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人大久保忠邻与阿江与夫人一起回了伏见之后,大久保长安仍暂时留在大坂城,负责嫁妆交接,和礼单一一对照,该放到库廒的放到库廒,珍贵物件则交与秀赖侍臣。
这是奉命行事,但长安仍大为吃惊。大坂城内的现状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还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城池。照说,此城的主人只能是年仅十一岁的丰臣秀赖。表情严肃的重臣应聚集在秀赖身边,以少君年幼为由,事无巨细,皆由他们议论处理,再将最后的决定告诉秀赖,让佑笔记录下来。然而,几乎所有的家臣都无视秀赖的存在,单聚集在淀夫人居处。所有事务从来未跟秀赖说过,都是淀夫人随兴决定。这样做决断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记录,万一淀夫人推说不记得,必生麻烦。
当然,大项金钱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大野治长、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处理,也让一起议事的佑笔记账,可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记的流水账无甚两样,甚是简略。
若心中生恶,不出一年,便能将这城中的一切骗个精光,长安甚至起了这种念头。但城中气氛却不紧张。秀赖身边虽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赖几乎不和他们一起玩耍。负责防卫此城的七手组勇士们不仅少来问候秀赖,就是对淀夫人也大都敬而远之。而且,城里还会出现奇怪的客人,他们是信长公之弟织田有乐斋和信长公之子常真。与前来拜访的大名不同,他们乃是以隐者自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随随便便用太阁遗下的心爱茶具,在茶室里悠闲地品茗闲谈。
在七手组的官邸,大家都在讲一些关于武士的趣闻轶事;在重臣的议事处,人们则纹秤论道;秀赖房间里,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纸牌或者双六,淀夫人的居处则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扬扬得意、昂首阔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坂真可称得上是无拘无束的乐园,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千姬一行住进了内庭,占了两栋房子。
她的住处,在结城秀康作为秀吉养子住进大坂城时,和当时还是姑娘的淀夫人、京极高次夫人、阿江与夫人等一起住过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虽然同在内庭,却与其他人隔着一个中庭,俨然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赖带着侍童和侍女来到这里。大久保长安对当时的情形亦饶有兴趣。
跟着千姬过来的侍女,好像是迎接自己的夫君一样,欢呼雀跃地迎接秀赖。但是,看到千姬,秀赖的眼里流露出怜悯和失望。年仅七岁、长相可人的千姬,绝不会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赖或许会亲近有加。但秀赖已经是个男子,他把她当妻子来衡量。但千姬在他眼里,还是个青柿子。
“怎样,寂寞吗?”秀赖问道。千姬缓缓摇了摇头。实际上虽说周围有熟悉的侍女,可既没有她最喜欢的爷爷,也没有父母在身边,自然会感到寂寞。
“大人喜欢小鸟吗?”千姬问。
“嗯。女人都养着。”
“什么鸟?”
“有白颊,也有黄雀。”
“我这里有文鸟。您要看看文鸟吗?”
“不用了,小鸟没意思。”
说完,秀赖偷偷看了一眼跟来的侍女,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孩和大人的兴趣不一样。可是,当二人的视线相遇时,那侍女却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长安自然知道侍女的羞涩意味着什么。然而秀赖却并不知他旁边坐着一个阅人无数的家伙,逢事便将千姬与这侍女比较一番。
“大人喜欢玩赛贝盒吗?”
“嗯,小时候和女人一起玩过。”
“现在不玩了?”
“现在?没意思。”
“那……大人练习剑术和骑术吗?”
“是啊,还有弓箭和火枪,都得练。”
“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应学这些东西。”
“光是习字和练琴,会感到烦闷。”
“无聊……”秀赖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说,无聊的时候还有别的事可干,“无聊的时候,可以到我那里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递了个眼色,便站了起来,这似是一个暗号。
这个秀赖,看见了青柿子,便想起熟柿子的味道了。长安的心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长安原本就是一个爱做梦的雄心勃勃之人。他才华出众,办事果断,却不务实。
秀赖看到千姬还不合适做妻子,遂催促侍女一起离去,长安苦笑着将他们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赖的家老,会如何?这个妄想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翔起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成为像秀赖一样的六十万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业的乱世已经结束,今后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乱世得到的俸禄,在太平盛世发挥才能,做出政绩。长安虽不能成为秀赖这样的大名,却可以作为家老,随心所欲支配他的俸禄。这样的主子不会碍事,就当是建了一家赚钱的青楼,只要把三四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他身边,他便不会有怨言。
长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将军门下,已经不可能回头为大坂城的主人卖命。他已非可整日沉溺于白日梦的年纪了,必须尽快弄明白:到底为何而生?
想到这里,长安看了一眼阿千,心潮澎湃。像这样的主子,绝非只有秀赖一个,不是别人,他们就是家康的儿孙。
将军本人、结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处,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大久保长安插足的余地。但武田信吉这一族和他有很大关系,还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辉,今年十二岁,长得人高马大,如同秀赖。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没有机会至那二人身边。
现在忠辉被封信州川中岛,俸禄十四万石。跟随他的人,虽然都忠心耿耿,却无一人懂得治世之道。况且,忠辉也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十四万石的大名,不久之后,他便会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样的俸禄。想到这里,长安似笑非笑环视了一眼周围:大坂城啊,真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秀赖每天用于学习兵法、练习剑术的,顶多不过一个时辰。据长安在德川府里的观察,信吉和忠辉的练习时辰,则是秀赖的三倍还要多。而且,忠辉和信吉都练得饶有兴致,秀赖却是索然无味。秀赖的体质本来就不适合这般剧烈动作。他最不喜欢的便数剑术,只对弓箭还有一点点兴趣。弓箭陪练为和久宗友。秀赖每次射中,他都会大加赞扬:“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劲,射上三十支。”
但秀赖却理解为:天才便无如普通人那般练习的必要。在射过二十支之后,便急着开始下一门功课,并不因为宗友的褒扬而埋头练习弓箭。兵法之后便是习字。他似尤喜习字,下笔稳健,如大人写的一般。高兴的时候,会超过预定的时辰。
每当大久保长安看到这些情形,秀赖和家康六子忠辉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辉生母为茶阿局,他的师父为皆川山城守广照。在长安看来,广照普普通通,并无让人称道之处。此外,安排在他身边的还有花井远江守吉成,他已经被选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辉厌倦了武艺时,吉成便会教他小鼓或谣曲之类,只是忠辉对此不甚热衷。
也许忠辉的性情和秀赖不大一样,但两个人都有些随心所欲。秀赖借先父荣光,可在大坂城为所欲为。忠辉也一样,只要家康还在,便无人敢动他一根汗毛。长安开始妄想:若是能成为忠辉的家老,如何攻陷这座据称不会陷落的大坂城?当秀赖和忠辉兵戈相见时,又应如何挽救这座城池?
“长安拿得算盘,却无法攻城略地。”武将们肯定会这般异口同声说。要想轻而易举攻下大坂城,为自己脸上增光,就应该……但长安很快从这种妄想中解脱出来。他恐怕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即便会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况且与大坂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黄金,才真正让他瞠目结舌。
据说,因为挖掘的黄金过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银山的发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时候再打开,然后将已经挖出的黄金铸成秤砣状藏在城中。长安对矿山开采大有兴致,想亲自挖掘佐渡、伊豆和石见矿山,这才是他所长。
照太阁的计算,国内流通的金银,应该有多少才合适?这从他故去之前秘藏的黄金量便可以推测出来。但长安这次来到大坂,似完全把这件事忘了。他知大坂有山一般的黄金,却从未想到他会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金块。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亲眼得见。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给的杂务之后,长安来到片桐且元处,向他汇报大小事宜。这时片桐贞隆走了进来。“请恕打扰。”他附在且元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且元点点头,对长安道:“现正将金库里的金块搬些到天守阁里,暂时失陪,请在此稍等。”
“大人说的是太阁秘藏的黄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将军家乃是金山奉行,为了开眼,也为了给日后留下回忆,请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过迫切,且元吃了一惊,沉吟道:“也好。那就让您看一块,其他的也都是同样形状、同样大小。”
“感激不尽。”在长安的想象中,一个金块至多不过五贯七贯,他以为且元会拿一块过来。然而且元却笑着摇摇头。
“拿不到这里来,您得跟我去看。”
“这合适吗?”
“您是亲戚家臣,无甚不合适。去看一下吧。”于是,且元带着长安到了天守阁下的库前。仓厫前边的路上,铺着破旧的粗草席,四人一组抬着用草席包着的石块样的东西,好像很沉。其长约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宽约一尺,吊着四个角,拴在一块榉木板上。有的已搬进了库里,后边还在继续搬送。
“喂,放下一块。”且元向其中一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长安差点惊出声来。从人夫们走路的样子可看得出来,金块至少超过了四十贯。
人夫在长安面前绥缓放下金块,他这才注意到,路上无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们去那边歇息一下吧。”且元对人夫说完,弯下腰,亲自揭开草席。
长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围一下明亮起来,黄金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四个人所抬的,仅是一块黄金!长安慌忙抬起头,默默看着搬运的队伍。长长的一队人,他们所搬运的,都是和眼前这个一样的金块?长安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痛痒。人会因为一锭小小的黄金去杀人,这里却藏了多少黄金啊!太阁曾经用金箔装饰伏见城天守阁上的瓦片,那时还只是个手猿乐师的长安曾经大骂:“这个天杀的,真把黄金当泥使了!”市井当中,也有许多人对这种骄奢恶骂不止。然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小家子气的见识。若是有这么多黄金,别说是一小块黄金就可摊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铺上也不足为怪。这样看来,说不定太阁也是个小器之人。
“您看过了吗?要包上了。”
“啊……是。”长安忙问道,“这,一块……有多少贯?”
“听说每块四十一贯。”
“那么,要是铸成小金币……”若是平常,这种计算乃是长安最拿手的,可今日他的脑子却有些不听使唤。
“我听说,要是铸成小金币,应是一万三千六百两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两的箱子装十四个,稍稍有点不足。这真是巨额啊!”说到这里,长安慌忙闭上嘴,再说下去不仅失礼,还会让人生疑。
且元马上将黄金用草席包起来,叫过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后,他向站在门口的贞隆招了招手,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便带着长安回到了方才的议事处。
长安的脑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全是那金块。
黄金本身不过一物,可当人们把它与现世联系在一起,便会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间虽有许多人并不受这种魔力控制,但大久保长安无法超脱。他的前半生,看似对黄金漠不关心,其实却是因极想得到,才诅咒之,才被它迷惑,他的欲望比寻常人要大得多。
长安回到议事处和且元相对而坐时,仍然念想著刚才的黄金,呆呆傻傻。他思量,这么多黄金对那个叫秀赖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母,简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黄金若是我大久保长安的,我会拿它做什么?想入非非的长安,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些:若黄金归我,我岂会放着不用?有几百万两、亿兆万两啊!要是那些黄金铸成大小金币……干吗铸成金币?不能让这些黄金在民间流通,应把它作为生意的本金。抽出些黄金买一艘洋船,让浪人乘船漫游海外。堺港豪商的梦不就马上可以实现了?
但这话对片桐且元说乃是对牛弹琴,不如直接去找淀夫人,试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轻些,偷偷潜入她房中游说,亦是一种办法。长安甚至还想将此事告与蒲生家的歌舞伎艺人名古屋山三郎,让他去劝说淀夫人……
“多亏了大久保大人,各项事务进展都很顺利。真是可喜可贺!”侍者端来了茶,且元道。长安才猛回过神来。
“这里有五枚银币,乃丰臣大人所赐,是对阁下这几日辛苦的一点犒劳。”
长安看到且元毕恭毕敬递上一包银币,他似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几枚银币,这便是我现在的斤两?他真想把那五枚银币扔出去。
大久保长安匆匆辞别了且元。
刚刚走出议事处,那金块又在他脑子里闪光。金块白放着霉烂了,仅仅这么一想,便让人着急。那个孩子和寡妇真是愚蠢!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块,将在他日后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长安把秀赖赐给他的银币放入怀中,沿着走廊走向千姬的住处,路上碰见了荣局。
“您在想什么?”
几乎与荣局擦肩而过的长安,根本没注意到她。听到招呼,他才回过神,站住。他看到阿蜜捧着一个朱漆盘站在那里,盘里有一个纸包,似是点心。
“去哪里,荣局?”
“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是。已经完了,今日便要告辞回去。有什么话要带给茶屋先生吗?”
“不,没有。”阿蜜笑着便要走开。
“荣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说说。”长安道,“这点心是送给丰臣大人的吗?”
“是。是谢礼。”
“荣局,大坂是个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说……”
“处处都有些古怪。实际上,我现在因黄金受了风寒。”
“风寒?”
“是风寒,病了。此事和你无关。我想告诉你的是,丰臣大人已经懂得女人了。”
“这有甚不对吗?”阿蜜责问道,“到了这个年纪,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说,大人会因此不到小姐这边来了,渐渐就变得疏远了。”
“嘿嘿,这您不用担心。小姐长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觉得该为小姐找个替身,你说呢?”
“替身?”
“涩柿子还未成熟之前,先找个熟柿子作为替代。让大人偶尔临幸,是为上策。好了,我只跟你说这些,马上就离去。请多保重,好生照顾小姐。”说完,长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荣局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长安真是个怪人。给小姐找个替身,这事可行否?
长安之言让阿蜜又气又笑。与武士不同,长安精于计算,目标明确。他比女人还在意衣着款式颜色,对金钱的细致更让人吃惊。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秀赖留在千姬身边,否则这便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阿蜜得知秀赖和千姬的住处相隔甚远时,倒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他们万一住得近,天天见面,秀赖在年幼的千姬面前与其他女人厮混,甚为不雅,但相隔远些,正所谓眼不见为净,千姬正可安安静静长大。淀夫人或许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许,此恐为阿江与夫人私下所求。长安却如此恬不知耻地算计。
阿蜜好像不经意看到了什么肮脏东西,气得嘴唇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赖的住处。
大坂城远非冈山城可比。仅仅是走廊,细算也在六百丈以上。为了防止人迷路,每道走廊尽头都有一幅杉户绘。
秀赖房间中所绘,非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而是小狗、兔子、乌龟、鱼和小鸟之类。这个充满童心的主子却似对女人产生了兴趣。
阿蜜拉响了铃。一个侍童应声而出,他比秀赖个子小些,但长得颇为俊俏。
“昨日承蒙大人前去探望,为了表达谢意,夫人特意给大人送来些点心。”
那少年郑重其事施了一礼,欲去通报,“请稍等。”
“不必打扰大人,您把东西带过去就是。”
“请稍候。”侍童转身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时传来了小鼓之声,竖耳听时,对面的房里又传来男女笑声,应是淀夫人的居处。阿蜜正想着,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来,“少君有事要问你,请随我来。”
午后的走廊里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边,竟可以听到他衣衫窸窣有声。
侍童打开门,阿蜜往里边一瞧,只见秀赖正伏在桌上,听到开门,便转过身来。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门打开以后,可以看见宽敞的庭院,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池边。小鼓的声音和众人的喧闹声,似乘着风从院子那边传了过来。
“写字累了,来,坐近些。”
阿蜜毕恭毕敬奉上点心。侍童端到秀赖面前后,退到门口坐下。阿蜜这才注意到气氛有些异常。房里除了秀赖,再无别人。隔壁也寂然无声,不像有人。想到平时秀赖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围着,玩耍打闹,阿蜜有些不知所措。让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赖的眼神。他始时有些慌乱迷离,但后来便注视着阿蜜,眼里像着了火。
“大人一直独自在习字吗?”阿蜜问。
秀赖点点头,依然目不转睛盯着阿蜜。阿蜜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满了虫子。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与天真无邪的少年亦相差甚远。这是一双苦闷的受刑者之眼,眼里饱含情感,似乎要哭出来,眸子里隐藏着难以名状的孤独,又似拼命想赶走孤独。
“你来了。”良久,秀赖突然道,他眼里明显噙着泪水,“母亲叫我去她那里,我没去。”
“大人身体不适吗?”
“不。”秀赖摇摇,“我不想看到母亲喝醉的样子。”
“那边有宴会?”
“是。是为了庆贺千姬过门而举行的宴会。我未去。还好未去。”
阿蜜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年龄的少年极易感伤孤独。
“你见过天下公吗?”
“大人是说太阁大人吗?见过。那时还见过您几面。奴婢服侍过宇喜多夫人。”
“你见过我?”
“是,那时太阁大人经常抱着您,哄您玩。”
“哦。”
秀赖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了。我喜欢你。我正想派人去问问你的名字,你就来了,这是天下公在帮助我们。”
阿蜜一时没能明白秀赖的话。莫非他刚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儿时的记忆?可她在伏见城见到秀赖时,秀赖还是个婴儿。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怎生会想起那时的事?阿蜜在心里一算,那时她七岁。
“你叫什么名字?”秀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奴婢阿荣。”
“阿荣?好名字。你觉得母亲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问奴婢对淀夫人的看法?”阿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这样的身份,绝不能对淀夫人妄加评论。
“你不觉得母亲乃是个自私的人吗?”
“不,怎会?夫人尊贵无比……”
“我和母亲吵架了。”
“哦?”
“我对母亲说,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这……”阿蜜顿时毛骨悚然。秀赖这话,让她想起大久保长安那荒诞之言:“这是个奇怪的城池!”可她万万没想到,秀赖会说出这等话。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问。
“阿荣,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有何不对?我好歹是内大臣。母亲却不同意。要是父亲还在,绝不会说出这等残忍的话来。母亲真自私!”
阿蜜浑身颤抖。这就是秀赖独自留在房间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送东西,怎会这么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礼的要求,她当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仅会在城里引起骚乱,还可能给千姬带来麻烦。
“呵呵,”阿蜜笑道,“大人真会说笑,说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骂,就此告辞。”她浑身颤抖,便要站起来。
“等等!”秀赖毫不犹豫喊道。
阿蜜被叫住,不敢起身。她一阵惊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着,让他看出破绽。
“大人还有什么事?”阿蜜若无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该骂奴婢了。”
“她敢骂你?”
“其实不过是哭闹。”
“哦,她这么任性。”
“不是……”阿蜜再次慌乱起来。这种时候,若是坏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她留在这里却是更加危险。不管怎么说,秀赖乃是个我行我素、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因为寂寞。在伏见城时,将军和少夫人再三交代,让我不可离开小姐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荣,这里不是伏见城!”秀赖摇着头,断然道,“这是丰臣秀赖的城池。来到这里,就是丰臣秀赖的人!”
“但是……”
“你也一样。你觉得,我和千姬哪个更重要?”
此问很难回答。若仍然坚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说不定会激怒这个少年,越发提出无礼的要求。阿蜜慎道:“当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说,可我家小姐乃是城主夫人。”
“哦,还是我重要?”
“是。”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
“请让奴婢回去。”阿蜜趁机提出要求,可秀赖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母亲。”
“啊?”
“是我不好。刚才我说和母亲吵架,你才感到为难。”
“啊……不,不是。”
“哼!就是这样。可这样也好,那我就经常到阿千那里去,去看她,去你那里。”
阿蜜愕然无语。大久保长安说的那些怪话竟成了事实,她觉得异常难受。
“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就去你那里。”
阿蜜不知是怎样离开秀赖房间的。虽未出什么乱子,可真让人恐惧。这个孤独的少年在做梦。若她也成了他梦的一部分,他会怎样?要是身陷其中,必会像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
“我要去你那里!”阿蜜跑到走廊,这个声音似还在背后回响。她一口气跑到刚才的入口处,这时又听到庭院对面淀夫人房中传来小鼓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突然泪流满面。
可怜的秀赖!阿蜜并不以为他是个恶少,而是对这个幽禁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怜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气蓬勃。这个囚徒认为,所有的人都应服侍他,听他支使。他显然不知是不是该问问别人的意愿,实为无可救药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阁的不幸,是因他生于贫穷的农家,可他儿子秀赖的不幸,却是因为生于先父的光荣中。秀赖能否发现自己的不幸?
阿蜜对秀赖的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千姬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后有着稳若富士山的支撑,秀赖背后却空空如也。太阁留下的关爱反而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千钧重负。秀赖在无限孤独里寻求关爱。这种渴求与年轻的欲望纠缠一处,唯他自己一无所知。
阿蜜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处。要是一年前,她会不假思索抱住秀赖这孩子,亲吻他的小脸。然而现在……这真是一种人世的悲凉。
“荣局,怎么了?眼睛这么红。”从江户跟来的嬷嬷问她。这时阿蜜才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已让泪水冲坏了。
“那边的人为难你了?”
“不,没有。我去补补妆,再去见小姐。”阿蜜忙回到自己房间,匆匆补了妆。秀赖那双孤狃的眼睛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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