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作站在统和医科大学门前时,一股莫名的感慨在心中荡漾。从前好几次想进入这道门,却总是被命运女神拒绝。当时,他绝未想到,十几年后自己竟以这种形式进去。
勇作无法准确想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医生的。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确立人生目标,所以这一念头应该在那之前就已萌芽。
他有这样的梦想绝对受到了红砖医院的影响。从念小学起,每当他要思考问题,或有事犹豫不决时,就会到红砖医院的院子中散步。渐渐地,他开始对医院感兴趣,憧憬医生精神抖擞、大步向前的身影。
除了这个单纯的憧憬,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跻身上层社会。勇作家称不上富裕,想一口气升至上流阶层,当医生无疑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当勇作说出这个梦想的时候,父亲眼中闪烁着光芒。他说:“别放弃这个梦想!你一定要当上医生!而且不是半吊子的医生,是了不起的医学博士。你要拿到诺贝尔奖,让我高兴高兴。”
父亲死后,勇作才知道父亲也曾经想成为医生。他在父亲的旧书柜中发现了几本医学书籍。
然而,勇作的梦想没有实现,讽刺的是他走上了和父亲完全相同的道路。
今天,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来到统和医科大学,看到这里的学生个个昂首阔步,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你在发什么愣?”织田对他说。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说话时经常给人一种压迫感。勇作常想,他大概从小就想当警察。
勇作应了声“没什么”,加快了脚步。
统和医科大学占地广阔,最高不过四层楼的校舍,其间的距离都颇为遥远,给人一种相当宽敞舒适的印象。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校园中有好几栋称为博物馆也不为过的建筑。
勇作他们要前往的校舍位于距学生来往的干道相当远的地方。那果然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物,藤蔓像一张网般攀附在墙上。
织田毫不迟疑地走进那栋建筑,勇作跟在他身后上楼。织田今天早上打电话约时间时,好像顺便问了教室的准确位置。
上了二楼,织田在第三教室门前停下脚步。门前贴了一小张时间表,上头并列着五个名字,以磁铁表示每人所在的位置。瓜生晃彦的名字在表格最上面,红色的磁铁放在“研究室内”的格子里,其他人好像都在别处。
织田瞄了一眼手表,点了点头,然后敲门。马上有人应声,传来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勇作紧张得握紧双拳。
大门打开,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勇作看着那张脸——正是瓜生晃彦。他的脸孔变得成熟了,和年龄相符,但浓眉和细瘦坚挺的鼻子一如往日。
织田报上姓名,低头说:“不好意思,今天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
“没有关系。请进,不过里面很乱……”晃彦敞开大门,招呼两人入内,但当他看到躲在织田背后的勇作时,话音突然中断。
“和仓……”晃彦脱口说道。
勇作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原来他还记得我。
“很久不见。”勇作礼貌地低头行礼。
晃彦看在眼里,应该会觉得勇作气色不好,而且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你们认识?”织田一脸吃惊地问勇作。
“是,有点交情,他是我以前的同学……你好吗?”晃彦说道。
“还不错。”
“原来你做了警察。”晃彦上下打量勇作,露出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感觉得出来,先进来再说。”
晃彦带他们来到一套待客用的简陋沙发前。
勇作环顾室内,窗边排放着四张桌子,大概是学生使用的。房间另一头有一面屏风,对面似乎是助教——晃彦使用的空间。
三人面对面坐下,织田递出名片。
“唔,你是……刑事部搜查一科的警部啊。”修晃彦看着名片低声说。
“这位是我们辖区岛津警局的和仓巡查部长。”织田格外详细地介绍勇作。
“哦。”晃彦点头,眼神似在思考两名刑警头衔的差异。
勇作低下头,咬紧牙根。如果能解释,他很想告诉晃彦,高中毕业进入警校后,自己是多么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子。
“真巧,没想到老师跟和仓以前竟然是同学。”
“是啊。”晃彦回答。
勇作低着头打开记事本。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见过很多人,但很少遇到熟人。好,请你们改天再好好叙旧,可以进入正题吗?”织田婉转地问。
“嗯,请说。”
“不好意思。那么,这件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织田大致说明案情后,问了几个关于十字弓的问题,确认瓜生直明如何得到十字弓,又从何时起保管在书房里。晃彦的回答几乎和调查结果一致。
“包括那把十字弓在内的收藏品是在七七的晚上公之干众的吗?”
“正是。”
“有没有人在当时或之后对那把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像提出命中率高低或能否杀人之类的问题?”
晃彦微微皱起眉头。“这话听起来很吓人。”
“不好意思,因为发生了吓人的事情。”织田微微低头。
“据我所知,没有。”晃彦回答,“毕竟,亲戚们感兴趣的仅限于有价值的艺术品。”
“的确,撇开遗产价值不谈,比起毫不起眼的武器收藏品,众人的兴趣集中在美丽的画作上也是理所当然的。”织田顺着他的话说。
“不,请不用作那种善意的解释。”晃彦用一种稍嫌冷酷的语调说,“虽然我无意说亲戚的坏话,但他们的欲望之深,不可等闲视之。”
“哦?”织田微微探身向前,“听你这么一说,遇害的须贝先生的财产似乎也不可小觑。这次发生命案之后,也会出现他的财产继承人吧?”
“老实说,应该会有很多人暗自窃喜。”晃彦面不改色,用极为公事化的口吻说道,“财产继承人是他太太和三个孩子,说不定太太的娘家和两个女儿的婆家都开始考虑钱的用法了。亲戚中也有人因为投资失败而焦头烂额。对那种人而言,这次财产继承就像一记逆转满贯全垒打一样,对吧?当然,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们对须贝先生怎么了。警方应该调查过这种事情了吧?”
“不,这方面还没调查清楚。”织田慌张地搔搔鼻翼,“提到继承,你有没有想到其他事情?你是瓜生前社长的儿子,应该听过许多和须贝先生相关的事情。”
“很遗憾,没有。”晃彦毫不客气地回答,“如果我有意继承公司,父亲会告诉我许多事情,但如你所见,我进入了另一个领域,所以并不知道他的事。”
“大概是吧。”织田遗憾地点头,然后挤出笑容说,“对了,用来行凶的十字弓是从府上偷出来的,这点应该不会错。我们有件事想向所有知道这把弓的人确认……”
“不在场证明?”织田说话吞吞吐吐,晃彦似乎察觉到他想说什么,开门见山地问。
“正是。可以告诉我,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之间,你在哪里吗?这只是例行公事,只要没有疑点,就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告诉也无妨,请稍等。”晃彦站起身,拿了一本蓝色的记事本回来。
“昨天中午,我在这里吃午饭,叫了大学旁边一家叫‘味福’的店的外送套餐。”晃彦说出那家店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织田迅速记录下来,问道:“吃午饭的时候,有谁和你在一起吗?”
“这个嘛,学生进进出出的,我不记得了。”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
“你上午去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我昨天一直待在这里。快要召开学会了,我忙着写论文。”晃彦拉起袖子,低头看了手表一眼,仿佛在说:所以我没有闲工夫和你穷耗。
“吃完午饭后也一直是一个人待着?”
“不,学生一点就回来了。”
“一点?”织田用指尖敲了记事本两下,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询问。”他倏地起身。
“希望能对你们的调查有帮助。”
晃彦正要站起,勇作开口了:“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UR电产自从创业以来,内部一直有两个派系对立——瓜生派和须贝派。报道写得很有趣,说两边都想找机会并吞对方,实际如何呢?还有,请问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
听此一问,晃彦重新端正地坐好。织田没有坐下,勇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象得出。
“对立目前仍然存在。”大概是因为勇作用词恭敬,晃彦也学他的语调回答,“不过,这种情形也即将成为历史,毕竟瓜生派后继无人。如此一来,两派也就没有斗争的余地了。”
“不过,两家共同经历过风风雨雨,你们之间有没有感情上的纠葛?”勇作把心一横,说出自己的想法。
晃彦扬了一下眉毛。勇作听见头上传来织田的干咳声。
“就让我姑且回答‘没那回事’吧,虽然你们可能会不满。”晃彦说完,也不等勇作回答就起身,似乎在表示内心的不悦。
勇作也无意再问下去。他站起身,和织田对上了眼,看见他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
晃彦为他们开门,织田说声“不好意思”,先行出门。勇作接着从晃彦面前走过。
“后会有期。”晃彦对他说。
勇作默默行了一礼。
“你可能因为和他是同学,所以讲话毫不客气,但你这样擅自发问,会造成我的困扰。”离开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时,织田恼火地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今后可能还会常和他碰面。要是你一开始就惹火对方,接下素可就棘手了。”
“他不是为那点小事就发火的人。”勇作回答。
“原来你是在测试你俩有多熟?既然你们那么熟,就该事先知会我一声。被你突然那么一说,我阵脚都乱了。”
“我原本以为他不记得我了。”
两人来到刚才上楼时走过的楼梯,织田却不下楼,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勇作马上会意,和他并肩而立。
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药品的气味,仿佛渗入了墙中。勇作想,这就是医学系的空气啊。他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这里是瓜生晃彦的世界,和自己的所在完全不同。不管水、空气还是人都不同。
勇作回想起刚才两人相见的情景。多年不见的宿敌身上,有些东西一如往昔,有些东西却和以前判若云泥。
勇作想,晃彦怎么看待自己呢?他说“你做了警察”时,眼中不带一丝轻蔑的光芒。勇作对此也不意外。晃彦仿佛在说:“原来也有这种可能啊。”
“对他而言,我算什么呢?”勇作在心中低喃时,一个像是学生的年轻男子走上楼梯,戴着金框眼镜的稚嫩脸庞和身上的白袍很不协调。男子狐疑地瞥了他们一眼,往走廊那头走去。织田跟上他,勇作也追了过去。
织田拍拍那人的肩,那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眼中浮现惊恐的神色。织田亮出证件,指着瓜生晃彦所在的研究室问:“你是那间研究室的学生?”
年轻男子的嘴巴一开一阖,似乎打算说“是”。织田抓住他的手腕,来到楼梯间。
学生自称姓铃木。
“昨天,你在哪里吃的午餐?”织田问。
铃木瞪大了眼睛,回答:“学校餐厅。”
“你一个人?”
“不,和研究室的同学一起。”
“瓜生老师没跟你们一起去?”
“没有。我们早上有课,没回研究室就直接去学校餐厅了,星期三都是这样。瓜生老师大概叫了外卖。”
他与瓜生在同一间研究室里作研究,果然很清舭的习惯。
“照你这么说,瓜生老师一个人待在研究室里?大家吃完饭回来是几点?”
“将近一点。我们总会打网球打到那时,那段时间他可能是一个人吧。”
“午休时间没有学生回研究室?”
“我想应该没有。”
“非常感谢。”织田点头道谢。铃木到最后还是一脸狐疑。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离开校舍后,勇作说。
“套餐店的店员见过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要到那里问过店员才知道。”
味福是一家位于大学正门附近的大众餐厅,门口挂着大片的红色暖帘。两人进去一问,店员记得昨天接过瓜生的订单,昨天中午过后要他送套餐到研究室。收下套餐的当然是瓜生本人,餐费也在那时支付了。
“你能准确地想起把套餐送到研究室的时间吗?”织田问。
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店员稍微想了一下,拍手回答:“十二点二十分,不会错的。”
“还真准确。”勇作说。
“嗯。我想老师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打电话来。他当时问我,大概几分钟能送到。我回答大概十二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他说他会在研究室,如果不在,就把东西放在门口。我边看手表边跑,到的时候应该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
勇作想,这要求真奇怪。他试探着问:“瓜生老师经常那么要求吗?”
店员歪着头道:“这个嘛,好像很少这么要求。”
“他是不是急着想吃饭?”
“我想应该是不急。如果急的话,他应该会订A套餐。”
“A套餐?”
“套餐分AB两种。他问我套餐几分钟能做好,我说A套餐的话,十分钟左右应该会好。B套餐是蒲烧,要稍微花一点时间。老师却说他要B套餐。”
“唔……”勇作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那么,当时瓜生老师在研究室里?”织田问。
“是的,所以我直接把套餐交给了他。”
“你几点去拿餐具回来?”
“我想想,应该是两点左右吧。”店员回答。
向店员道谢、走出味福后,勇作说:“这称不上不在场证明。从这里到真仙寺的墓地,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从须贝正清去慢跑的时间算起,到达墓地应该是在十二点四十分左右,这样就勉强赶得上了。”
“从数字来看没错,但实际上不可能办到。须贝正清可能比平常更早到达命案现场,凶手最晚得在十二点半到现场埋伏。”织田低声说。
这是再正确不过的意见。然而,刚才那个店员所言却令勇作耿耿于怀。瓜生晃彦确认过套餐送到的时间,还要求店员在没人接收的情况下将套餐放在门口。
勇作想,假设案子是他作的,他之所以确认时间,难道不是要让人以为他十二点二十分在研究室里吗?但如果外卖比约定的时间晚送达,他就只好在接收之前出门。他会不会是想到这一点,才要求店员,如果他不在就将套餐放在门口呢?但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制造更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就在勇作疑惑不解时,脑海里响起了店员的话语——“B套餐是蒲烧,要稍微花一点时间。”
蒲烧?
勇作停下脚步。
织田又走了两三步,也停下来回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勇作摇摇头,仰望高大的织田,说,“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先回警局?我想起有件事情要办。”
织田闻言,将不悦明白地写在脸上。“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想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跟这起命案无关。”
“哦?”织田像在嚼口香糖般怪异地蠕动嘴巴,然后用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俯视勇作,“无关就好,拜托你可别弄到太晚!”
“我知道。”
勇作确定织田消失踪影后,站到马路旁望着车流。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迎面而来,他看清是空车,举手拦下,马上告诉司机去处。
司机将“空车”的牌子换成“载客”。“U R电产的社长家应该是在那一带吧?”
“嗯,前社长的家在那里。”
“到那栋大宅院附近就可以?”
“对。”勇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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