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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姑娘就在家里等着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几年,公子却没有回来。姑娘的家里人,都劝说姑娘还是快快嫁给别人吧,毕竟女儿家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边关终于传回来了信,原来公子已经战死沙场了。“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我急急地问:“那么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么办?”“姑娘非常地伤心,心里却疑惑,公子的武艺高超,也善读兵书,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埋伏,就那样轻易被敌人所杀呢?姑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十天十夜,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手中无权无势,家里人虽然当着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去办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子虚国的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要甄选妃子。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美丽,于是就自愿入宫去,成了国王的妃子。她性情温婉,心思机敏,国王非常地宠爱她,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渐渐显赫。于是她交结官员,利用其他人的力量,来查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公子死在了沙场。后来她渐渐获得了一些线索,知道公子其实不是中了敌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杀死的。她顺着这些线索想要追查下去,却发现这件事情与王后有关。””王后忌惮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国王太宠爱她,现在姑娘又想将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来,如果让国王知道这些事情,也许王后就当不成王后了。

        这个时候正巧这位姑娘替国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补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姑娘喝了这搀毒的汤药,慢慢就虚弱病死,临死之前,她希望能够将公子的死因公诸天下,可是来不及了。王后派人将她软禁起来,说她得了痨病,不许任何人再去见她,还将刚刚出生的小王子抱走……”我紧张极了,问:“王后连小王子也要杀吗?”顾小五却神色如常,摇了摇头:“王后不会杀小王子,王后自己没有孩子,她就将小王子养大,教给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原来是王后害死的。后来……小王子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办法,他年纪还小,王后十分有势力,他是斗不过她的。这个时候,国王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止小王子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的王子。国王在几个王子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要将王位传给谁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跃跃欲试,他们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亲生儿子,而王后呢,对小王子也有一层心病……可是国王最后,还是立了小王子为储君。因为在子虚国,能活过三十岁的储君少之又少,他们不是被暗杀死,就是被自己的父亲废黜、幽闭而死。也有储君为了抢占先机,所以干脆弑父谋反……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的人当了国王,最后死了,失败的人没能当上国王,最后也死了……东宫,其实是一座浸满鲜血的宫廷……”顾小五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我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听过的故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去打断顾小五,他过了片刻,又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继续给我讲着故事:“虽然当了储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这个小王子,可真是可怜。”我追着他问,“国王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后来没有了。”顾小五拍了拍马鞍,重新躺下去,一脸的舒适,“睡觉。”我大怒,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着?我说:“我又没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讲了?”顾小五说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还讲什么?”他翻过身,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虽然盖着羊皮,但是夜风很冷,所以他缩着肩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将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盖得暖暖的,心想:这个顾小五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说起故事来,更让人讨厌。不过看他睡着的样子,倒真有点可怜——他讲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没有阿娘,他也没有阿娘,没有阿娘的人,当然可怜。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没有阿娘,我简直马上就要掉眼泪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约是临睡前听过故事的缘故,在梦里我梦见了那个小王子。他还很小,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嘤嘤地哭,他缩着肩胛骨,像只受伤的小兽。就像有次下雪以后,我在猎人挖的陷阱里看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这样,缩成一团,只拿湿润的黑眼珠瞧着我,充满了戒备,却又隐约有一丝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缩起来,突兀的、尖尖的嘴壳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绵绵地下着,我心中对它怜惜无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谁知它一抬头,竟然是顾小五,我吓了一大跳,心里只觉得好生诡异,马上就吓醒了。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连篝火都渐渐熄灭,夜色仿佛更加浓烈。草原上两千骑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还兀自走动着。我脸畔的草叶上已经凝满了清凉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脸上,于是我用舌头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拔营起身,一直又往东走了五六日,终于遇见了突厥遣出的游骑,赫失听说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左近,顿时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欢喜,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阿翁了。只是中原护送我们的那两千骑,却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国境,立时便要告辞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这队中原人马,说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疾,打起仗来亦是勇猛,是难得一见的好汉。赫失又将他们送出好远,我随着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后阳光正烈,顾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懒洋洋地在打盹,我说:“喂,你回去了,给我父王带个口信,就说我平安到了突厥。”顾小五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我说道:“你不回去贩茶叶,却要往哪里去?”他笑了笑,却没有答我。此时中原的人马已经去得远了,他对我挥了挥手,就纵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追上了队伍,兀自向我们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对我讲的故事,只是怅然若失。

        身后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过头,原来是赫失。他勒马立在我身后,我恼羞成怒地问他:“你笑什么?”赫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仍旧笑着对我说:“小公主,咱们快回去吧。”见到阿翁的时候我欢喜极了,把一切烦恼都忘在了脑后。一年不见,阿翁也更偏爱我了,由着我任性胡闹。赫失的手臂受了伤,阿翁又担心我闯祸,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着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纪,自幼学武,刀术十分高明。我最喜欢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唤一只小鸟儿,她也真的像只小鸟儿,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唤,她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就像鸟儿拍拍翅膀般轻巧灵活。

        让我没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来,想要阿翁发话定夺婚事。阿翁根本没有让使者进帐,就派人对月氏王的使者说道:“小公主虽然不是我们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亲是大单于的女儿。大单于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孙女一般,只愿意将她嫁给当世的英雄。你们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么请他亲自到帐前来,跟突厥的勇士相争,只要他能抓住天亘山里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单于就将小公主嫁给他。这是大单于的谕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亲,西凉国王,也愿意听从大单于的安排。”月氏王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悻悻地走了。

        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凉的小公主,就得去杀掉那只白眼狼王。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白眼狼为王。狼群也和人一样,屈服于最强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据说这样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于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为可怕了。小股的骑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险,因为它会率着数以万计的狼跟人对阵,然后连人带马吃得干干净净。我一度觉得白眼狼王是传说,就是阿嬷讲的故事,毕竟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白眼狼王,可是每个人又信誓旦旦,说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统领着数以十万计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单于的激将,据说亲自带人入天亘山,寻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杀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给那老头子。但是没有人能杀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这样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这样想,虽然月氏王带了人浩浩荡荡地进山,但也不见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为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传说里头。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体衰,天亘山方圆几百里,多奇石猛兽,说不定他会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动弹不得呢,那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过得比在西凉还要逍遥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猎就是去捕鸟。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纪。有时候就有人在她帐篷外边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着。不过没有人来对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杀白眼狼王。即使对草原上的勇士们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题目。

        我才不会觉得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才没有人来对我唱歌咧。

        这天我正在帐篷里头睡觉,突然听到外头一片吵嚷声,仿佛是炸了营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大声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出事了?”阿渡也是一脸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阿翁遣了人过来,弯着腰对我们行礼:“大单于传小公主到帐前去。”“是要打仗吗?”我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月氏王被激将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谁能找得着?这分明是大单于——最疼我的阿翁给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恼羞成怒,突然明白过来,说不定会与突厥交战,如果月氏与突厥两国交兵,那么对整个西域来说,真是一件恶事。虽然突厥是西域最强的强国,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极东之海边,但月氏亦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纵然比不上突厥强盛,可是国力委实不弱。况且西域十数年短暂的和平,已经让商路畅通无阻,城池也渐渐繁华,就像我们西凉,如果没有商路,也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如果再打起仗来,也许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带着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帐外,大单于的大帐被称为王帐,用了无数牛皮蒙制而成,上面还绘满了艳丽的花饰,雪白的帐额上写着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后的太阳光一照,笔划明灿得教人几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灿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着帐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虽然他穿了一款西凉人常见的袍子,可是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西凉人。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果然这个人不是西凉人,而是中原人。

        顾小五,那个贩茶叶的商人。

        我不由得问他:“你来做什么?”“娶你。”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笑着问他:“喂,你又到这里来贩茶叶?”顾小五不再答话,而是慢吞吞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我看到那样事物,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是一头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僵硬,却依旧瞪着眼珠,仿佛准备随时扑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蹲下来,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从头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这时王帐前已经聚满了突厥的贵族,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离奇巨大的狼尸,有大胆的小孩冲上来,学着我的样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嚷:

        “是白的!是白的!”小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令我心神不宁,阿翁的声音却透过人群直传过来:“不论是不是我们突厥的人,都是勇士。”众人们纷纷为大单于让出一条路,阿翁慢慢地走出来,他看了地上的狼尸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对顾小五点了点头,说道:“好!”要想大单于夸奖一句,那可比让天亘山头的雪化尽了还要难。可是顾小五杀掉了白眼狼王,大单于亲口允诺过,谁能杀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给谁。

        我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顾小五。我跟在他后头,不停地问他,到底是怎么样杀死白眼狼王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带人贩着茶叶路过,正好遇上狼群,就把这匹狼给打死了。”我微张着嘴,怎么也不相信。据说月氏王带了三万人马进了天亘山,也没找见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顾小五贩茶叶路过,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单于说过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当下突厥的好些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眼见这个中原的茶贩,真的就要迎娶西凉的公主了。顾小五被视作英雄,我还是觉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来,两个人比试了一场。

        他们的比试甚是无聊,竟然比在黑夜时分,到草原上去射蝙蝠,谁射的多,谁就赢了。

        只有射过蝙蝠的人,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难射。

        突厥人虽然都觉得赫失赢定了,但还是打了赌。我也觉得赫失赢定了,虽然他右手的骨头没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个突厥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这场比试不过短短半日工夫,就轰传得人尽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毕竟他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武士,将来说不定还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将军。而我,虽然是西凉的公主,可是谁都知道大单于最喜欢我,如果娶了我,大单于也一定会更信任他。

        我却觉得赫失不会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我觉得也许是阿渡告诉他,我并不愿意嫁给顾小五。

        虽然我隐隐绰绰觉得,顾小五不是寻常的茶叶贩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这么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着赞歌,将羊血沥到酒碗中,然后将酒碗递给两位即将比试的英雄,他们两人都是一气饮尽。今天晚上他们两个就要一决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顾小五,也因为白眼狼王的缘故,被很多突厥人视作了英雄,这两个人的比试令所有人都蠢蠢欲动。而我心里十分为难,不知道希望结果是怎么样的才好。

        如果顾小五赢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给他了?

        如果赫失赢了呢?难道我要嫁给赫失吗?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训教训顾小五,让我不那么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训那些在阿渡帐篷外头唱歌的小子们,如果他们闹腾得太厉害,赫失就会想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我想这是一样的,顾小五杀了白眼狼王,任凭谁都是不服气的。他还浑不在乎,公然就对阿翁说,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会想要出手教训教训他。

        这次的比试,连大单于都听说了,他兴致勃勃,要亲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后,随着瞧热闹的人一起,一涌而出,一直走到了河边。大单于帐前的武士抱来了箭,将那些箭分别堆在两人的足边。赫失拿着他自己的弓,他见顾小五两手空空,便对顾小五说道:“把我的弓借给你。”顾小五点点头,大单于却笑道:“在我们突厥人的营地里,难道还找不到一张弓吗?”大单于将一张铁弓赐给顾小五,我可替顾小五犯起难来,这张铁弓比寻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样,只怕要拉开弓都难。赫失只怕也想到这点,他不愿占顾小五的便宜,对大单于说:“还是让他用我的弓,大单于就将这张弓赐给我用吧。”大单于摇了摇头,说道:“连一张弓都挽不开,难道还想娶我的外孙女吗?”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本来就生得白净斯文,像是突厥贵族帐中那些买来的中原乐师,现在又这样弹着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天空中飞满了蝙蝠。大单于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赫失和顾小五身边都堆着一百支箭,谁先射到一百只蝙蝠,谁就赢了。赫失首先张开了弓,他虽然用左手,可是箭无虚发,看得人眼花缭乱,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只见蝙蝠纷纷从天上跌下来。而这边的顾小五,却慢条斯理,抽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了声“顾小五”,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射箭,可是他也应该知道箭是一支一支射的啊。顾小五回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挽开了弓。

        老实说,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轻轻松松就拉开了那张弓。不仅拉开了弓,而且五箭连发,快如流星一般,几乎是首尾相联,旁边的人都不由得惊呼。

        “连珠箭!连珠箭!”好几个突厥贵族都在震惊地叫喊,连大单于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中原有位大将善使连珠箭,曾经与突厥对阵,便是用这连珠箭法,射杀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毕竟是传说,数十年过去了,突厥的贵族们再也没有见过连珠箭。而顾小五更是一气呵成,次次五箭连发,那些蝙蝠虽然乱飞,但禁不住他箭箭连发,一只只黑色的蝙蝠坠在他足边,就像一场零乱的急雨。赫失虽然射得快,可是却没有他这般快,不一会儿顾小五就射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隶们拾起蝙蝠,在河岸边累成黑压压的一团,一百只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诡异的黑色花朵,叠在一起变成硕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虽然也射下了一百只蝙蝠,可是他比顾小五要射的慢。赫失脸色平静,说道:“我输了。”顾小五说道:”我用强弓,方才能发连珠箭,如果换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凭左手用力,如果要说我赢了你,那是我胜之不武。

        咱们俩谁也没有输,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没有受伤,我一定比不过你。“顾小五的箭技已经震住了所有人,见他这样坦然相陈,人群不由得轰然叫了一声好。突厥人性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顾小五这样的人,可大大地对了突厥人的脾气。大单于爽快地笑了:“不错,咱们突厥的勇士,也没有输。”他注视着顾小五,道,“中原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大单于,您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赐予了我。”顾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这世上,有什么比您的小公主更宝贵的呢?”大单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贵族也兴高采烈,这桩婚事,竟然就真的这样定下来了。

        祭司选了吉期,趁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就要为我们举办婚礼。我心里犹豫得很,悄悄问阿渡:“你觉得,我是嫁给这个人好,还是不嫁给这个人好?”阿渡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一片镇定安详。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我终于大着胆子,约顾小五在河边见面。

        我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如果真到这样稀里糊涂嫁了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风吹来已经颇有凉意,我裹紧了皮袍子,徘徊在河边,听着河水“哗哗”地响着,远处传来大雁的鸣叫声,我抬起头张望。西边已经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冻子一般。

        风吹得芨芨草“沙沙”作响,顾小五踏着芨芨草,朝着我走过来。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间还插着一柄弯刀。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甚得大单于的喜欢,他不仅箭法精独,而且又会说突厥话,虽然他是个中原人,可是大单于越来越信任他,还将自己的铁弓赐给了他。而赫失自从那晚比试之后,跟他几乎成了兄弟一般。顾小五教赫失怎么样使连珠箭,赫失也将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给他。大单于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会禁不住欣慰地点头。赫失甚至同顾小五交换了腰刀——突厥人换刀,其实就是结义,上阵杀敌,结义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都肯为对方而死。所以顾小五的腰带上,其实插的是赫失的弯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来,赫失曾经将它递到我手里,催促我先走。

        顾小五也瞧见了我,他远远就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镇定下来,虽然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一定懂得,我为什么将他约到这里来。果然的,他对我说道:“我带了一样事物给你。”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不会是腰带吧?如果他要将自己的腰带送给我,我该怎么样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凉的风俗,男人要在唱歌之后才送出腰带……他都没有对我唱过歌。我心里觉得怪难为情的,一颗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却听到他说:“你晚上没吃饱吧?我带了一大块烤羊排给你!”我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鼓着腮帮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没吃饱呢!”顾小五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吃饱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所以才带了块羊排给你。”我闷不做声生着气,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唱歌。河水“哗哗”地响着,水里有条鱼跳起来,溅起一片水花。顾小五将那一大块喷香的羊排搁在我面前,我晚上确实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惦记着跟顾小五在河边约会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时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现在看到这香喷喷的羊排,我肚子里竟然咕噜噜响起来。他大笑着将刀子递给我,说:“吃吧!”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满嘴流油,兴高采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排?”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我没听懂,他又用突厥话对我说了一遍,原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动。有心人,什么样的人才叫有心人呢?虽然我和顾小五认识并不久,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同他认识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帮助我,保护我。虽然他每次说的话总惹我生气,可是这句话,却叫我生气不起来。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在河边,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体会到,如果天神从九重天上的云端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飘渺,这样虚幻,这样遥远而模糊。

        我终于问顾小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呢?”顾小五仿佛有点儿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说道:“当然愿意。”“可是我脾气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凉人,你喜欢吃黍饭,我喜欢吃羊肉。你说中原话,我听不懂,你们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凉,这里离中原千里万里,你定然会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凉,回到中原去,那里离西凉千里万里,我定然会想家。虽然你杀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见得是因为我呀,你也说了,你只是贩茶叶的时候路过……我年纪虽然小,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勉强不得的……”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从我们俩初相识一直讲到现在,种种不便我统统都说到了,直说得口干舌燥。顾小五并没有打断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问:“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我口里的水差点全喷了出去,我瞪着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热:“愿不愿意……嗯……”“说呀!”他催促着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呢?”我心里乱得很,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梦。事情这样多有这样快,我从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快嫁人,可是顾小五,我起先觉得他挺讨厌,现在却讨厌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看着漫天飞舞的点点秋萤,我突然心一横,说:“那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我就答应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却突兀地站起来。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却如同顽童一般,竟然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仿佛一颗星——不不,流星才不会像这样呢,他简直快要落到河滩里去了。突然他就挥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将长袍的下摆兜起,急急地说:“快!快!”他将那些萤火虫放进我用衣摆做成的围囊里,我看着他重新跃起,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我替他指着方向:“左边!左边有好些!”“唉呀!”“跑了!那边!哎呀那里有好些!”……我们两个人的笑声飘出河岸老远,我衣摆里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一起发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被我拢在了怀中。河边所有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它们都被顾小五捉住,放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手指揭开我衣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我们刚刚熟数了十几只,顾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那是突厥人和西凉人身上都没有的,我觉得这种淡淡的香气令我浑身都不自在,脸上也似乎在发烧,他离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阵风吹过,他的发丝拂在我脸上,又轻又软又痒,我擎着衣摆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看阿渡,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可是顾小五的眼神却温存许多,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悄悄发软,让我觉得难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说:“都跑了!”我忍不住说:“像流星!”他也呵呵笑:“流星!”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父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顾小五。父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些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杀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试中赢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经是年少有为的英雄。祭司唱着喜气洋洋的赞歌,我们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坐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毛皱了起来,顾不得祭司还拉长强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大单于躬身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迎战。”顾小五说道,“如果大单于不放心,请派遣一位将军去,我替将军掠阵,如果能放冷箭射乱月氏的阵脚,也算是一件微功。”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身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将自己的腰带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腰带,就已经是礼成。两个人就在天神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替我系上,可是奴隶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了。我都来不及同他说话,他一边认镫上马,一边对我说:“我去去就回来。”我拉着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载下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白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精妙,为什么手上没有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派兵的将军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欢伊莫延这个哥哥,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猎,像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我。我大声道:“谁要你照应他了?你照应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等着你回来喝酒呢!”众人尽皆放声大笑,纷纷说:“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们就带着月氏人的首级回来了。”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腰带,我的腰带叠在他的腰带上,刚刚我只匆忙地打了一个结,我不由得担心待会儿那腰带会不会散开,如果腰带散开,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军万马蹄声隆隆,大地腾起烟尘,大军开拔,就像潮水一般涌出连营,奔腾着朝着草原淌去,一会儿工夫,就奔驰到了天边尽头,起初还远远看得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到了最后转过缓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挡十,三万足以迎敌。况且王帐驻扎在这里,便有十万人马,立时也可以驰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奶和美酒,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家都知道,不过一会儿定然有战胜的消息传来,那时候突厥的儿郎们就会回转来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别的事,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等到伊莫延回来,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笑话我呢!他一定会说我舍不得顾小五,等到他回来,一定会领头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贵族隐隐以伊莫延为首,今天晚上的赛歌大会,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里一阵阵发愁,心想顾小五不会唱歌,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得告诉他,以免赛歌的时候出丑。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入西域,联月氏诸国,以四十万大军袭突厥,突厥铁尔格达单于凶悍不降,死于乱军。突厥阖族被屠二十余万,族灭。”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赫失临死之前,还紧紧攥着他的弓,他胸腹间受了无数刀伤,鲜血直流,眼见是活不成了。他拼尽全力将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马,最后一句话是:“阿渡,照应好公主!”我看着黑压压的羽箭射过来,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万颗流星,如果天神松开手,那么他手心里的星子全都砸落下来,也会是这样子吧……阿渡拼命地策着马,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杀声。中原与月氏的数十万大军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突厥人虽然顽强反抗,可是也敌不过这样的强攻……无数人就在我们身后倒下,无数血迹飞溅到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赫失,我们根本没有法子从数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后赫失还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伤,阿渡身上也有好几处轻伤,可是她仍旧拔出了刀子,将我护在了身后。我心中勃发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灼得口干舌燥,我在心里想: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阿翁;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顾小五;这些人,这些人杀了所有的突厥人。我虽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统里却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现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给阿翁丢脸,不会给突厥丢脸。

        这时中原人马中有一骑逸出,阿渡挥着刀子就冲过去,可是那人只是轻轻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妖术吧?不然怎么会使法术夺去阿渡的刀子,还令她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阿渡对那人怒目而视,阿渡很少生气,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着那人砍去。我已经红了眼,不论是谁,不管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来,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脸朝下被驮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马蹄溅起的泥土不断地打在我脸上,可是我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我一阵炫目,不得不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从马背上拎下来,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稳,顿时滚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毡,这里一定是中原将军的营帐,是那位都护大人吗?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顾小五,无数突厥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尤其是事先迎敌的那三万突厥精兵,根本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可是顾小五,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换了中原的衣衫,虽然并没有穿盔甲,文质彬彬得像是中原的书生一般,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帐篷绝不会是给书生住的。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卫兵,而捉到我们的那个中原大将,竟然一进来就跪下来向顾小五行礼,中原将军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中原最高的礼节,据说中原人只有见到最尊贵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我突然明白过来,顾小五,顾小五原来是中原的内应!是他,就是他引来了敌人的奇袭。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他啐去:“奸细!”左右的卫兵大声呵斥着,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软重新滚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护大人,他也躬身朝顾小五行礼,他们都说着中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顾小五并没有看我,都护大人对顾小五说了很多话,我看顾小五沉着脸,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帐篷,顾小五拿着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原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挑断了绑着我手的牛筋,对我说道:“委屈你了。”我歪着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静:“顾小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替阿翁报仇。”“你这个叛徒,奸细。”我骂不出更难听的话,只得翻来覆去地这样骂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生气,反倒对我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生气,便再骂上几句也好。”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从我们的婚礼上走掉,领着三万突厥子弟去迎战。却没想到与月氏人里应外合,不仅突厥的三万精锐被歼灭得干干净净,中原与月氏诸国的大军,更冲进了王帐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们杀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万人……那是怎么样一场屠杀,我和阿渡几乎是从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二十万人的血淌满了整个草原,而主持这场屠杀的人,却浑若无事地站在这里。

        我终于骂得累了,蜷在那里只是想,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铸成。我筋疲力尽地看着他,说道:“你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不一刀杀了我呢?”他瞧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突然转过脸去,望着门帘外透进来的阳光。门帘原是雪白的布,现在已经被尘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阳光却是极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们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无力,刚刚给拔出的细小弯刀就落在地上。那还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换刀结义,这把刀赫失最后却塞给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狈万分,我藏着这刀,一直想要在最后时刻,拿它来刺死自己,以免被敌人所辱。到了帐中他看着我,目光沉沉,说道:“你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傻事?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傻?我轻信了一个人,还差点嫁给他,这个人却是中原派来的奸细,我还一心以为他死在与月氏的交战之中,我还一心想要为他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对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顾小五的脸色都变了,他抓起那柄细小的弯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帐外去。我筋疲力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扯动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由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傅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走。”他拔剑将帐篷割了一道口子,我们从帐后溜了出去。那里系着好几匹马,我们两个都上了马,正待要冲出营去,我突然想起来:“阿渡!还有阿渡!”“什么阿渡?”我说:“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护着我冲出来,我可不能抛下她。”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折返回去找寻阿渡。我们在关俘虏的营地里找着了阿渡。可是却惊动了看守。师傅虽然剑术高明,可是陷在十里连营里,这场厮杀却是纠缠不清,难以脱身。营地里早就已经哗然,四面涌出更多的人来,师傅见势不妙,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马厩边,他晃燃了火折子,就手将那火折扔进了草料中。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乱,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的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乱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性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我问:“什么大功劳?”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五是什么人?”“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子。”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叫你师傅……”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

        “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性情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洞,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肉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谈不上替阿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们没有惊动戎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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