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两个女人发泄不满时,淀夫人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或许,她是借此发泄长期遭受压抑的不满。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憎恨或怠慢过石田三成,一直把三成看作一心想着丰臣氏前途的重臣、秀吉最重要的心腹和强有力的支撑。可是今日,她竟然满口咒骂。“在大人面前,治部不过是一只藏起了爪子的猫,貌似忠实,其实是小人一个。”虽然她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过分,可照她今天的心绪,若不让三成原形毕露,她就寝食难安。
“他竟跟我提再嫁之事?他把今日当成什么日子了?治部把我当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对我尚且如此,日后对幼主又会如何?”
听着听着,飨庭局和大藏局逐渐明白了淀夫人的心思。
“他的确很狂妄。”
“奴婢也这样想。”
“哼!就是你们,也会生气吧?”
“是。奴婢怒不可遏。”
“我一直强压怒火听他说话,说什么我胜过男子,什么聪明才智万人不及,嘴上不住奉承,却是在命令我——他把我当成了笨蛋。”淀夫人把视家康和北政所为敌,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反反复复讲给二人听。如此一来,此事自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比起飨庭局,年长的大藏局想得更多。当年,为了与家康和解,秀吉煞费苦心地压制自己!不用淀夫人说,她也深知其中情形:秀吉特意让年过四十的朝日姬与丈夫分离,嫁与家康;咬牙把母亲送到冈崎做人质……正因如此隐忍,秀吉才得以问鼎天下。这些做法,不是慑于家康的人品和实力,又是因为什么?
不仅是敌视家康一人,三成甚至把北政所都要变成敌人……他若敢冒这个险,天下真要大乱了。“连大人都不敢做的事,治部却偏偏要做。难道他的才干能胜过大人……这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
听淀夫人这么一说,大藏局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夫人,治部是不是另有野心?”
“野心?”
“对。把夫人和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奴婢看他似怀有取代内府的野心啊。”
飨庭局顿时脸色煞白。而淀夫人却依然满不在乎,低头沉思。
人有时会说出些无心之言。淀夫人虽然恼火,可她并未思考过三成的野心。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藏局远比淀夫人阅历丰富,通晓世态人情。她以为淀夫人已看穿了三成的野心,才会如此动怒。
“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幼主年龄尚小,还不懂事。治部便利用这一点拼命拉帮结伙,想和德川展开一场大战,自己独霸天下……他是否正在策划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听大藏局这么一说,淀夫人不禁一愣,慌忙瞧了一眼飨庭局。飨庭局全身僵硬,正呆呆听着二人对话。
“哼!”淀夫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方道,“如果他有那样的野心,你们怎办?”
“奴婢认为,这是过虑了。”飨庭局插话道,“治部太为幼主着想了,以至于急得说话都带着命令的语气。这种无礼,当然要谴责,但疑神疑鬼却是不值。”
淀夫人使劲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我们也不能大意。”
“夫人所言极是。”大藏局不愧是年长之人,慎重地低下头,“依我之见,夫人不如这样:治部的话也不要信以为真,夫人表面上依然如平常,在内府和北政所面前装作无事一样,内心则对他们多加防范。夫人以为如何?”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难道我真的连‘嫁给内府’之类的话都不能说?”
大藏局不禁一怔,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发现,淀夫人后一句话已略有说笑的意味了——或许夫人真有那样的心思。
可这只不过是大藏局的猜想,如果向淀夫人求证,就有些不敬了。怎么说,夫人也是丰臣秀赖生母。
“对于此事,奴婢有个主意。”大藏局装作设听出淀夫人说笑的语气,故意敛容端坐,“万一发生不测,天下就要大乱。刚才,守大坂的长束大藏少辅已经来了,不妨把长束大人叫来,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内府和北政所的虚实。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淀夫人探身道,“此事绝不能任由他人操纵,它关系到幼主的将来……这样做最好不过。你明日一早就把此意转达给长束大人。”话题终于从三成身上转移开,淀夫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日夜里,淀夫人辗转难眠,开始以为是香枕气味太浓,特意令人换了枕头,也拨细了灯芯,可依然不管用。三成一番话掀起的波澜,已变成了无尽的妄想,变成了愤怒与无助。如果家康真的提出想娶她,她该怎生回答才是?
三成已经严厉警告过淀夫人,家康所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天下。因而,将来家康不是偷偷地给秀赖下毒,就是派人刺杀秀赖。这是对一个女子多大的侮辱啊!他却不知,女人也有智慧和才能。男人一开始刻意接近女人,到后来就会成为女人的奴隶……茶茶怎是被家康轻易俘虏的女人?想着想着,淀夫人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一幕——那个惯于装模作样的家康,裸着肥胖的身子,跪在自己面前,遭受无情的嘲弄和折磨。她既因此妄想而惊心,又因三成而愤怒。但比起这些来,一直清晰地印在她心里,让她痛苦不堪的,还是大藏局的那句话:“或许,三成有天大的野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淀夫人却不是在知恩图报的世界长大的。三成的话将不信任的毒种永远留在她心底,不断折磨着她……一想到这些,她又充满恐惧。将近黎明时分,淀夫人才朦胧睡去,梦中,听到了让她深感无助的雨声。
第二日晨,长束正家在大藏局的引领下来见淀夫人,已过辰时。
刚进门,正家看到精心妆扮的淀夫人,居然意外地垂下了眼帘,道:“即使夫人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正打算前来拜访。”他脸上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正为是否说出心事而犹豫。
“你来得正好。快往前坐,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接着,淀夫人又对大藏局道:“你留下来,别人都退下去吧。”
与三成总是挺着腰板相比,长束正家总是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大家都退下了。大人再往前点吧。”
“是。”
“其实不为别的。我有两件事想拜托大人。一是想托大人到北政所处说和,再是拜托大人到内府那里走一趟。”其实这两件事,三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
长束正家有些诧异,又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的口中居然说出“说和”之类的话,实在稀罕。他一直以为,表面上淀夫人把北政所当成正室,内心却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始终不把北政所看在眼里。正家犹疑道:“夫人的意思是……”
“北政所夫人不久就要返回大坂了。当然,在她返回大坂之后,你再去也可。你就说我想请夫人赐教。”
“赐教?”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既然太阁已逝去,我们这些女人就该和睦相处才是,什么事都要多商量,按北政所吩咐去办,才是常理啊。”
正家感到不可理解,低头纳起闷来,随后他慌忙正了正身子,“这……的确没错……夫人欲商量何事?”
“幼主的事。既然大人已经归天,幼主虽还年幼,到底是丰臣之主,对吧?”
“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你也知,这伏见城不过是暂居,不久之后,众人就会议论着要返回大坂了。”
“是。可是当前……连丧事都还是秘而不宣啊。”
“这些我知道,才在搬迁之前求大人帮着斡旋一下。如果北政所认为幼主还小,先住在伏见,便罢了。万一夫人想让幼主搬回大坂,那我也想一起搬过去。孩子毕竟年幼无知。”
正家使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北政所定会答应此事。请夫人不必担心。”说着,他不觉胸口一热。虽然淀夫人表面十分要强,但毕竟还是女人,太阁故去,这个女人也软弱下来了。若是这样,她与北政所或许会出人意料地和睦相处。“夫人说到内府……”
“正是。大人如何看待内府?”
“夫人是何意?”
“世人说,内府大人乃是幼主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我很是担心。”
长束正家弯下腰,睁大了眼。在他看来,淀夫人才是散布这种谣言的元凶。只听淀夫人又道:“对于内府的为人,用不着我多说。即使是太阁大人,也对内府另眼相看,甚至把后事都托付给了他。所以万万不可把内府当成敌人视之。”
“说的是……在下也这么想。”三成露骨地敌视家康,正家原本就极为不安。
“大人也跟我看法相同?”
“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和睦,以和为贵。不管把谁当成敌人,都是极其愚蠢的。”
“既然大人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实际上,我想送给内府一件薄礼,希望内府真心喜欢……究竟送什么好呢?”
长束正家又打量了一眼淀夫人,他深感意外。照三成所说,淀夫人是一个我行我素、难以对付的悍妇,可她却主动向北政所和家康示好,努力谋求和睦相处。难道是因为太阁死后,她感到孤独和无助?正家只好道:“我听说内府也和大人一样,对茶具不大感兴趣,那什么好呢?好不容易送一次,最好能合内府心意。”
“长束大人和内府一向亲密,自知内府喜好。”大藏局从旁插了一句。
正家逐渐被淀夫人打动了。看来,这绝不像一个善变女人的突发奇想,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都离不开这一点。他遂正容道:“请夫人原谅。”
“大人说什么?”
“正家刚才还在暗自担心,如果夫人对内府抱有敌意,将会对丰臣氏极为不利啊。”
“因此,我才想送内府一件他喜欢的礼物。”
“夫人,不如索性送他一件大礼?”
“大礼?”
“是。茶具、刀剑之类,德川大人不甚看重。所以,此礼要让人一辈子感激不尽,而且赠送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有那样好的礼物?”
“有!”正家脸上微微泛红,“内府最喜欢的东西……便是能安心高卧的宅院。”
“赠送宅院?”
“是。夫人知否?现在德川府位于东面低地,西面隔一条道就是石田府,北面和南面则是官部佑全与福原长高宅邸。无论哪一边都能俯瞰德川府内。听说德川府上都对谋划此事的治部少辅恨之入骨。因为若从这三府同时向德川府开炮,德川府顷刻之间就灰飞烟灭……”
“此……此事当真?”
“是。因此,可把向岛之地送给内府……着太阁大人遗言,内府总揽政务,至关重要,我们绝不允许不法之徒加害内府性命。所以,最好让内府大人在向岛建一座府邸。若真如此,内府不知多么感激呢。”
淀夫人回头看了大藏局一眼,叹了口气。此事似乎大出她们意料。
“大人的意思是,这样做,夫人并无损失,对吗?”大藏局十分困惑地问了一句。
“是。这样就不用担心内府会搬到城内。否则,他迟早会搬进城里来住……故,不如在向岛筑宅。”长束正家重重说完,正了正身子。
明白正家的意思后,淀夫人绷紧了脸,“你是说,如不赠送宅院,内府迟早会搬到本城来住,是吗?”
“是。内府要代掌全部政务,出入大名自然就多了,若是继续在旁人监视之下,成何体统?还有……”正家压低了声音,“反正幼主迟早会和辅政大纳言一起搬进大坂本城。这样一来,伏见城就空了……总揽政务的内府若提出要求,谁能拒绝?”
淀夫人点点头,“你对治部大人说过此事吗?”
“没有。”
“为何此前亦一直未跟找提起呢?”
正家苦笑道:“虽然夫人贵为幼主生母,可治部对内府的反感却有些过分了。一旦我说出此事,定会招致他误解,说我私通内府。故,夫人可以自己寻找机会,要么是大纳言,要么是……”
“我明白了。我必找机会让大纳言自己说出……这是件好事。就这么办吧。”
“好事?夫人的意思是……”大藏局不安地插了一句。
可淀夫人根本不看她一眼,道:“长束大人,你立刻去内府处,就说这是太阁大人的遗言,把向岛赐与内府。此前我把这事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夫人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不知何时回大坂,这才是关键。”言毕,淀夫人方看着大藏局道,“这可真是件豪华的礼物啊,对吧,大藏?”
“是……是。”
“不要感到不安。这是大人留给我一人的遗言。万一代理政务的内府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天下之祸啊。”
“夫人所言极是。”
“呵呵……这样,内府就理解我的心意了。”淀夫人一脸得意,望着天空,陶醉在幻梦之中,“府邸的建造,全听内府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定要在向岛。明白了吗,正家?”
“明白。”
“最好在治部赶赴博多之后再开工。不然他可能使些手段。”
“明白。”长束正家也放心了。
正家退出之后,淀夫人依然十分亢奋,啷囔个不停:“看来正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智者啊,果然有办法。如此,伏见城既不会让人夺走,还让我与内府更亲近。你说对吧,大藏?”
“是……是。”
“有件事须留心。”
“什么事?”
“正家对治部的戒心。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忽视。”
“夫人的意思是……”
“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可是害怕招致治部误解,始终不敢出口……他们同为奉行,如果彼此忌惮,定于事不利。我觉得,这些都因治部爱争强好胜,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大藏局并未立即作答。她也深知治部好出风头,爱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她并不敢贸然断定此为瑕疵。何况她说三成有野心时,反而给淀夫人带来困惑。
“大藏,你怎的了?好像心存疑忠?”
“夫人,这样做会不会白费心机?”
“你是说向岛的事?”
“是。”
“为何是白费心机,你只管说。”
“假如在幼主搬走之后,内府还有进城的心思……”
“哦?”
“即在向岛赐了宅邸,恐内府还会找出各种理由进城。”
“你的意思是他照样会进城,对吧?”
“如果那样,趁治部大人不在时赐宅,恐只会造成更为不睦的气氛……”大藏局思虑再三,方道。
“别说了!”淀夫人横眉立目,“大藏,你到底是个女人啊。”
“是。”
“像你那样摇摆不定,能作什么决断?只能一事无成。”
“是……”
“一说起治部,你就妄言他有取代太阁的野心,提到内府,你又蛊惑我,说从一开始他就有进伏见城的心思。照你这么说,全天下人都成了我和幼主的敌人了?”
淀夫人一番责问,令大藏局无言以对。不错,全天下人都是敌人,请一定要小心——虽然她心中充满不安,可没敢贸然说出口来。
“把飨庭也叫来……”淀夫人放声大笑,“呵呵,即使飨庭局也和你意见一致,我也无法改变主意了。我已声明,这是太阁的遗言,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大藏局顿时脸色苍白。淀夫人说得没错,如想提出忠告,只能赶在正家退出之前,否则就没有意义。向来争强好胜的淀夫人,把正家的想法当成了绝好的主意,一时竟把这说成了“太阁的遗言”。若事后再发些无用的牢骚,只能表明自己愚蠢,也许还会动摇淀夫人好不容易下的决断。
“夫人,看来是大藏过虑了,十分抱歉。”
“我叨白你的心情。”淀夫人清澈的双眸凝望着天空,眼睛越眯越细,仿佛在勾勒一个美梦,“大藏,你把飨庭叫来吧。今日总算轻松了。大人已经化为灰烬。”
“是啊,这世上之事,真如梦如幻。”
“从今以后,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
“夫人做事真是干脆利落,奴婢要努力学习才是。”说着,大藏局立起身,“奴婢这就去把飨庭局叫来。”
“你且等等,大藏。”
“是。夫人还有何吩咐?”
“多日阴霾一扫而光,我和你们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让飨庭偷偷拿些酒来。”
“酒?”
“对。庆祝我们获得新生的美酒……治部、内府,还有北政所的麻烦都解决了,不是好事吗?”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夫人已是此城主人了,即使有过分之行,也无人能阻止得了她,用不着破坏她的好心情……
淀夫人眯眼凝望着天空。如果消极地看:一切都令人不安,可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化作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她觉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伤痕累累,是一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随心所欲,风流快活,也是一生……
淀夫人认为,自己的才智和魄力,绝不逊于北政所和内府,只有一个人束缚了她的翅膀,那就是丰臣秀吉,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身为太阁嗣子的生母,她何惧之有?
即使德川家康真要这座城,痛痛快快送给他,不也很好?在秀吉引以为豪的玻璃浴房里,剥光那个矮胖内府的衣裳,为他洗掉汗臭……想入非非的淀夫人,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慌忙看了看四周,一切只是幻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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