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高诚的遗体火化的时候,美和子站在休息室的窗户边,直直地凝望着窗外。外面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火葬场周围种的树木淋了个遍。天空呈灰色,混凝土的地面黑得发亮,这幅窗景简直成了老电影的黑白画面一般。对着这样的景色,美和子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
在休息室等候的其他人也是沉默寡语,虽然总人数有20人以上,但每个人都带着精疲力竭的表情坐在那儿。穗高的母亲仍然在哭泣,一个背影看上去圆圆的小个儿老婆婆在对身边的男人说话,还用叠成小块的手帕捂住眼角。男人表情沉痛,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不时地大幅点头。尽管我在四天前的婚礼上刚见过穗高母亲,但现在的她却瘦得看似只有当初的一半体重。
休息室里预备了啤酒等酒类,但喝的人很少。其实大家都很想喝一杯暖暖的午茶,因为现在虽然已进入五月,但天气还是冷得让人想用暖炉取暖。
我端着两杯倒满的茶杯,向美和子走去。来到她身边后,她也没有立即向我转过来。
“不冷吗?”我把茶杯挪到美和子面前,问道。
美和子如同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先是脖子转向我,然后下巴往下移,目光落到我手上。但她的视线在茶杯上聚焦也需要花上几秒钟。
“谢……谢谢你。”美和子接过茶杯,但没要喝的意思,而是又伸出另一只手,用两只手掌紧紧捧住茶杯,像在温暖自己冰冷的手。
“你在想他吗?”问完发现自己这个问题有点愚蠢。我同美和子说话时,很多时候都不经大脑思考。
幸好,她没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是啊,小声回答,然后又说,“我在想他的西装。”
“西装?”
“为了这次的蜜月旅行定做的西装,有三套还只穿过一次。我在想那些衣服该怎么办。”
你怎么在想这个?我听后并没有作此感想,恐怕她现在正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件件列举出来吧。
“他的家人应该会处理的吧。”作为我而言,只能这么说。
但美和子却用另一种方式来理解了这句话,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静静地说道,“对哦,我还不算他的家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个穿着丧服的男人走进了休息室,宣布遗体已经焚烧完毕。大家听到后,便慢吞吞地朝外移动,我和美和子也向火葬室走去。
穗高诚通过体育运动锻炼出的健壮身躯,如今已成了白色骨灰,由于量太少,使我稍感意外,就像是看到了人类本来的面目一般。我自己要是烧成灰的话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收骨灰仪式在一片沉默中平淡无奇地进行,我本打算只在美和子身边旁观,但一个看似是穗高诚亲戚的中年妇女传来了筷子,我只得夹起一块碎骨放进骨灰罐。看不出是身体哪部分的骨头,只是一块毫无生命气息的白色碎片。
整个仪式完成后,我们在火葬场的出口处与穗高的家人一一道别,遗骨由穗高诚的父亲拿着。
尽管葬礼在茨城举行,但穗高道彦告诉美和子不用特地过来。道彦貌似是穗高诚的亲哥哥,但脸蛋和体格长得完全不像。那圆圆的大头就像架在矮胖的身躯上一样。
“我本来打算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事,也跟你们一起去呢。”
“不用了,太远路上会很辛苦……而且都是一些你不认识的人,你一个人也很无聊,真的没必要来了。”
听道彦的口气,更像是不希望美和子来。我本以为她的在场使得他一直担心会不会遭到葬礼上人们的好奇目光,不过立刻否认了这一说法。连日来关于穗高诚的死各种媒体的报道各执一词,但如今最有力的说法还是他死于前女友之手。所以作为穗高家人来说,必须想方设法否定这一点,至少要在当地讨到一种并不那么丢人现眼的说法。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这时候如果美和子在边上的话就会碍事儿了。
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美和子并未固执己见,而只是说道:“那要有事的话就跟我联系吧”。听到这句话,穗高道彦貌似放心了一些。
与他们道别后,我们来到停车场,坐上破旧不堪的那辆沃尔沃,准备驶回横滨。
车开出没多久,美和子吐出几个字:“我,算什么呢……”
“嗯?”我握着方向盘,脸稍稍偏向她。
“我到底算穗高的什么呢?”
“恋人呀,外加订婚对象。”
“订婚对象……也对,毕竟也订做了婚纱呢。我本来说租一件就够了。”
雨越下越大,我调快了雨刷的速度。因为上面的橡胶有些老化,所以每与挡风玻璃摩擦一下,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
“可是,”她接着说,“最后还是没成为新娘,明明都已经穿着婚纱打开教堂的大门了……”
美和子想起的那幕情景也浮现在我的眼前,穿着白色晨礼服的穗高诚,倒在了接下来该由美和子经过的“处女通道”上。
被沉默包围着的车上,只剩下规律的雨刷磨擦声,我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出古典音乐,是首悲伤至极的乐曲。
美和子取出手帕捂着眼角,能够听见她在抽泣。
“那我关了吧。”我把手伸向收音机开关。
“不用,你别担心,我不是受音乐感染。”
“那就好。”
车窗开始模糊起来,我打开了空调。
“对不起。”美和子说,带了一点鼻音。“我本来今天打算不哭了,从早上开始我就没哭过吧?”
“哭出来也没关系啊。”我说。
接下来,我们俩都缄默了。我驾驶的沃尔沃依然在通往横滨的高速公路上肃肃地奔驰着。
“喂,哥”汽车开下高速公路,在市区里行驶的时候,美和子开口了,“真的是那个人干的吗?”
“那个人?”
“那个女人,嗯,应该是叫浪冈准子……吧。”
“噢~”我总算明白美和子想说的话,“应该错不了的,他们俩服下了同一种毒药,绝不可能是偶然事件。”
“但警方什么都没有披露啊。”
“现在正是找证据的阶段呢,那些个警察,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搜查中途是不会披露任何信息的。”
“是吗?”
“你想说什么?”
“我倒不是想说什么,但总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说看。还是说,你觉得讲给我听也无济于事?”
“不,没这回事。”
美和子微微露出笑容,不过,那只是面朝前方的我的一种错觉。
“我一直感到有些蹊跷,关于掺毒胶囊混到药瓶里的那件事……”
“蹊跷?你认为穗高服下的毒来自其他途径?”
“不是,掺毒胶囊混进那只药瓶应该确凿无疑,因为他在婚礼前没吃过其它东西。”
“那有什么蹊跷呢?”
“嗯……蹊跷这个说法或许有些怪异,说毒胶囊是那个浪冈小姐放的,我有点想不通。”
“为什么?”
“哥哥你不是说,那个人只出现在穗高家的庭院里,然后立刻就被骏河先生带出去了吗?所以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药瓶啊!”
“可投毒未必就是那一天,她可是穗高的前任女友,理该在他家进出自由。所以她身边一定有备用钥匙,而且这把钥匙很可能在还给穗高之前复制了一把。那么,她就可以随时潜入房间往药瓶里放毒胶囊了。”
我能够做出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因为,关于这一点我做过深思熟虑,不用美和子指摘,我5月17日那天一直就在现场,是最清楚浪冈顺子并没有下毒机会的,所以对于浪冈顺子究竟是何时下的毒,我有必要考虑出更合理的答案。
“那么,”美和子说道,“浪冈小姐为何要出现在庭院里呢?”
“为了……道别吧。”
“与穗高?”
“是啊,那个时点她已经有自杀的念头了,所以想最后一次见见穗高,这种想法很奇怪吗?”
“不,倒没有觉得奇怪。”
“那你哪里想不通呢?”
“我在想,如果我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遭到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而且他还要与其他女人结婚的时候……”
“美和子不会选择死吧?”我瞥了她一眼,“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吧?”
“不知道,如果不到这种时刻的话。”她说,“不过可以理解她这种被横刀夺爱之后,先杀死自己所爱的人然后自杀的这种心情。”
“那么浪冈准子的行动就能够想通了吧?”
“基本上可以,但是,”她隔了一会儿又说,“换成我的话,不会选择一个人在房间里孤单死去。”
“那你会怎么办呢?”
“有可能的话,把自己所爱的人先杀掉,然后在他的身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或许那是最好的结果,但在现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有那么多第三者在场。而且她如果选择了这种杀人手法,绝对无法指望穗高会刚巧死在自己面前,因为她算不准他何时会吃下这粒有毒胶囊。况且第二天还有结婚典礼,他又马上要去度蜜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倒是他在旅途中死去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说,她接近穗高的尸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她只能独自一人死去了。”
“嗯,这点我也知道,所以我说的是‘有可能的话就这么做’。但即便不能在心爱的人身旁死去,我也不想死在毫不相干的地方。”
眼前的红绿灯跳成了红色,我慢慢踩下了刹车,等车完全停下后,把头转向了她。
“那你会选在哪里死呢?”
“这个嘛,”美和子作出思考状,“还是应该在有那个人很多回忆的地方。”
“也就是说……”
“比如在他家里,或者家附近。”她声音虽小,但口气很坚定。“因为这样的话,我的爱人就可以知道我的死讯。我绝不会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悄悄死去,因为一想到我服了毒而他却全然不知,我会无比寂寞的。”
“原来如此啊。”
信号灯转为绿色,我放开刹车,踩下油门。
或许有这种事,我回想道,浪冈准子所盼望的,不正是与自己的心上人同归于尽吗?
“但是,浪冈准子在自己房间自杀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不管这事有多么不合常理,你只有接受它的份。”
“这我知道。”美和子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出声。这阵沉默让我不安起来。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车灯的光线反射在潮湿的路面上,雨似乎已经停了。
把沃尔沃停入车库前,我让美和子先下了车。因为车库的宽度恰如其分,等车停进去之后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打不开了。
我走出车库之前,美和子一直在房门前等我。其实你可以先进去,我对她说。
“嗯,但总觉得进去不太好,我一直告诉自己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美和子说着,不敢直视我们的破旧小屋,仿佛那是一件刺眼的东西。
“这是美和子的家哦!”我说,“即使你结婚了,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她低下头,“是吗。”小声嘀咕道。
就在我要打开大门之际,“神林先生!”,有人叫唤,我回过头去,一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是一个陌生男子,人很高,肩膀也显得很宽,可能因为如此,脸看起来像外国人一样小。
“两位是神林贵弘和神林美和子吧?”男人确认道,从他的口气我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同时,胸口泛起一阵忧郁,本以为我们可以两人单独好好过完今天。
但是,这个男人做出的举动同我担心的一样,掏出了警察手册,说,“我是警察,能耽误你们些时间吗?”
“明天再问不行吗,今天我和妹妹已经很累了。”
“真是抱歉,你们参加上石神井的葬礼了吧?”警察说,应该是看到我们俩的服装作出此判断的。
“是的,所以我们想尽快放松心情,哪怕提早一秒也好”我打开门,轻轻推着美和子,让她先进去。我也随即而入,正要把身后的门关上时,被刑警顶住了。
“三十分就够了,或者二十分钟。”他显出誓不罢休的态度。
“请您明天再来吧。”
“拜托了,我们发现了新情况。”刑警说。
听到此言我一迟疑,问道,“新的情况?”
“嗯,还不少呢。”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又深邃,透出他内心里造就出的那个坚定不移的世界。并全身散发出如同灵气一样的力量,将我们拉向那个世界。
“哥!”美和子在我身后说道,“让他进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叹息,又望向刑警。
“三十分钟就能问完吗?”我问。
“我保证。”他说。
我松开了推着门的手,刑警开门走了进来。
他自称是练马警署的加贺,尽管没有明说,但口气上能听出来,他主要是负责调查浪冈准子自杀一案的。他们所在的警署虽说是合作调查但行动应该也受限制吧,我胡思乱想道。
“首先我想问的是5月17号白天发生的事。”,加贺刑警站在玄关的鞋柜旁说道。穿得漆黑的高个儿男人在那儿一站,简直就仿佛死神造访一般。美和子让他进来坐,他却面带微笑地谢绝道:“在这儿问就行了,不用客气。”,他的表情如同业余运动员在比赛前所表现出的轻快,但多了几分僵硬。
“如果是浪冈小姐突然闯入穗高家一事的话,其他的警察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对于我的话,加贺直点头。
“这点我知道,不过我想亲耳确认一下。”
我深深叹了口气,“17号那天您想问什么?”
“首先从您二位的行动开始,”他取出笔记本,作出记录的姿势。“那天上午你们从这里出发,晚上到达作为婚礼会场的宾馆住宿了吧,这期间的去向能尽可能详细地给我说说吗?”
从他这话中我察觉,“早上从穗高家出发,晚上去了宾馆”这样简单的回答是无法让他满足的。没法子,我把那天我们经历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美和子还时不时在一旁补充。我认为从意大利餐馆离开与穗高分别之后的事情或许没有必要说了,但加贺刑警并没有叫我停下。到最后,我把回到宾馆入睡为止之前的活动几乎全部告诉了他。
听完我的话,刑警利索地记录了下来,停下手之后约过了十秒钟,他抬起头。
“也就是说,除去傍晚六点至八点这段时间美和子去了美容院之外,你们二人一直在一起对吧?”
“是这样的。”
坐在我身边的美和子也频频点头,我们俩仍然身着丧服。
“等候美和子的这段时间里,你说自己一直在宾馆的候客大厅吧?这两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您一直在那里吗?”加贺又提出疑问。
因为嫌麻烦,我本想回答‘正是这样’,可是他那敏锐的目光带着一种震慑力,仿佛在告诉我:就算你胡乱编造,我稍作调查也能知道。
我无奈说了实话:“我先是到附近的书店买了点东西,然后顺便去了一次便利店。”
“书店和便利店?这店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名字叫什么呢?”,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啊,对了,应该是……”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在里面摸索,不出所料!我拿出一张收据,递给了加贺刑警。“这就是那个时候我去的那家便利店。”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白色手套,麻利地将其戴上后,把手伸向了我掏出的那张收据。
“原来如此,的确离那个酒店很近呢。”加贺看了一眼上面印着的地址,说道,“那书店呢?”
“书店的收据一时找不到,说不定给丢了,不过我记得地址,与便利店是在同一侧的。”
“你买了一本克兰顿呢。”美和子在边上说。
“嗯,对。”
“麦克克兰顿?”加贺问,神情和缓了一些。
“是啊,买了文库版的上下册。”
“那应该就是‘叛逆性骚扰’这种的咯?”
“是的,”我吃惊地看着刑警,即使知道克兰顿的名字,一般应该会联想到像‘侏罗纪公园’、‘失落的世界’这类小说。“您猜得真准。”我说。
“是直觉,”他接着说,“‘最高危机’也很好看哦。”
原来这个人是克兰顿的粉丝啊,我意识到。
“你在便利店里,”加贺看着收据说,“买了酒和下酒菜。”
“就是为了睡前喝的,睡不着的话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加贺刑警挨个儿看看我与美和子,点了点头。似乎又想到了第二天紧接着进行的结婚仪式。然而,那晚我没自信睡好的真正理由,估计连这个慧眼的刑警也无法看穿吧。
他用指尖夹着收据,在我面前晃动着说,“这个能暂时放在我这儿吗?”
请便,我说,那种东西应该没任何用处才对,不料刑警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像对待贵重物品一样把收据放了进去。我不禁很好奇,他那个口袋里究竟还装了其他什么呢。
“据您所说,美和子从美容院护理完之后,你们二人到日式料理店用了餐,随后一直在一块儿直到你们分别回到各自的房间。那关于这点,有没有可以证明的东西呢,比如你们遇到了某人之类的。”加贺刑警转到下一个问题。”
我不加掩饰地皱皱眉,证明,这词用的让我很窝火。
“我们兄妹二人单独在一起行动,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吗?”
加贺随即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为什么要……”
“我们想把5月17日那天相关人员的行动整理一下——就这么简单。”
“目的何在呢?我们和浪冈顺子确实有着间接联系,可那个人不是自杀吗?你们为什么还要查这些呢?不光想要我去过书店和便利店的证据,竟然还要我们兄妹在一块的证明,难道我们是嫌疑犯吗?”
虽然我并没有特别恼火,但故意厉声地说。对于这个刑警,我们赚得一次先机就是胜利。
加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手表。显然不希望以这种形式来浪费时间。
“您说的话和雪笹小姐一样,都很纳闷自己那天的行动究竟与此案件有何关联。”
“有这种反应很正常吧?”我说。
他发出一声叹息后,说道,“我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单纯的自杀。”
哎?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只需要按照字面理解。”
“你的意思是,浪冈小姐并不是自杀的吗?”
“关于这点目前还不能……,这么说吧,自杀本身或许是事实,但很可能还是有人隐瞒了什么,而且被隐瞒的这些事与穗高诚谋杀案件有密切联系。”说完,加贺咳嗽了一下,“当然,也许是我们多想了,说不定到案件解决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作为我们来讲,目前不调查是不行的。”
“您说话真不爽快啊,不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那我这么跟您说好了,”加贺言,“某个人可能与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密切联系,而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是谁。”
“联系?”我不敢相信,“您所说的联系是什么形式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刑警回答。
我抱起胳膊,猛然瞥见身边的美和子似乎欲言又止,可对我而言,不希望她多说什么。
“这事儿同我们毫无关联。”我说道,“那天和穗高几人分别之后,确实就我们两人在一起,也没人能证明我们俩一直都在宾馆,但我们真的和浪冈的自杀没有任何干系。”
加贺带着严肃的表情听我把话说完,可他能表示何种程度的认同却不得而知。
“好,我了解了。”他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您刚才的话就作为搜查的参考了,我们换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浪冈准子出现在穗高家庭院时候的状况,加贺拿出一张穗高住处的简单结构草图,就浪冈准子出现的地点,以及此时各位分别处在什么位置等等细节进行了提问。而且他还要求美和子把穗高诚常用的鼻炎药通常所放的位置在图上进行了标注。
“综上所述,”加贺一边望着手中握着的简图一边说,“17日那天,浪冈准子似乎没有可能接近药瓶呢。”
“关于这点我刚刚也和妹妹提到了。”我说。
哦?加贺抬起头。“然后呢?”
“她投毒应该是在那天之前才对,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可加贺对此没有表示认同,而是用科学家眺望实验结果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目光冷得足以使人发寒。
不久后,他的眼神里慢慢注入了感情,与此同时刑警露出了微笑。
“你们俩也关于这次事件作过讨论了啊。”
“嗯,算是吧,虽然不想去考虑,但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我偷看了一眼美和子,她正低着头。
加贺刑警把警察手册和草图放进口袋。
“我要问你们的就是这些,你们在疲惫之际还能如此配合,真是非常感谢!”
“没关系。”我看了看手表,距他进入房间以来,已经过去了26分钟。
“我还是觉得,”他扫视一圈,说道,“这栋房子真漂亮,别具一格。”
“是我爸爸造的,很普通的房子啊,就是旧了一点。”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很多细节一看就知道了。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加贺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几年……了呢?”我看着美和子,她也陷入了沉思。我对刑警说,“由于某种事由,有过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住这儿。”
然后加贺刑警像知道这件事一样,说,“我听说了,你们分别住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是吧?”
顿时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您……了解得真清楚。”
“啊,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做过特别的调查,只是因为对众人的问话时偶然间耳闻的。”
究竟是何种问话呢?我忍住没问。
“五年。”我说。
“啊?”
“我与妹妹回到这个家已经过了五年了。”
“噢~,五年……了啊。”
加贺紧闭双唇,看看我,再看看美和子,深呼了一口气,宽厚的胸膛显出起伏。
“这五年里,你们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吧?”
“嗯,差不多。”我说。
加贺颔着首,同时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呆了好久了呢,那我先告辞了。”
请路上小心,我鞠了一躬。
加贺打开门,向屋外走去,我走到换鞋处,等他把门关上。然后走到门旁欲将其锁上。
就在那时,门又突然开了,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门缝里露出加贺刑警的身影。
“对不起,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
“关于此次案件的毒药和胶囊的得到途径,基本已经确定。”
“啊……毒药的名称叫什么来着?”
“硝酸史蒂宁,我们调查发现,是浪冈小姐从她所工作的兽医院偷出来的。”
“是吗?”因为早就料到此事,我并未特别惊讶,加贺刑警并不可能特地跑回来告诉我这个。
“根据院长所说,被盗时期无法锁定。难以置信的是,她辩解自己从未料到助手会把这个偷来用于这种目的。当然,就这点而言她还是非常值得同情的。”
“我也有同感。”说着,我有些迫不及待,不清楚加贺的用意是什么。“然后呢?”
“问题出在胶囊上面。”他像告诉我天大的秘密一般悄声说道。
“胶囊怎么了?”我问。
“你应该知道,所使用的胶囊本来里面装的是穗高常用的鼻炎药,而她只是换了胶囊里的药物。”
“嗯,这我知道。”
“我们这两天一直在寻找这瓶胶囊到底买于何家药房,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是一家距离浪冈小姐住处大约四公里处的药房。”
“是嘛,浪冈准子制作了毒胶囊是确凿无疑的咯?”
“嗯,的确是。可是,这里就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加贺竖起食指。
“什么问题?”
“据药房的店员所说,”加贺刑警把视线向美和子扫了一眼,然后再回到我身上。“浪冈买那瓶鼻咽药是在周五的白天。”
啊,我无意中叫出了声。加贺可能也听到了,但他依旧显得愁眉苦脸,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然后说,“必须得解决的大问题就来了,我现在准备去署里去好好想一想。”
必须得说些话叫住他,我有些焦急,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到。不一会儿,加贺再次说了一声“那我就告辞了”,并关上了门。
我面向紧闭的门站了好久,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打转。这时从身后传来了美和子的叫声,“哥哥!”
我总算回过神,先锁上门,然后身子向后转,与站在门厅的美和子四目相对后,我先移开了目光。
“我有点累了。”说着,我经由她身边向自己房间走去。
虽然启动了手提电脑,但只是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完全打不出文字,没有内容可写。到后天要交一篇报道,按照这个速度,我明晚又要开夜车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咖啡杯,突然想起那杯子早已喝空,便又缩了回来。原想去续上一杯,但一想到那样就必须走到一楼的厨房,又满心踌躇。倒不是嫌麻烦,是怕与美和子打上照面。
下楼倒咖啡的时候,她正在餐桌上摊开报纸,一本正经地表情阅读着各种报道。我从远处就能知道她看的是哪一篇,因为报道的标题格外显眼——“人气作家 结婚典礼中猝死”,在她的旁边堆满了这几天的报纸。
“哥哥,听了刚才加贺的话,你怎么认为?”我设置完咖啡机后,她主动问我。
“什么话?”我故意装傻,问道。其实她想说什么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就是浪冈准子买鼻炎药是在周五的话啊。”
“噢,”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一点意外呢。”
“我不是有一点,而是非-常-惊讶。你想,这么一来,浪冈小姐根本没有机会混入毒胶囊嘛!”
咖啡机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音,同时深茶色的液体落入了玻璃器皿,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它看。思考有没有什么能够让她信服的解释,可完全想不出来。
“如果这事不是她做的话,那就是别人把诚给……”可能由于这种想象过于恐怖,她没有说下去。
“你别想了!”我说,“既然毒胶囊是浪冈准子制作的,那她偷换鼻炎药的可能性不是最大吗?”
“但是,明明没有机会下手啊!”
“这谁知道呢,乍一看没有,不代表没有我们疏忽而遗漏的地方存在啊。”
“是嘛……”
“当然咯,要不然还有什么可能呢?”
美和子没作答,目光落到手边的报纸上。沉默中,满屋子都飘着咖啡的香味。
“新闻上写着,浪冈的房间里还剩了几粒掺了毒的胶囊。有没有可能某个人偷出其中一粒,然后让诚服下去呢?”
“这个‘某个人’是谁啊?”我问。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加贺不是说了嘛,浪冈的自杀与其他人可能存在关联,很有可能就是此人偷出来的啊!”
“那个刑警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啦!”我把咖啡倒入杯中,手一抖,有一些洒在了地上。
美和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报纸。她头脑里究竟蔓延着怎样的思想,我无法想象。可一见她钻牛角尖的表情,我感觉我们之间似乎竖起了一堵透明的墙,于是我拿起咖啡杯逃回了房间。
就这样过了一小时。
一想到美和子或许还在那个昏暗房间的餐桌上撑着两肘,展开各种各样不祥的想象时,我便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我回想起婚礼当天的事来,就是那天早上塞到我房间的那封信。虽然那信我早已烧毁,但上面写的内容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有着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若你不想把这事向世人公布的话,就请遵从以下的指示。
信封里还有一颗胶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诚经常服用的鼻炎药里。混在瓶子和药罐均可。
再重复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们俩的禁忌之恋抖露出去,报警也是同样后果。
这封信读完后请务必烧毁。”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与神林美和子之间的禁忌之恋被公之于众的话,就把信封里的那里胶囊混到穗高诚的鼻咽药里——
这封威胁信的寄信人,必须符合以下三个条件:第一,发现了我与美和子的关系;第二,知道穗高诚经常服用鼻炎药,最后,这个人连我在酒店住哪个房间都知道。这第三个条件尤其苛刻,因为光是到前台询问是没用的。那天我和美和子以神林的名字订了两个单人房间,前台的人应该也不知道其中哪一间是我住的。
周六晚上,我与美和子分别回到自己房间时,我记得她说自己必须和雪笹香织与穗高诚打电话,很有可能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们俩自己的房间号,而穗高说不定也接着将其向骏河透露了。
那么寄信人的范围就锁定了,首先是穗高诚本人与美和子,他俩理应排除。
那剩下就是雪笹香织和骏河直之两人中的一个,企图指使我杀死穗高,这一点肯定没错。对他们两人来说,即便最后警察出动,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做要比自己动手投毒要安全很多。
可先不论这个犯人是谁,他(她)是怎么得到掺了毒的胶囊的呢?在这一点上,或许美和子说得没错,犯人同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某种关联,于是从她的房间里偷得了胶囊。
我脑子里浮现出17日白天像幽灵一样的浪冈准子出现时的那一幕,那时,骏河直之把她拉到外面,但在此之前的谈话却显得相当亲密。另外据警方所说,骏河直之与浪冈准子住在同一幢公寓。也就是说他存在一定可能先于警方发现了浪冈准子的尸体,但并未立刻报警,而是将计就计制定了杀害穗高诚的计划。
骏河直之那张带着尖尖下巴和凹陷眼睛的脸又重新出现在我脑海,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杀死穗高诚的动机,但就他们俩的样子看来,绝不是那种友情关系,多半只是靠金钱在维持着。若真是如此,他俩之间同时存在意想不到的争执也不足为奇。
那么,雪笹香织又如何呢?目前为止完全看不出她与浪冈准子之间存在任何联系,那动机呢?
她是穗高诚的担当编辑,所以出于工作上的理由她一定不愿意看到穗高诚死去,不过私人方面又怎么样呢?
其实好几次见到雪笹香织时,我都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说不定这个女人和穗高诚之间有着特别的关系。当然,我并没有能称之为证据的东西,只是从她看美和子与穗高对话时候的表情与言辞上有这种猜测,但倘若这并非错觉呢?难道她不会因为遭到背叛而进行复仇吗?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美和子。
雪笹香织认为美和子是自己发现的宝贝,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美和子倾注的爱甚至超过了一般的父母。这么珍贵的宝物,如果她死都不肯交给穗高诚这类凡夫俗子,那结果如何呢?
我双手在脑后交叉,靠在巨大的椅子上,椅背的金属片发出了恼人的噪声。
写威胁信,企图让我杀死穗高诚的人究竟是两人中的哪一个,我还无法做出判断,无论是谁都不奇怪。
但我却不能就这么让这事儿不明不白下去,如果一直不知道真凶,以后该如何应付就没有方向。
楼下发出了轻微的声音,难道美和子现在还在思考是谁杀死了穗高诚吗?我紧握着空咖啡杯,身体僵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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