热情的粉丝,这种现象本身就很奇怪。我算是接受教训了。”
“你的意思是,不涉足关于棒球的内容了?”
“嗯,已经做怕了。”说完,穗高喝了一口意大利产的啤酒。
说到穗高去年拍摄的电影,这部由他亲手操刀写的剧本描述的是职业棒球的世界。当初的设想是不单单将职业棒球的世界作为素材,而是尽可能的描写真实的世界。这个设想正中靶心,受到了一部分的电影爱好者和专家的好评。然而电影上映后,却遭遇了滑铁卢。只是一味地增加了穗高企划公司的债务而已。
穗高认为,在美国的棒球电影热卖,只要做得好在日本也一定能赚钱,这和我的预想是相异的。日本的电影迷们对本国的作品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听到关于棒球的东西,就可以借职业棒球的人气轻而易举完成电影,这只是想当然。要洗刷这种臭名可并非是易事。我一开始就坚持这个计划非常危险,但穗高却完全听不进去。
描写棒球的小说卖不出去的原因,和电影不同。虽然‘Maj’这种美国电影在日本也能火爆,但从来没听说过棒球小说翻译成日文版也能成为销售量名列前茅的。
既然不懂这种根本性的东西,我才打算劝穗高不要涉足电影业。虽然大家都认可这个男人的才华,然而世上的水并非一直是从高处流往低处的。
我用叉子卷起通心粉,余光扫了一眼穗高。在多于三人的场合就会情不自禁喧宾夺主的他,从刚刚开始就在一个劲地自顾自说话,令我不禁由衷佩服,单这一个话题他竟然能聊这么久。这点他和从前完全没变,我回想着。
我和穗高在大学同属一个社团——电影研究社团。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立志当一名电影导演。虽然社团的成员包括那些名义上的一共有几十人,但真正想要朝着电影这条路发展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穗高则以我们完全没料想到的方式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先开始写小说,而且不光写,还去投稿应征新人奖,并一举得了头等奖。
作为一个小说家已经小有成绩的他,不久后就涉足了剧本写作。起因便是自己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的时候,自己亲自操刀攥写了剧本。小说销售量位居第一,电影也随之火热起来,这么一来他便拓宽了今后的发展道路。
七年前,他开设了自己的事务所,这不光是为了税金对策,更是在为迈向电影界铺路。
就在那时,穗高联系了我,表示自己很希望我帮他打理事务所。
说实话,这个提议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由于某些原因,我现在的确处于无业游民的状态。不过我也不可能立即就答应他。总之那时的我,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我原来是轮胎制造公司的经理。每天工作很无聊,一点都没意思,无意中迷上了赌马。一开始我只是少量的买一点,尝了点甜头之后,就发展到每个星期都去买赛马券了。但我根本没有有赛马的知识和技巧。不,即使有了那些所谓的技巧,也不可能一直都赢。我顷刻间倾家荡产。
虽然就此收手的话是上策,但我当时想的是:难道我没法翻本吗?于是便借了高利贷。“我一次性就把这个大洞给填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极点,可当时真的是做梦都渴望实现的。我便把借款全部投在了赛马上。
接下来的事,就是陈词老调了。为了还清日益增长的债务,我把手伸向了公款。我捏造了一个虚构的公司,编造一些虚假交易,然后从自己公司的账户上把钱打过去。上级会核实哪些部分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那些地方的数字不出矛盾的话,暂且就能不败露。
可这的确是“暂且”,那时正在核查另一个文件记录的课长发现了我的勾当,他立刻就把我叫过去进行质问。我如实坦白了,因为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月内你给我设法把账做平,”课长说,“这样我就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永远放在心里。然后你就写辞职信,还能领到退职金呢。”
可能科长也担心因为管理疏忽而遭到上面的责骂,才这么说的吧。不过对我而言,他能如此慷慨,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问题是怎么做才能够填补帐上的缺口呢。而且总额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足有一千万元以上。
与穗高见面的时候,我把这事跟他实话实说了。倘若那时他认为我手不干净,不把事务所交给我打理的话,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可穗高对于我的这番话完全没有表露出丝毫惊讶,非但如此,他还说要帮我垫付这笔钱款。
“这种小钱,你和我联手一次性就能赚回来,我这里的赌博,可是比赛马要有趣多了。”
冲了账本上的漏洞,私吞公款的事也不会被告发,并且下一份工作还有着落——我的心情就像被幸运女神突然光顾一样,当即答应了穗高的邀请。
那时,穗高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并不仅仅作为小说界的人气王,还作为剧本家被东争西抢。再加上他也想涉足电影制作,确实有必要建一个事务所来管理。而且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聘临时工。
过了不久,我就知道了穗高选我当合伙人的理由。有一天他这么对我说:
“你帮我构思两三个故事好吗?下周给我,用作秋季档电视剧。”
我听完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构思故事不是你的工作吗?”
“这是当然,不过我太忙了,手腾不开啊。你随便想点,只要弄得表面上像那么回事就好了。你学生时代不是写过几个剧本的嘛,从里面选几个不就解决了?”
“那种内容在成年人的世界行不通啊。”
“没关系的,只要能暂时应付过去就行了。之后我会慢慢考虑更优秀的作品。”
“要是这样,我就试试看吧。”
我把以前自己创作的三个剧本整理成报告书,交给了穗高。结果都被穗高作为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世,其中一本还被出版成了小说。
之后我又为他出过几次点子。本来我也没有要成为创作家的意愿,而且也深知创作出来的东西都用他的名字商品化会来得更好卖,所以我本身没有什么不满。最主要的是,穗高是我的大债主。
穗高企划公司顺风顺水了一段时间后,前方开始风云险恶。于是,穗高便开始从事起本格电影的制作。
除了原作、剧本,穗高自己还担纲起了制作和导演。而我的主要职责变成了拉赞助商和与银行的往来。穗高则心安理得地使用着我筹集到的钱款。
我们开始拍摄的头两部电影给我们增添的仅是负债,如果不是我把电影票硬塞给赞助企业,估计场面还会更加惨淡。
我坚决反对“穗高企划”今后涉及电影制作领域。我虽然自己喜欢电影,但这是两码事。并不仅仅是因为电影不赚钱,我还担心被电影制作套住后,会牵绊他本来的小说及剧本的创作事业。事实上,他最近一年已经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创作活动了。本来以写原稿为主营收入的人现在停止写作的话,当然就没有任何收入进帐了。“穗高企划”账户上的钱眼看着一点一点的减少
然而穗高和我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深信,要再次排上富豪榜的前几名的话,必须在媒体业获得成功。而成功的秘诀就是让自己成为话题人物。
此时,神林美和子的名字出现了。
穗高对她感兴趣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她是近来超有人气的女诗人。所以他拜托了共同的担当编辑雪笹香织,让其安排自己和她见个面。
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得并不真切。等我意识过来时,两人已经开始交往了。不光是交往,还立下了婚约。
那个叫做神林美和子的女人我并不是很了解,应该说是几乎一无所知吧。但在我眼里看来,她并不具备足够的女性魅力使得穗高会决定再婚。而反倒觉得她似乎还缺少一些作为女人必要的东西。诚然,她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但那和女性原有的魅力略微有些不同。硬要说不同在哪儿,我认为她的美是一种美少年的美。尽管用“美少年”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女性有些奇怪,总之,我估计普通男性看到她应该没什么性欲。一般我如果看到年轻的女性就会想象她的衣服里面的样子,但对她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身上存在着打消我这种欲望的东西。
当然,如果说真是被这种美吸引也就罢了,可据我所知,穗高并不是追求这个的男人。所以在得知两人正交往着的事之后,我顿生了一种不悦的预感。
而发现这种预感成真,是在穗高道出想把她的诗歌电影化的那一刻。
“我要做成动画,保赚不赔噢。”我回想起穗高站在书房的窗前挥舞着拳头的样子,“我已经找到制作公司,就剩最后实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下子打翻身仗咯!”
我刚听到这些话时,全身不禁竖起鸡皮疙瘩。
“她知道这事吗?”我问他。
“我会说服她的,我可是要成为他夫婿的人呢!”穗高抖抖鼻子。
他这副表情,使我联想到了什么,用有些戏谑的口气问他。
“你说得好像就是以此为目的而结婚的啊。”
对此,穗高说了句“怎么可能?”,并苦笑着。这笑容使我放心了些,可他接下来却说:
“不过往后的潮流或许会发生变化了。”
“潮流?”
“那个女人很特别。”他说,“在当今时代,能通过写诗出名的人,一定具备某种特质,她的人气并非昙花一现。把这种宝贝占为己有没什么坏处,我也肯定会时来运转的。”
“听起来你结婚的动机相当不纯啊……”
“当然并不止这一个理由,但我可以这么说,如果她只是一个名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白领,我决不会娶她。”
可能是我显出了厌恶的神情,穗高低声笑着补充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把年纪再婚,除了喜欢,肯定会追求些附加价值的吧?”
“那你真的喜欢她吗?”
“喜欢,比起别的女人。”穗高一脸严肃,满不在地说。
虽然那时的对话有些不愉快,但让我倍感凄凉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说了几句之后,我告诫他结婚后绝不能再离婚,因为和神林美和子分手的消息传出去只会败坏形象。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我也不想总是重复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啊。”穗高说完这句话,脸上神情稍显踌躇,然后继续道,“只不过,有一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什么事?”
“就是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歪起了嘴。
“她哥哥怎么了?”
我问完,穗高冷笑了一下,那眼神就像爬行类动物一样。
“她那个哥哥喜欢她,错不了的。”
“啊?”我张大嘴巴,“那是亲哥哥吧?”
“他们好像常年分开居住,虽然美和子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哥哥把她当成女人看待。而当我真正接触过他之后,再次确信了这点。”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吧?”
“你自己见了就明白了,哥哥是不会那样盯着妹妹看的。或许美和子也把他看成异性呢。”
“这事你倒是讲得很坦然嘛。”
“说不定她的神秘之处就在于此呢。而且和我结婚前,她从未想过与任何一个人谈恋爱,包括有着血缘关系的哥哥。反正,我现在只能祈祷他们还没发生过肉体关系,总觉得有点恶心。”
“我都要吐了。”
我一说,穗高默默地笑了。
“男男女女的事情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所以说不定我和美和子将来也会分开。到时候我准备以此事为借口。我会这么说:‘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那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社会一定会轰动,绝对会吸引世人眼球的。”
听了穗高这番话,我一下子毛骨悚然,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我的内心被一个念头占据:这桩婚事绝对非同寻常。
放在胸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好像是忘了关机。此时在场的几位都在品味主菜,我面前的碟子上放了三只斑节虾。穗高明显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我失陪一下。”我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了洗手间。找到一个顾客都无法看到的地方后,按下了通话键,“喂”
先传来了一段杂音,然后很小的说话声映入耳朵里,“……喂”
我立刻意识到了那是谁。
“是准子吧?”我尽量保持着平稳的口气说道,“怎么了?”
“请你告诉诚……”
“嗯?”
“请你告诉诚,我在这里等他。”
浪冈准子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听到她鼻子抽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儿?”
我发问,可她没有回答。我顿感一阵焦急,伴随有不祥的预感。
“喂,准子!你听着吗?”
她说了什么,“嗯?你说什么?”我问。
“……堇,很漂亮呢。”
“?什么很漂亮?”
问这句话时,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我边把手机放回口袋边思忖:浪冈准子到底在哪里打电话来的呢?又是为什么打过来呢?她说什么很漂亮来着?
走回座位的途中,脑袋突然灵光一现,单纯的杂音经过过滤器,变成了清晰的话语。
她说的是三色堇,三色堇很漂亮——
眼前出现了黄色和紫色的花瓣,我大步流星迈开步伐。
“穗高,你稍微过来一下……”我站着在他的耳边低语。
穗高立刻皱起眉头。
“什么事啊,在这里说好了!”
“这里说不太方便,一会儿就好。”
“你真麻烦,电话谁打来的?”穗高用手帕抹了下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请别介意,继续用餐吧。”这话是对神林贵弘说的。
我把穗高带到了刚才我通话处。
“你立刻回家吧!”我说。
“为什么?”
“浪冈准子在等你!”
“准子?”穗高咂着嘴,“你别太过分了!这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的样子有点异常。而且还在你家的庭院里,说她一直在那里等你。”
“等我干什么?!真麻烦,那个女人……”穗高挠挠下巴。
“总之还是快回去一趟为妙,你也不希望让她被别人看到吧?”
“糟糕!”穗高咬着嘴唇,目光不断地扫视周围。随即露出一副做下决定的表情,对我说,“你帮我去看看情况吧。”
“她等的是你啊!”
“我这不是有客人在嘛,你要我丢下他们不管吗?”
“客人?”
我的表情在旁人看起来一定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把神林贵弘说成是客人,而且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我甚至怀疑他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
“拜托你了,”穗高把手往我肩上一搭,并笑脸相迎。“你想法子把她打发走,你比我更了解准子,不是吗?”
“穗高……”
“否则美和子会觉得很奇怪。我回到座位上,你到我家去看看,我替你向他们说明。”穗高说完,不等我作答就往座位走去。我连叹气的心思都没有了。
出了餐厅,我走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想到浪冈准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等候着穗高,我的胸口就一阵剧痛。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自己也有责任。
我是在穗高之前认识准子的。虽同住一幢公寓,但认识她的契机是有一次她在电梯上主动跟我搭话。当然她不会对我这种30多岁的男人产生兴趣,使她感兴趣的,是我手上提着的笼子,那里面装着一只雌性的俄罗斯波斯猫。这只猫现在还养在我家里面。我家的公寓允许养宠物。
这只猫好像感冒了呢——这是她主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得出来吗?”我问。
“嗯,去兽医站看过没?”
“还没有。”
“还是早点去治疗一下为好,如果你愿意,请到我这里来。”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兽医站名字,她在那边担任助手。
次日,我带着小猫去了准子工作的兽医站,她还记得我,一见到我就露出了笑容,那张笑脸真是灿烂。
因为我的猫是当天最后一个去看病的,检查完之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是一个天真烂漫而且很喜欢笑的女孩儿,那种开朗着实安抚了我的心。不过聊到动物的话题时,她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说到不好好对待宠物的主人,她更是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拳。对我而言,这个话题很是新鲜。
当我提到穗高诚的名字时,准子的目光一下子变了。
“我可是他的忠实粉丝啊!骏河先生竟然在穗高诚的事务所工作,真是没想到呢,太了不起了!”她在胸前紧攥着的双拳激动得直哆嗦。
“你这么迷他的话,下次我向你引见一下好了。”我说,完全没当回事。
“啊?真的吗?要是麻烦的话就不用了……”
“不麻烦。不管怎么说,他的日程都是我安排的呢。”我故意拿出记事本,当着她的面查了行程表。想起来当时真傻,要是有那个闲工夫做这事儿,还不如多考虑一下把她骗到宾馆去的伎俩呢。
几天后,我就把浪冈准子带到了穗高家。‘准子很漂亮,穗高一定不会给脸色看的’,我猜得完全没错。那天晚上三人一起到外面吃了晚餐,准子的表情仿佛身处梦境中。
饭后,我要送她回家时,穗高在我耳畔低语:“真是个好女孩儿呢。”
我转头望着穗高,而此时他已经将目光注视到了准子的背影上。
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已然过了两个月。有次我来到穗高家后,发现准子在卧室里。非但如此,她还为我和穗高泡了咖啡。望着她站在厨房里的身影,我立即明白了一切。
即便如此,我并未表现得很震惊,而是用嘲讽的表情问穗高:“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月前吧。”他回答。我这才回想起来,准子恰好就是从那时开始拒绝我邀请的。
尽管不知道穗高的情况如何,准子绝对是知道我心意的,她一定满心歉意吧。某一天,当只剩我们俩人的时候,她对我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回答。我不可能责怪她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好,过于迟钝了。
然而过了几个月,我对带她去见穗高一事的悔意又进了一步——她怀孕了。穗高找到我来商量这件事。
“你快帮我想个法子,她硬说要生下来,不肯听我的话。”穗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极度疲惫。可能是头很痛,他不断揉着眼角。
“让她生下来不是也挺好么?”我依然站着,俯视着他。
“别开玩笑了!孩子是绝对不能要的!喂,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你没有要结婚的打算吗?”
“这我还没考虑。当然,我和她交往也不是玩玩的。”这后半句话纯粹是因为看穿我的心思而补充上去的。“反正我不喜欢奉子成婚。”
“那你就借此机会考虑一下结婚的事又有何妨?要是这样她说不定也就同意堕胎了。”
“好吧,这样好,那就这么定了。”穗高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跟她心平气和谈一下,千万别做惹怒她的事。”
“你真的要认真考虑一番哦!”
“嗯,知道啦。”穗高用力点了点头。
当晚我就去了准子的住处,而她也知道我的来意,一见到我就说:“我绝对不会把孩子拿掉的。”
我开始了费时费力的劝导工作,真是一份讨厌的差事。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做了,因为我也打心底里感到把孩子堕掉的确是为了她自己考虑,并认为还是不要和穗高有任何的瓜葛会比较好。但却又为了让她同意堕胎,不得不承诺自己会劝说穗高和她的婚事。
流了大约两公升泪水之后,准子终于答应堕胎了,我自己也筋疲力竭。几天后,我随同她一起进了妇科医院。过了几个小时,又开车送做完手术的她回家。她如同死人一般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窗外。那张侧脸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的那份开朗。
“我一定会让穗高履行诺言的!”我说,她什么也没回答。
不用说,穗高食言了。几个月过后,他和神林美和子定下了婚约。知道这事儿时,我便追问穗高如何对准子交待。
“我自己来解释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又不能同时和两个女人结婚。”穗高说。
“你会好好劝她吗?”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他回答,脸上带着不厌烦的神情。
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对准子说。直到最近,她还一直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能成为穗高夫人。
我又回想起白天看到的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当出租车驶到穗高家门前时,我把一张五千元大钞递给司机,找零也没要就飞身下了车。然后迅速跑上大门的楼梯,发现门依然锁着。穗高并没有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留给准子。
我直接往庭院走,“三色堇——”我重新想起她的话。
而看到院子的那一刹那,我呆住了。
在修剪整洁的草坪上,铺着一块白色的布。定睛一看,那正是浪冈准子。她还穿着刚才那件白衣。
不同之处在于,她头戴面纱,右手拿着花束。面纱略微掀起,露出她那张瘦得凹陷下去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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