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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在上海,有很多很多的人能够看见太阳初升时破晓的晨景。

        比如马路上穿着蓝色工作服拿着扫帚的环卫工人,他们在每一个清晨埋头清扫着这个城市,他们麻木的面容掩盖在宽大的口罩之下。那些寸土寸金的地段在他们一扫帚一扫帚的扫拭下,从疲惫灰蒙的黑夜里苏醒过来,重新变得咄咄逼人。

        比如那些被这个光速时代抛下的老人们,他们在每一个清晨从被窝里爬起,寻找着这个水泥积木般的城市中不多的绿地和树木,他们紧紧拥抱着树干呼吸、冥想,你只要看过此时他们闭着眼睛轻轻皱眉的面容,你一定会对未来充满畏惧。这些沉默不语的树木,是这个城市里他们唯一还能拥抱的东西。旋转的霓虹不属于他们,水晶酒杯不属于他们,苹果手机和IMAX电影不属于他们,他们是被这个城市抛下的一群遗老,他们在比他们还要古老更多的树木面前,变成了一群遗孤。

        还有彻夜不眠的出租车司机。他们睁着疲惫的双眼,搜寻着路上随时有可能伸出手的行人。然而,在这种时间点赶去上班的人,都是睡眼惺忪地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杯豆浆,匆忙地冲向公交车站或者地铁入口的工薪族,日益上涨的出租车价格不仅让他们怨声载道,也让马路上亮着红色“空车”标志的出租车越来越多。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翻跟斗的人,他们不需要赶这么早的时间上班,他们的名片上地址电话虽然都不相同,但是差不多都印着同样的两个词语:总监,或者主管。但也不会再往上了。再往上级别的人,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别人帮他开车。要么就住在公司马路对面,走路上班。

        还有刚刚从钱柜里走出来的双眼一抹黑的年轻女孩子。她们晕开的眼妆在清澈的晨曦里看起来更加肮脏不堪,她们的喉咙里是昨夜的酒气,酸的,苦的,腥的,臭的,混合起来就是一款名为“失败者”的香水。香料配方则是五味名叫虚荣、贪婪、懒惰、倒霉、愚蠢的奇珍异草。

        但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却仿佛眼前的晨曦一样,干净,清澈,规律,健康。

        比如顾源和南湘。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突然一阵风就从没有关紧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窗帘被猛地掀开,强烈的光线照进屋子,把房间里的昏暗瞬间撕碎,我发出一声惨叫,感觉像有人拿柠檬水挤进了我的眼睛里。

        可能我叫得太过用力,同时混合着昨晚的宿醉,我耳朵里立刻开始嗡嗡嗡地叫个不停,整个房间在我的视线里像洗衣机的甩干桶一样旋转起来。

        我的惨叫声同时也惊醒了睡在我边上的崇光。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那些电视里床垫广告中金发碧眼的肌肉模特,他们千篇一律地裸着上身,侧躺着甜美入梦,同时还要露出一副厚实的肩膀和一双让人流口水的肌肉胳膊在白色床单外面吸引消费者的眼球。他的头发蓬松干净,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他的皮肤在清晨的光线里显得清爽而透彻。他明显是洗过澡洗过头,刷好牙换好睡衣再上床的。他看起来像一份烘焙得刚刚好的早餐点心。

        而我呢?我从床上挣扎着直起身子,就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了我的尊容,我那巨大的眼袋垂下来,快要挂到人中边上了,睫毛膏花得一塌糊涂,让我看起来像被唐宛如揍过一样。(也有可能确实如此,说实话,昨晚残留的记忆里,有几个镜头让我觉得唐宛如很有可能揍了我,比如,我记得自己恍惚中把一个哈密瓜当做抱枕朝着唐宛如脑袋上砸了过去。)而我的头发看起来就更惊悚了,感觉像是在东风大卡车的排气管下面吹了三个钟头一样。

        我要呕了。

        崇光显然也被我吓住了,他瞪圆了那双毛茸茸的性感眼睛,同时深呼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果断地闭紧了双眼倒头继续呼呼大睡。我想,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卧室,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然后把脑袋塞到水柱下面去。我一边被哗啦啦的自来水冲刷着,一边继续睡。要不是我把水池的塞子拔了起来的话,我想我真的有可能把自己淹死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我相信看到这种诡异的犯罪现场,就连福尔摩斯也破不了这个命案。

        我在梦里卸了妆,洗了头,刷了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客厅里,就看到了容光焕发,衣着光鲜的顾源和南湘——此时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

        俗话怎么说来着,瑞雪纷纷辞旧岁,新仇旧恨一起来。是的,顾源就是我的旧恨,他恨了我大半年了,我没差。而南湘呢,则是我几个小时之前的新仇。

        南湘看见我,冲我打了个招呼,看起来人畜无害,喜怒不掺的样子。

        而顾源呢,不出我所料,依然是那副无视我的德行,他继续悠哉地品味着他杯子里热气飘香的咖啡,和南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的出现对他来说就像是马路对面飞过了一只塑料袋,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要是换了以前,我多少还是会因为曾经的内疚而对他稍微带点歉意,他无视也就无视吧。然而此刻,我一夜酗酒之后的宿醉像一个紧箍咒一样卡在我的脑袋上,之前哭哭啼啼,嘻嘻哈哈,神经病一样的酒后疯狂所带来的后果就是此刻堵满整个胸口的沮丧和烦躁,所以,顾源脸上那副“白眼狼大头蒜,二逼青年靠边站”的表情,立刻让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我像一台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一样吭吭吭吭地冲到餐桌边上,从顾源手边拿过咖啡壶,把餐桌上倒扣着的一个咖啡杯翻过来,哗啦啦地倒了一满杯,我宿醉未醒,理所当然洒了一桌子。我的挑衅立刻让深有洁癖的顾源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呲——”的一声耸起了肩膀,他的眉眼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但他忍了忍没对我口出恶言。我其实有点失落,我已经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了,结果对方只是轻轻地绕过了我,大摇大摆挥着鞭子扬长而去,只留给我一个马屁股。

        南湘看我们两个剑拔弩张的架势,于是出来解围,她看了看我,叹口气说:“你们昨天什么事儿啊,需要喝成这样?”

        “喝成这样?喝成哪样了啊请问?”她以为她是在解围,但真抱歉,她只是又点燃了另一堆柴而已,“洗漱完毕了你都还能从我脸上解读出那么多信息啊?我是喝得少了个眼珠子还是人中顶到脑门心上去了啊?”我的起床气加上宿醉头疼,再加上昨天在思南公馆的耻辱,让我一秒钟变成一条丧心病狂的中华田园犬,俗称,土狗。

        “你只有一个眼睛戴着黑色美瞳。”南湘看着我,淡定地说。

        “……”我转身窝火地朝卫生间走去,要不是刚刚我洗脸洗头,把酒劲儿洗去了大半的话,我想我有可能自剜双目。

        我把眼睛里那枚美瞳摘下来丢进垃圾桶里,从镜柜里拿出框架眼镜戴上,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非常好,我顷刻间又把南湘嘴里“喝成这样”的“这样”二字刷新到了一个更惊人的高度。

        我走回客厅继续喝咖啡,南湘和顾源都没再说话,我经过刚刚的自取其辱之后,气焰也没有那么嚣张了。我在咖啡的浓郁香味下,头痛渐渐缓和了些。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南湘,她姣好的面容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看起来和几年前大学时代的她没有任何区别。而我呢,蓬头垢面,眼泡浮肿,戴着副黑框眼镜,我看起来和几年前大学时代的训导主任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一阵轰鸣,仿佛一辆推土机正在朝我开过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唐宛如起床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爬上餐桌边的吧凳,然后就像一只无骨醉鸡一样瘫软在了桌面上,她穿着一套白色泡泡袖的蕾丝睡裙,圆滚滚,白乎乎,看起来仿佛一只奶油蛋糕从摩托车后座上翻下来摔在马路上。

        她的眼珠子有一半悬停在眼眶中,上面一半则翻进了脑门儿里,这让她看起来前卫极了,像一个思考者。当然,她说出来的话也能让人瞬间变成一个思考者,比如我,我就没能立刻理解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我靠,我的头仿佛戴着一个奶罩一样疼。”我思考了半天,没整明白。

        南湘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倒了一杯递给她:“你也喝啦?是为了庆祝什么?”

        “为了庆祝我搬家。”唐宛如打了一个饱嗝,空气里突然多了一股葡萄酒兑醋的味道。顾源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抬起他的手腕放到鼻子边上。不用问也知道,他手腕上肯定喷了一毫升够我吃一顿午饭的奢侈香水。

        “原来昨天你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你搬家啊。”南湘点点头,垂下眼睛又喝了一口咖啡,“那你怎么没叫我过来帮忙呢?”

        唐宛如脸上瞬间一阵尴尬,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向我求助。她哪儿绕得过南湘啊,她的心思只有下水道那么浅,掀开盖子就汤汤水水,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藏不住事儿。

        而南湘呢,她是百慕大,她是大海沟,她是《垂直极限》3D版。她能在一汪剪水双瞳里藏下一口花斑大鳄。唐宛如和她交锋,感觉就像派林黛玉去打牛魔王。

        “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没叫你啊。”我挺身而出,大义灭妖,“卫海也在,你也去的话,像话么?”

        “有什么不像话的,分个手而已,又不是挖了他们家的祖坟。”门口传来一个带着低沉磁性,却又听起来冷漠无比的声音。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准来了,因为只有他,才会让人有一种背后突然开了扇冰箱门一样,脊椎发凉的感觉。这和唐宛如“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特点是一个道理,所谓的辨识度。

        顾准拿着一杯星巴克外卖拿铁,在南湘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用他那双冷漠的深灰色眼睛看着我,仿佛一头狼在驱逐着企图靠近它领土的入侵者。我明白,他守护的领土就是他身边的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丽。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南湘,她眼睛里涌动着的默默情愫,和当初她望着卫海时一模一样。

        我胃里一阵恶心,像喝了一杯鲜榨苍蝇汁。

        难道奸夫淫妇还有理了不成,我被顾准这么激了一下之后,更加燃起了熊熊斗志。我唯一遗憾的就是顾里还没醒,我缺少火力支援,否则就凭你们俩,加起来口若悬河连比带划四个钟头,也比不过顾里对你们的惊魂一击,十秒钟之内保证让你们形神俱灭。

        我看着南湘,把嗓门儿提高了些,这样我听起来就更加阴阳怪气儿了,我说:“而且你昨天那么忙,又是思南公馆晚宴,又是外滩罗斯福露台party,你飞檐走壁,翻山越岭的,哪儿顾得上过来帮唐宛如搬家啊。这种小事,何足挂齿,千万别耽误了你的远大前程。你看你忙得昨天晚上都没回来呢。”

        “昨晚结束后,我回了一趟自己家,我要拿些东西。”南湘看着我,尽量压抑着她的怒气,她眼里对我有一种容忍,但她却并不知道,我此刻与一只眼睛面前被蒙了一块红布的公牛没什么区别。我眼里的红血丝就是我猎猎作响的战旗。

        “自己家?是回顾准家吧?”我了解南湘,她那个家早就空荡荡的了,她妈现在在戒毒所住着,那个弄堂屋子里家徒四壁,回去拿东西?拿什么?拿个屁!“不过也说得过去,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顾准家对你来说确实就是‘自己家’,我懂。”

        “南湘回哪儿住,关你什么事!”可能是我太咄咄逼人,又或者是我和他宿怨已久,旁边的顾源有点听不下去了,他把杯子朝木头桌面上一放,抬起眼睛瞪我。

        “那我和南湘聊天,又关你什么事?!”我把杯子朝桌子上更加用力地一摔,瞬间咖啡四溅。说实话,我不是傻子,我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别说是我,就连一向艺高人胆大的唐宛如,此刻也嘴角抽搐,脸色发白。她的眼珠子四下转动着,仿佛此刻她正待在一个充满了煤气的密闭屋子里,任何电光火石,都能让眼前立刻一片火海,所有人都逃不过魂飞魄散、玉石俱焚的命。

        但是我心里像是被人放进了一管催化剂,我的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都在朝着一个无法收场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的情绪经过一整夜的眼泪酝酿,经过一整晚的酒精发酵,早就嗷嗷待哺地等待着这个撩起膀子就开干的时刻了。

        而这个时候,Neil从楼上赤着膀子下来了。用赤着膀子来形容他此刻的穿着,真的是太过保守,准确地说来,应该是“只穿着内裤”。

        不知道是不是美国人都这么开放,起码他这个假洋鬼子,此刻几乎全裸地站在我们面前,非常镇定地拿起咖啡壶倒了杯咖啡给自己,一点都不别扭,他一边喝着,还一边兴致勃勃地问我们:“你们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他袒胸露乳,双腿大开,看起来各种豁达。

        从他这句话,可以知道,他的酒还没醒。至少他完全没有看出来我和顾源彼此脸上的杀气,我们此刻的表情如果走在大街上,一定二话不说就被警察拦下来刑拘。

        唐宛如就像是一条看见了狗罐头的拉布拉多一样,哗啦啦流着口水,目光就粘在Neil身上扯不回来了。她炽热的眼神像两把油刷子一样在Neil这块鲜肉上来回涂抹,只差恨不得把他翻个面儿了,如果此刻燃起一堆炭火,她就能立即在街边卖起羊肉串来了。唐宛如的目光是那么地直接而狂热,我感觉Neil身上唯一的那一条白色紧身内裤都快要被她的目光给舔下来了。

        但唐宛如的嘴出卖了她的心,她一把捂住眼睛(但指缝撑得简直能游过几条锦鲤),娇喘着:“哎呀你要不要脸啊Neil,大白天的就耍流氓!”她的眼珠子在她撑开的手掌后面炯炯有神,“人家还没刷牙呢!”我再一次没有弄懂这最后一句,但我确实被这句话的字面意思震撼了。要么就是我想得太下流,要么就是唐宛如太生猛。

        但我没想到,她生猛的还在后面。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盯着Neil结实的小蛮腰(接下来,当她说出她心中的疑惑之后,我才意识到,她盯着的地方并不是小蛮腰),说:“哎?不对啊,之前我和卫海被关在体育馆里的时候,他早上起来就‘那样’了。你们男孩子早上起床不是都会‘那样’的吗?你怎么没有‘那样’?”她每说一个“那样”,就用手配合着比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手势——她用食指比了一个数字“1”。

        我:“……”

        Neil:“……”

        南湘:“……”

        顾准明显一口咖啡呛到了喉管里,咳得满脸通红。

        “你赶紧把裤子穿起来,这里还有男的呢,你别把大家搞得不自在!”南湘冲着Neil哭笑不得地说,她明显想把刚刚火药味浓烈的话题转开,此刻,Neil就是一把及时递到手上的灭火器。

        “顾源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啊,”Neil很快就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了,他伸了个懒腰,胸膛和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扭来扭去,好看极了,“之前我还看过他和简溪两个人在浴室里光着身子,彼此帮对方剪手指甲呢。”

        我和唐宛如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轻轻地抬起眼睛看向了南湘,而出乎意料的,南湘也正好抬起目光看向了我。

        我本来完全结冰,硬如钢铁的心脏,此刻,有一块小小的部分瞬间融化了。我和南湘依然延续着我们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无论何时,我们两个脑海里的豆腐渣雷达,总是同时启动,同时收工。每当我们俩捕捉到顾源和简溪两个之间的任何风吹草动、蛛丝马迹,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心怀鬼胎地彼此交换一个猥琐的眼神,我们用神识交流着三个字“你懂的”。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不锈钢般冷硬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一方面我与南湘之间的这种默契撼动了一下我对她的怨恨,另一方面,也许是听到了简溪的名字,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枚贴在僵尸脑门上的金刚符一样,我立刻不再蹦跶,原地休战了。

        “今天礼拜一啊,你们怎么都不去上班,反而在这里这么悠闲地聊天?”Neil拿起沙发上的一件不知道是谁的t恤套到身上,然后又不知道从哪儿顺了一条短裤穿了起来。他立刻从之前CK的内裤模特,变成了AussieBum泳裤广告页面上的沙滩男孩儿。但穿起来之后,却更增加了一种别样的性感。俗话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只孔雀拔光了翎毛之后,看起来也就是一只大一点的鸡而已,没啥意思。

        “我想等顾里起床后,问她借一条裙子。今天我需要陪宫洺去一个针对小范围的拍卖会,我的衣服不太能出入那种场合。”南湘说。

        我身体里刚刚柔软起来的那一小块地方,又二话不说地变成了肾结石。

        “你昨天晚上去罗斯福喝酒的那条裙子,不是很高贵么?Neil回来给我们描述得天花乱坠,感觉穿上去就能直接奔月了,灰姑娘的水晶鞋都没那么牛逼,灰姑娘只是一秒钟变公主,而你似乎是一秒钟变嫦娥。”我酸溜溜地说。

        “那条裙子是Kitty拿给我的,她从公司借的样衣,我怎么可能有那么贵的衣服。”

        “你现在和Kitty也走得这么近啊?下个月你应该差不多就要和宫洺他爸爸一起坐公交车去外环高架下面吃鸡公煲了吧。”我说话绝对不是笑里藏刀,我的刀太明显了,什么笑都藏不住,就算安吉丽娜·朱莉或者姚晨那么大的嘴,也一样。我只是在明晃晃的刀尖上挂着一丁点儿笑而已,就像屠夫的杀猪刀上挂着的零星肉末,那代表着我依然残留的一点儿人性。

        “宫洺让南湘陪他出席酒会,她如果丢脸,那就是宫洺丢脸。宫洺丢脸的话,Kitty就得丢命。你难道还不了解宫洺的脾气么?”顾源在旁边冷哼了一声,眼睛里淡淡嘲讽的表情。

        我噎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我也只能同样冷笑了一声之后就转开脸去。毕竟我再怎么丧心病狂,我也不敢把火烧到宫洺头上去。我沉默不代表我认输,我内心的忌妒之火又被浇了一瓢汽油,它现在闷在我的心房里燃烧着,我的内胆在持续加温,但我的表面还维持着瓷器的温润和光滑。但放心,我随时能变成海胆,把大家刺得鲜血淋淋。

        可是,我在期待着自己变成海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前方还有一个燃烧弹在等着我。我以为自己够狠够烈够血腥,然而,我错了,我低估了上帝对我们这群人的眷顾。他像是一个拿着遥控器迟迟不肯松手的人,他抱着爆米花坐在沙发上,期待着一波又一波高潮迭起的崩坏大戏。

        “我去叫她起来吧。十一点还有一个会议呢。”顾源看了看南湘,拉开椅子站起来。南湘点点头,也随着顾源朝顾里卧室走去,她转过头叫上了顾准:“你要来帮我参考一下么?”

        顾准薄薄的嘴唇边上含着一个暧昧的微笑,他点点头,三个人一起朝顾里卧室走去。我看着他们三个亲密无间仿佛《老友记》一样的神情,感觉又一次喝了一杯鲜榨苍蝇汁。

        我继续在桌子边上喝咖啡,唐宛如在边上依然在纠缠着Neil询问那个关于早晨“那样”的问题,她那根食指顽强地竖立着,仿佛一面锦旗——上面书写着几个毛笔大字“下流之王,猥琐冠军”。

        我把脸埋在杯子里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顾源打开顾里卧室的声音,但在开门声之后就又重新变成一片安静了。我冷笑一声,因为我知道没人敢吵醒顾里,否则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手起刀落,百步穿杨般的把你搞定。我一直怀疑她在枕头下面放的那包用丝绸裹起来的玩意儿根本不是她说的什么薰衣草香料,我觉得要么是把枪,要么是颗手榴弹。

        “那看来卫海比你身体好呀!”唐宛如的声音越来越淫荡了,她得寸进尺地在Neil的胸肌上揉捏了起来,“卫海的肌肉也比你厉害!”

        就在那一秒钟,我突然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几丝莫名其妙的念头,“卫海”两个字像一个密码一样,启动了一连串的信号,我眼前仿佛闪动着仪表盘上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灯粒,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一连串的工程符号,我看不懂,但我却觉得害怕。

        我肯定是潜意识地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我说不出来。

        “卫海人呢?”我突然醍醐灌顶了。

        “不知道啊,昨晚他喝成那样,应该没回家吧?”唐宛如转过头看着Neil,“不会你把他迷奸了吧?他那一身腱子肉,在你眼里就是活生生一包催情剂呀!”

        “得了吧,我睡的南湘房间。”Neil朝唐宛如翻了个白眼,“真要迷奸卫海的话,那个人也只能是你。”

        我猛地推开椅子,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站起来,我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冲向顾里的卧室,就听见里面一阵剧烈的声响,仿佛摔碎了一盏台灯或者打翻了一个茶壶,随后听见顾源仿佛一只狮子般的怒吼:“卫海我操你妈!”

        窗外的阳光已经渐渐明亮了起来,隔着小区一片绿化带,愈渐嘈杂的车水马龙声朝这边涌来,无数噪音在撞上真空隔音玻璃之后就像被寂静之海吞噬了一样,我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很多飞蛾镇定自若地飞进火海的画面。

        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地苏醒了过来,但我们的房间里却是一片死寂。

        顾里,顾源,顾准,Neil,唐宛如,我,我们几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彼此都没有说话。崇光被我们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之后,也悄无声息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在我身边坐着,和我们一起沉默。我觉得真是难为他了,他可能不太习惯我们这群人的精彩演出,我们最擅长的戏码就是彼此撕扯对方头发、吐口水、诅咒对方下地狱,然后下一瞬间再彼此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棚搭得有点大,我不确定最后垮了棚之后能不能再搭起来。

        我想我此刻轻微的发抖,就是因为这个。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南湘走下来了,她不知道从谁衣柜里拿出来一件衬衣,她走到卫海面前,丢到他膝盖上:“你先穿上吧。”

        我坐在顾里边上,没敢抬起头看她。说实在的,当我冲进顾里卧室的时候,我是真的被眼前的场景吓蒙了,那两三秒的时间里,我是真的在质疑自己的眼睛。但别人身上也长了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顾里和卫海躺在被子里。卫海穿没穿裤子我不知道,但他绝对没穿衣服。而顾里倒是穿了衣服的,但穿了等于没穿。那件真丝蕾丝睡衣与其说是用来遮羞,不如说是用来挑逗,真的,情趣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也就穿得这样了吧。我冲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顾源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卫海的脸上。

        顾里把手边的垃圾桶拿过来,放到卫海脚边上:“嘴里有血就往里面吐,别弄脏我的地毯。”卫海拿手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吱唔着点点头。

        顾源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卫海身边,抬起脚把那个垃圾桶用力地踢出去好远,几个空可乐罐和一堆杂物垃圾撒落在地毯上。

        “你有病啊?你弄这么脏,谁收拾?”顾里抬起眼睛看顾源,冷冰冰地说。

        “你有脸嫌地毯脏?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有多脏?你把自己弄这么脏,谁收拾?”顾源的眼睛一片血红,看起来像要杀人。

        我悄悄地把茶几上的水果刀拿过来,塞到了沙发垫子下面。然后我轻轻地扯了扯顾里的衣角,我想暗示她别迎着刀口上。我虽然心里对顾源有一百个不满意一千个不乐意,但此时此刻,我的良知和我的道德,都让我不得不站在顾源那边——曾经的我,只是看了手机上简溪和林泉亲吻的照片就仿佛五雷轰顶,所以,我能够体会这种被背叛的心情,谁他妈看到自己的爱人和第三者赤身裸体地裹在被子里,都不可能冷静地坐下来摆事实讲道理,最后彼此握手签署停战协议或者赔款条约。

        只是我卑微的友谊,依然支撑着我,让我坚定地站在顾里的身后——站在她的身后不是支持她,而是得用尽全力拉住她。她前面已经是一个万丈悬崖了,但她还在欢快地挥舞着鞭子朝前猛冲。

        “顾源,你先冷静一下吧,没必要把话越说越难听……”Neil嗫嚅地说着,声音也不大,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这真不像他。不过此时,也只有他,还敢说上两句了,其他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本应发声的立场。在这个旋涡里面,谁都不干净,谁背后都多多少少藏着掖着点儿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谁都伤不起,此时此刻,没别的,闭嘴才是硬道理。

        我只是隔Neil有点远,否则我也伸出手拉他的t恤了。

        但有个人明显不这么想。

        南湘扔完衬衣之后,在沙发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她把那头浓密闪亮的秀发捋了捋顺,接过顾源的话,不冷不热地对Neil说:“话说得难听,是因为事儿做得难看。不想被人嚼舌根就别做亏心事。”谁都能听出来她在隔山打牛,Neil就是那山,而顾里就是那头倒霉的牛。

        我立刻就被惹毛了。

        就算在座的所有人都有资格站出来骂顾里是个骚货,是个荡妇,但是惟独你,真的,惟独你,南湘,你连放屁的资格都没有。我心里在冷笑。

        我非常明白她的怒火来源于哪儿,她是不是真的爱顾准我不知道,顾准身上吸引人的东西太多了,他的家世,他的钱,他的股份,他的地位,还有他的神秘他的性感他的外貌他黑色死神一样咄咄逼人的霸气。他就像马路旁边那盏巨亮无比的路灯,无数的妙龄少女和成年少妇,都会像闷头闷脑的飞蛾一样前赴后继地撞死在他的玻璃罩子上。但我知道南湘是真的爱卫海,退一万步讲,她曾经爱过卫海。因为卫海什么都没有。

        但南湘啊南湘,你可别忘了,和卫海分手的人是你,和顾准搅和在一起的人也是你,你现在站出来想要披一件袍子就演神父把人打下地狱,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有你什么事儿啊?”我挑了南湘一眼,音调比她高了两个key,“人家说话难听好听,做事儿好看难看,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算哪根葱,轮得到你来砸法官锤么?”我挪过一个沙发靠垫塞到自己的腰后面,我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要坐着说话也不腰疼。

        “林萧,那又有你什么事儿呢?”南湘立刻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丢回给我。我知道,我终于磨光了她忍耐的外壳,她那副优雅而文艺的迷人皮囊,终于被我胡搅蛮缠地撕碎了,我真得意啊,我抬起眼睛看她,目光里燃烧着战争英雄般的骄傲。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从昨天在思南公馆开始一直到刚才,你持续不停地拿话噎我,拿刺儿扎我,你以为我是瞎子是聋子是傻子么?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我没招你没惹你,没睡你男朋友,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和我过不去?”

        “那谁又睡了你男朋友?你男朋友顾准不是好好的一大早和你坐在客厅里喝咖啡么?”我立马抓着她话里的缺口,哗啦啦往里面灌敌敌畏,“至于卫海,是你把他潇洒地甩了,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勾搭上了顾准。卫海现在是单身,想和谁睡还需要你批准啊?怎么了?你不要的东西,还不能让别人要啊?”

        我永远是这样,只要一愤怒,立马智商拉低到和唐宛如一个级别。我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我一箭四雕,除了靶子正中间的南湘之外,顾准、卫海、顾里,同时中枪,特别是顾里,我算是把她彻底拉下水了。

        卫海看着我欲言又止,满脸通红。我知道,此刻最痛苦的人就是他,最无辜的人也是他。我想他现在肯定对人生充满了迷茫,上一个画面还是所有人一起喝酒举杯为他饯行,而当他睁开眼,迎面而来的就是自己好兄弟的一记左勾拳。崇光在旁边悄悄伸出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但没用,我身体里酝酿着的那些熊熊大火已经烧到我的嗓子眼儿了。

        “林萧,你不要在这里借题发挥,我知道你在别扭个什么劲儿。不就是宫洺多让我办了几件事儿,和我走得比你近了么?你在这里吃哪门子的醋?宫洺是你亲爹还是你老公啊,你需要这么霸着护着,别人碰都碰不得吗?不怕说出来刺着你,宫洺最近交代我的事儿,你还真的办不了。你懂拍卖行里哪幅油画最值钱么?你能看着一个雕塑就能说出它背后的故事和年代背景么?你不能。你也就只能勉强记住咖啡里面多加两包糖,然后一路小跑去干洗店拿衣服而已。说实话,林萧,你笨鸟先飞,飞到今天这么高都没摔死你已经不容易了你,你连宫洺的弟弟都睡到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难道指望着全世界的男人都围着你那苍白肤浅的灵魂和你那平庸至极的皮囊转么?有崇光这么一个审美另类口味独特的男人,你就应该谢天谢地,烧着高香去拜祖坟了好吗!”

        崇光从沙发上站起来,显然,他已经听不下去了。这个客厅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发疯。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他虽然光火,但他的修养让他没办法像我们一样悍妇一般吐着唾沫星子骂街:“你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林萧,走了。”

        “要走你自己走!”我一把甩开崇光的手,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被烧烫了,像两颗亮红色的铁球。我伸出手指着南湘,居高临下地对着她的鼻子,“我平庸,我苍白,我承认。你多漂亮啊,你多优雅啊,你穿上衣服就是贞洁的修女,脱下衣服就是贝隆夫人,那些男人能不爱你么?你天生一副狐狸精的皮囊,谁能和你比?你把卫海从唐宛如手上抢过来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当初唐宛如掐着你的手腕时我就不该去帮你,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她把你的手给拧断了。但你的能耐当然不止这点,你三个月就玩腻了,一脚踢开之后你就找上了顾里的亲弟弟。顾里招你惹你了?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的是老百姓,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伶俐,你找谁不好,非要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林萧,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么?你懂个屁!你怎么不自己问问卫海,到底谁甩了谁?”南湘的脸色铁青,我从来没看过她这么生气。我从她自信而又傲慢的语气里,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提出分手的人是卫海。但是,我却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愧疚,相反,我立刻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幸灾乐祸,我忍不住狰狞地笑了几声:“甩你怎么了?你活该啊你!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旧社会!没让你浸猪笼就算不错的了!”

        南湘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本来就比我高,而且还踩着一双黑色的细高跟鞋,而我穿着一双棉拖鞋站在她的面前,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悲,她把眼帘垂下来,浓密的睫毛后面透着讥讽的光:“林萧,要浸猪笼,也应该先浸你。和你比,我差远了。我顶多也就是尸骨未寒就改作人妇而已,而你呢,你是一床被子还没凉,就钻进另一床被子,一女共侍二夫这种事儿,我可干不出来,还是你本事大。”

        “放你妈的屁!你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我以为崇光他……他……”我说到这里卡了壳,我当着崇光的面说不出“他死了”三个字来,我的愤怒堵在我的扁桃体那里,我感觉就像一个时刻都会爆炸的暖水瓶。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自己快要哭了。我不能哭,我一哭就表示我输了。

        “你以为你比她好到哪里去么?”顾里从我身后走过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她和南湘的身高差不多,看起来势均力敌,仿佛两头瞳孔都在发光的母狮子,“你和卫海分手也就才一个月吧?但是一个月之前,你可早就已经勾搭上顾准了不是么?在我们一起去浦东剪头发的时候,你们不就已经互相勾搭起来了么?你自己一床被子外面不也披着一条毛巾被么?你有脸说别人?”

        “你偷看我手机?!”南湘显然没有料到顾里会为我挺身而出,她愕然片刻之后,难以抑制地愤怒了。

        “抱歉,我还真没那个雅兴。你别忘了,是你自己把手机递给我的,你装模作样地告诉我有人骚扰你,你当时演得那么过瘾,现在却忘了?”顾里冷冰冰的面容上依然维持着邪恶的笑容,她已经穿上了雅典娜的铠甲,她金光灿灿杀鬼驱魔。当年的美杜莎美艳无敌,连海神波塞冬都能勾引,结果呢?还不是得罪了雅典娜,立刻就被变成了一个满头蛇虫的妖怪。

        “没你想得那么恶心,我当时打个电话问她关于上海外滩画廊的一些事情而已。”顾准把南湘拉回到沙发上坐着,自己站起来,挡在顾里面前。

        “她不把林萧说得那么恶心,我也就不会把她说得那么恶心。她也不看看这是在谁家里,打狗也要看主人。”顾里冷笑着。

        事实证明,任何人在吵架的过程里,智商都只配去喂鸡,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冲着南湘扣动扳机的同时,老娘在她背后躺着也中枪。我忍不住伸手在她腰子上掐了一下。

        “你还有脸说别人恶心?南湘如果真的这么恶心的话,你干吗还连这种女人的男人也要睡?”顾源莫名其妙地插进来,在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又烧了一把火。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儿,这种女人?我南湘是哪种女人轮不到你来说!顾里睡了我男人,我没生气已经不错了。你自己受不了顾里给你戴上的这顶绿帽子,那是你的事儿,要发脾气你冲着自己女人去,不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南湘一脸狠劲儿,她的腮帮子用力地绷紧着,看起来像一头时刻准备扑过去咬断顾源的脖子的母狼。

        “刚刚是谁说卫海把她甩了的?这会儿又说我睡了你男人,我没听错吧?”顾里冷笑着。

        我看见南湘眼里有那么一两秒钟,迅速闪过了一丝极其阴冷的亮光,仿佛巫婆铁锅里黑色毒液被煮沸时,泛起的涟漪,她像是一个耐心的猎人,冷静地等待着那只狡猾的狐狸自己把腿伸进生锈的捕兽夹。

        她眼神里的寒光隐去后,她娇艳的嘴唇翕动起来:“卫海?我说了卫海么?我说的是席城。你不会不记得,曾经在我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你们俩睡过了吧?”

        我刚刚听到“席城”二字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操起桌子上的凉水玻璃壶,揭开盖子,朝南湘脸上用力地泼过去:“那你记得当年你就是这么泼顾里的吗?”

        玻璃壶里的水还没泼出来,顾准就伸出手拧过了我的胳膊,哗啦啦的水全部泼到了顾里的脸上。

        “我记得,我想顾里肯定也记得,就算不记得,”南湘看着湿淋淋仿佛落水狗一样的顾里,“我想现在也该想起来了吧!”

        我的手腕被顾准狠狠地钳住,动弹不得,他那双手力气真大,我仿佛被一双烧红的铁钳夹着一样,我在剧痛下手一松,玻璃壶咣当一声砸碎在茶几上。

        我对南湘的恨意,在那一瞬间爆炸了。

        我震惊于她原来从来都没有真正对顾里和席城感到释怀,这么多年她就像是豌豆公主似的,众人眼里她睡在厚厚的七层天鹅绒棉被上,所有人都觉得她夜夜甜美入梦,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每晚辗转难眠,被那一粒小小的豌豆弄得痛不欲生。席城就是放在她棉被下的那颗豌豆。

        但是,她应该知道,三年前她那一杯红酒从顾里头上淋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洗掉了顾里身上一半的骄傲,而今天,她借花献佛,哦不,是借刀杀人,用我手上的水,把顾里仅剩下的自尊,冲了个精光。

        我不敢抬起头看湿淋淋的顾里,无论她此刻是什么表情,愤怒或者悲伤,冷静或者绝望,失落或者仇恨,都会让我痛不欲生。我难以遏制地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难听的哭号,像一台破了的鼓风机。我明白,我哭不是因为手腕上的痛。

        后来,我模糊的视线里,就只看到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我分不清楚是崇光还是顾准先动的手,泪水揉碎了我的视线,让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耳朵里是男人们愤怒的吼声和女人刺耳的尖叫,有杯子砸碎的声音,有椅子摔倒的声音,有拳头砸到骨头上的声音。

        他们的争吵结束在巨大的一声砰响里,我用力眨了眨眼,眼泪滚出眼眶后,我的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们几个停止了厮打,目光都牢牢地盯着此刻正趴倒在茶几上的唐宛如。她一动不动,就像昨天晚上喝醉后的样子。

        过了会儿,她才缓慢地站起来,她撩了撩头发,转过头来看着我和顾里,她的目光有点涣散,表情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恍惚。

        那块玻璃残片,深深地扎在她的脸颊上。

        过了好一会儿,暗红色的血才开始一股一股地从玻璃边缘流出来,流过她的下巴,流进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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