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剌不断地给透骨龙加鞭,狂奔着逼近白狼团。
“给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马背上发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儿!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大吼着向鬼弓们发令,“所有人,齐射,不要闪避,不要回头。我要你们用箭为我打开一条路!”
他也已经看出飞虎帐骑兵在巨大的损耗之后已经无法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跟随他的兄弟们,鬼弓的箭是无敌的,这是他在战场上最信赖的东西。他只要接近距离白夜苍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后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蒙勒火儿的喉咙就可以。
“将军!看那边!”一名鬼弓以弓梢指点着惊呼起来。
不花剌顺着看了过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的一切。一个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了白狼团的阵心,他一手提着五尺的长刀,一手提着阔身重剑,如风车般旋转,那些巨狼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战马遇见了巨狼似的,惊恐地后退,但是来不及,那个人的速度如同太阳移动的时候影子在大地上飞驰,被他盯住的巨狼无法逃脱,一匹巨狼忍无可忍反击时,那个人猛地跃起,达到三个人的高度,一刀劈斩之下,把那头狼的头骨和他的主人一起劈开。
没有人敢靠近那个人,血花在他身边盛开又凋谢,浓郁的血腥气里,他嘶声狂嚎。
“青铜之血。”不花剌隐隐地打了个哆嗦。
钦达翰王之后数十年,帕苏尔家再次出现了青铜之血。那个孱弱少年爆发的时候,和他爷爷一样凶暴,俨然是当年钦达翰王当着所有青阳贵族的面惩罚背叛者的场景,飞虎帐骑兵躲避着他的锋芒,狼骑兵也躲避着,他所到之处武士们闪出一片空地,他则野兽般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白狼团在一个人的压力下渐渐被分开,裂缝越来越大,指向白夜苍狼旗的位置。
“大那颜是要给我这个机会么?”不花剌抽出鸣骸鸟之箭,搭在弦上,对空射出。这是进攻的信号,鬼弓们在疾驰中把第一阵箭雨投向了白狼团。
他盯着在寒风里招展的白夜苍狼旗,朔北狼主蒙勒火儿的战旗,三十多年前他带着这面旗从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后他回来,原本的苍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风洗成了惨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尸布。
白夜苍狼旗下,蒙勒火儿没有骑在狼背上,战旗下摆着一张粗木椅子,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那个仿佛从岩画中跳下来的血红色人影在人群中穿行。他的儿子呼都鲁汗恭恭敬敬地站在椅背后。
“那就是青阳的骄傲,青铜之血,在草原仅次于逊王‘黄金之血’的血脉。”蒙勒火儿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渴望着亲眼看见狂战士在千万人中砍杀,看看盘鞑天神给了帕苏尔家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惜那时候钦达翰王在世,我还太年轻,不敢来北都城挑战他的威严。”
“父亲,要不要避避锋芒?”呼都鲁汗说,“那只是个疯子,不必父亲您为他费心。”
“不,那不是疯子,是帕苏尔家高贵的狂战士,你妹妹的儿子。”蒙勒火儿说。
呼都鲁汗一愣。
“阿苏勒·帕苏尔,我亲爱的女儿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经让人偷偷地画下他的模样给我看,你看他那张脸,那双眼睛,不是很像勒摩么?”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呼都鲁汗眺望出去,只看见一双血红如凶兽般的眼睛和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蒙勒火儿站了起来,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铜大钺,大步走向阿苏勒。他的行迹如利刃般切开了人群,他奔跑起来,发出沉雄的吼声。
远处的高地上,桑都鲁哈音把黄金苍狼旗平铺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从山碧空的全身涌出,染红了旗上金丝织成的苍狼。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哈勒扎击中他的瞬间,给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那一瞬间在他身体里冲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万条无形的蛇从他的脉络中冲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间。对于秘术大师,施法中被人打断是致命的。
“老师!老师!”桑都鲁哈音惊慌地按住山碧空的伤口,可以他的大手也盖不住。
“我不会死的……桑都鲁哈音,别害怕,我不死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山碧空睁开眼睛,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说,“可我还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雷碧城才会真的把这片天地当做他的战场……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克制他心里凶猛的野兽……”
“所以我还不会死。”山碧空缓缓合上了眼睛,疲倦至极地睡去。
桑都鲁哈音试了试老师的鼻息,略微放下了心。他解下自己肩上的整幅葛布,小心地把山碧空包裹起来扛在肩上,警惕地环顾周围,大步后撤。他曾作为一个夸父武士和蛮族人在虎踏河周围打了十年仗,他不相信这些蛮族人,无论是青阳人或者朔北人。
远处飞虎帐和白狼团的战场上,一个老人和他的外孙竭力厮杀,数千匹狼仰天狂呼。
“雷碧城。”桑都鲁哈音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看向南方,想象那个让老师视为最重要的同伴、却又始终放心不下的老人。
“山碧空。”冥想中的雷碧城忽地睁开眼睛。
早晨的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别死在瀚州了,”他低声说,“你这还想要救世的疯子。”
鬼弓的第一波箭雨被狼骑兵们以皮盾挡下了,这些从北荒牦牛身上采皮制成的皮盾异常坚韧。被羽箭命中的巨狼也没有倒下,巨大的身躯和厚实的皮毛让它们能够忍受这些危险的武器,破甲箭的铜毒一时半会儿并不致命,只会随后导致坏血。
后面大队的朔北骑兵正在驰援这里,形成了前后的包夹。不花剌距离白夜苍狼旗只剩下三百步,他隐隐约约看见蒙勒火儿在亲卫们的围绕之下和阿苏勒挥舞武器对攻,蒙勒火儿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柄大钺上,没有意识到高速逼近的鬼弓的图谋。这是绝好的机会,不花剌觉得背上的四十九支箭都在毒蛇般摇动着身体。
他开弓了,一支破箭甲擦着皮盾的边缘贯穿了一条驰狼的眼睛。他的血沸腾起来,透骨龙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杀气再次加速。
混战中的飞虎帐武士们竭力为他们压出一条通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就可以达到有效的射程,一百五十步只是一箭之遥,不花剌希望自己现在是一支利箭。
狼骑兵们高举皮盾,同样闪开了道路,不花剌还未来得及理解这么做的用意时,他看见野兽般的狼骑兵们阵营里,竟然有银子一样的白发在风里起落,冷厉的鹰眼闪动,密密麻麻数万支箭插在泥土里,数百张长弓张开。鬼弓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层屏障,那是一个脆弱的鹤翼阵,在骑兵冲锋的时候这种阵形会被轻易撕碎。但是如果配上羽人的箭,它就是最强。整齐的弦响,仿佛雷声响起在不花剌的脑海深处,两翼张开的鹤投射出白色的、杀人的羽毛。
一时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肮脏、凶狠、野兽一样的狼骑兵和高洁、冷漠、鹤一样的羽人并肩而立,那扑向他们的数百支箭在一瞬间就把一片鬼弓扫倒。
鬼弓们没有准备防御的盾牌,他们不需要防备流箭,他们本该是这草原上射箭最快最远的人,因为瀚州草原上没有羽人。在羽人的长弓射程下,蛮族弯弓没有反击的余地。
羽人射手们快速地拔起插在自己面前的箭,再次开弓,射箭像是他们的天赋,完全不需要命令,他们有种默契,自然知道把箭雨投向敌人的哪一处软肋。射箭对鬼弓们而言是鹰的捕猎,对于羽人们来说是居高临下的、帝王的杀戮。
数十年的积累,几代人的繁衍,青阳骄傲的鬼弓在羽人的箭下无从反击。少数射出去的箭半途就力竭落下。
“冲过去!冲过去!”不花剌咆哮。
没有选择了,他知道冲得越前他的兄弟们死得越多,但是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是那些飞虎帐骑兵用命踩出来的路,是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浴血屠杀为他换来的。
不花剌跳下马背,步行而进。速度此刻很重要,但是骑在马背上巨大的目标会让他成为箭垛子。他奔跑着,全力发箭,他的身边鬼弓们疾驰而过,把他遮蔽在马后。鬼弓们知道首领的用意,这是他们为首领打开最后通路的时候了,只需要再前进一百步,也许八十步。
羽人射手们完全没有被鬼弓们冲锋的气势影响,他们自幼开始训练,每日迎着阳光不断重复开弓的动作,绝不眨眼,全身肌肉为了拉弓协调到最好的状态,他们被训练为射箭的机括,他们的经验是高速的发射才能在战场上存活,即使敌军的战马冲到只剩一步之遥,一个精锐的羽人射手也不会拔刀,而是习惯地从地下拔起下一支箭。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不花剌看着自己眼前的兄弟们如被收割的庄稼那样,成排地落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负伤的战马冲在前面,作为他的盾牌,不花剌没有时间悲伤,他就要到达射程内,他的心狂跳。
阿苏勒反手握着影月急退,狼骑兵们狂呼喝彩。
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个老人,在帕苏尔家的狂战士面前不仅没有被压倒,反而占据了优势。蒙勒火儿的青铜大钺以无可匹敌的旋转把阿苏勒击得步步后退,阿苏勒如一只困兽般数次前突,却都没能成功。
“你比钦达翰王差得很远,你也配成为狂战士么?”蒙勒火儿沉重地喘息着。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阿苏勒嘶哑地呼唤祖先们的名字,他血红色的眼睛因为这些妖咒似的话变得越发的亮,他猛冲而前,踏步挥斩,大辟之刀重现,完美的刀弧向着蒙勒火儿的肩膀斩落。
“帕苏尔家,没落了。”蒙勒火儿说着这句话,把青铜大钺垫在了自己的肩上。
影月斩中了大钺,却没能让那块青铜碎裂,反崩回去,蒙勒火儿在那一瞬间伸手抓住阿苏勒的头颅,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而后一拳打在他的后颈,让他昏厥过去。
不花剌的箭没能出手,因为蒙勒火儿把阿苏勒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冷冷地看向不花剌的方向。
不花剌知道自己失败了,从一开始,蒙勒火儿就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战术,设下了完美的伏击圈套,那两面旗帜是诱饵,蒙勒火儿把自己也用作诱饵,鬼弓、虎豹骑、大风帐、飞虎帐,都是投火自杀的飞蛾。
不花剌扭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战场上,羽人射手们完成了任务,沉默地把长弓收入囊中,拔起剩下的羽箭撤走。狼骑兵们缓缓地向着不花剌团聚而来。
巴夯带马逼近白狼团时,没有任何一个狼骑兵阻拦他,反而为他闪开了道路。飞虎帐残余的人马已经回撤,完成了屠杀的朔北部武士们不再追赶,从容地撤退,巴夯来到这里,只是要找阿苏勒。
阿苏勒横躺在一个老人的膝盖上,那个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张扬着白夜苍狼旗。
巴夯知道那是谁,看起来蒙勒火儿正在等他。巴夯摘下了头盔,点头致意。
“这是青阳的铁浮屠么?你敢来这里,确实有过人的勇气。那么把我的外孙带回去,他有青铜之血,非常珍贵,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里的环境太恶劣,对他没有好处,他应该在城里等他的外公去看他。”蒙勒火儿看着巴夯,淡淡地说,“等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他,靠着祖宗传下来的狂血杀人,只不过是一只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让我很失望,比他的爷爷差得太远。只有当他的心里也被血填满,他才能真正称为帕苏尔家的狂战士。”
两名狼骑兵把阿苏勒抬起来,送到了巴夯的马鞍上。
“还等什么?你杀不了我,我还有战俘要审问。”蒙勒火儿挥了挥手,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巴夯带马离去,仅存的几十名铁浮屠正在不远处等待他,他们每个人的马鞍后都扛着战死者的尸体,他们必须把这些珍贵的铠甲运回北都城,虽然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短时间内他们甚至训练不出什么人可以穿着这些铠甲作战。
呼都鲁汗看着巴夯离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动,抽出腰间的长弓,对准巴夯的后脑,他的弓术算不错,足以命中。
“呼都鲁汗,你要干什么?”蒙勒火儿的钺缓缓地压在儿子的后颈里。
呼都鲁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刀刃口算不得锋利的钺在父亲的手中砍下过多少头颅。他是蒙勒火儿唯一的儿子,但是如果他敢于在众人面前质疑蒙勒火儿的权威,蒙勒火儿一定会让那柄沾满鲜血的钺落下来。
呼都鲁汗缓缓收弓,把弓和箭都扔在地下,“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危险,我们不该留下他。”
“我说过让他们走,蒙勒火儿·斡尔寒的一生,永远兑现自己的许诺。”蒙勒火儿也收回了钺。
他看着阿苏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鲁汗我的儿子,你急于对他下手,是担心他影响了你的地位吧?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认为我喜欢这个孩子,你忌惮他?”
呼都鲁汗不回答,仰头看着天空。
“山碧空,你怎么想?”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他是一个天驱武士,但还太年幼,不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现在放他走,会有好处,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会试图投靠我们。如果我们连狼主的外孙也杀死,他们会明白投靠也绝没有活路,他们要么死战,要么向南逃窜。对于我们未必是好事。”骑在桑都鲁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说,“而且,当初是狼主以和亲换回了和青阳部之间的和平,这个孩子是和亲的结果,狼主理应顾念情谊。”
蒙勒火儿咧开嘴,无声地笑,“是啊,他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勒摩生下的孩子,我的勒摩啊,是草原北方最艳丽的花。我却不得不让她嫁给我的敌人,换取她父亲的撤退……”
他笑着笑着脸色忽地一变,仿佛恶鬼暴怒般,额头上青筋跳动,眼神狰狞得仿佛要搏人而噬,“她还和郭勒尔生下了男孩!让他把武器对准他的外公!这是我不可洗刷的耻辱!”
他的咆哮声中,所有人战栗不安。
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后渐渐平息下来,蒙勒火儿低低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叫阿苏勒·帕苏尔……你看他的眼睛,是像郭勒尔啊。呼都鲁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来么?他绝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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