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奥图尔都呆在他的房间里从闭路电视上观看塔布里和山中宏检查核弹。他假借肚子不舒服,没有去参加本该由他负责的检查工作。整个过程出人意料地简单乏味。令人无法想像的是,这些东西就是用来摧毁那个有史以来人类见过的、最壮观的飞船的。
晚餐前,奥图尔打了一个电话给妻子。现在,牛顿号正在迅速接近地球,通讯信号应答延迟已经不到3分钟,旧式的双向通话又可启用。同妻子谈话,使他感到兴奋,充满了柔情。有那么一刻,奥图尔将军很想让妻子也知道他思想上的矛盾、困惑。但他明白,可视电话可不是一处可以随意表达观点的地方。对不久就要相会,两人都表现出极大的喜悦和激动。
将军同队员们一块吃晚餐时,伽洛斯兴致勃勃地大讲今天下午他同“子弹”们在一起的趣事。他给那些核炸弹取了个绰号,叫做“子弹”。
他对弗朗西丝说:“有一会儿,我们把所有的‘子弹’都系在地板上排成了一排,就像是一串多米诺骨牌。我把山中宏吓了个半死。我推了一下前面那个,‘乒乒乓乓’,它们朝四周倒去。山中宏一定以为它们要爆炸了。”
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弗朗西丝一直冲着他笑。
“你就不怕把里面的关键元件给弄坏了?”大卫·布朗问道。
“不会。”伽洛斯答道,“欧特给我的手册上说,就是把它们从塔楼上扔下来,也伤不了它们一根毫毛。”他接着又补充道,“另外,它们还没有进入引爆状态。我说得对吗,海尔曼?”
海尔曼点了点头。伽洛斯马上又讲开了另外一件事。
奥图尔将军沉思着。在他的脑子里,终究还是没法不把那些用金属制造的物体与太平洋上空的蘑菇云联系起来……。
弗朗西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说:“迈克尔,在你的私人线路上有一个紧急电话。5分钟后,鲍斯威尔总统要跟你讲话。”
餐厅里霎时变得鸦雀无声。伽洛斯随即笑道:“哦,天啊,你一定是个不寻常的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到鲍斯威尔总统的电话的。”
将军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一定知道什么了。”在等待线路接通时,他暗暗地想,“当然啰,他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
奥图尔一直是个棒球迷,并且最喜欢波斯顿“红色萨克斯”队。棒球运动在大动乱最艰难的年代里几乎解体,那是2141年。四年之后,几支球队换了主人,使棒球运动又活跃起来。2148年,迈克尔6岁的时候,爸爸曾带他到芬威体育中心去观看了一场“红色萨克斯”队对哈瓦那“飓风”队的比赛。从此以后,奥图尔成了一个棒球迷。
希尔曼·鲍斯威尔是个左撇子,他在2172年至2187年间任“红色萨克斯”的头号击球手,深受公众的喜爱。他生于密苏里,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使人联想到一个旧式的人物,他的这种态度也表现在打球上。在16年的职业生涯里,他一共击出了527个本垒打。在他打球的最后那年,他妻子死于一次可怕的沉船事故。希尔曼没有消沉抱怨,而是独自承担起抚养4个孩子成人的责任。他的事迹获得了人们的一致赞许。
三年后,他同德克萨斯州长的爱女琳达·布莱克结婚。许多人猜测这是他要步入政坛的信号。果然,他以极快的速度跃升,进入了显要们的行列。他开始担任州长的助理,然后是州长和深得选民们欢心的总统候选人。2196年,他以压倒多数的选票,击败前任总统,入主白宫。
“你好,奥图尔将军。”一个穿着蓝色服装的男人脸上挂着友好笑容出现在屏幕上,“我是希尔曼·鲍斯威尔,你的总统。”
总统没有用讲稿。他坐在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身子前倾,手放在前面,就像是同奥图尔坐在自家的客厅里一样地谈着话。
“自从你们发射升空以后,我和我的家人——琳达以及四个孩子——一直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牛顿行动’的进展。几周以来,当悲剧不断降临到你和你的同事们头上时,我们感到特别的痛心和担扰。我和我的家人们都没有料到在拉玛上竟会出现这种事情。这确实使人震惊万分……
“不管怎样,我理解我们COG的代表们为什么要发出摧毁拉玛的命令。我知道,要下这样的命令并不容易。现在,这个命令把巨大的责任放到了你们的肩上。无论事情将会怎样,我确信这行动是正确的。
“没错,先生,我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为什么?你也许认识我女儿柯尼,她今年八岁。每天夜里,她都被恶梦惊醒。我们曾一起从电视上观看你们捕捉那只蟹形生物。电视里不断播放那血腥的场面,我的天,我看了也觉得万分恐饰。
“而现在拉玛正朝地球飞来,我女儿真的吓坏了,她很惊慌。她想像那些蟹形生物到处乱跑,把她的朋友们一个个撕成碎片,就像它们对付威尔逊记者那样。
“我告诉你这些,将军,是因为我知道你正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是你对摧毁那艘巨大的飞船和里面那些惊人的杰作感到犹豫。但是将军,我已经告诉了柯尼有关你的事。我告诉她,你和你的队员们在拉玛到达地球以前将把拉玛揍扁。
“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我要告诉你,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柯尼也是这样。”
奥图尔将军在倾听总统的这一席话之前,曾想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的矛盾心理告诉美国总统;他想像可以与总统讨论生物自卫的本能什么的。但是听了这位前垒球手的话以后,奥图尔无话可说了。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恳求呢?整个星球上的柯尼们都在指望着他呢。
睡了5个小时,奥图尔在3点钟时醒来了。他记起来,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任务正等着他去完成呢。在他看来,他所有的一切,他的职业,他的宗教研究,甚至他的家庭,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的。上帝信任他,相信他能做出如此责任重大的选择。但是,上帝希望他怎么做呢?
奥图尔跪在书桌前,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亲爱的耶稣,”他把手握在胸前默念道,“我的时间没有了,但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愿。遵从命令照所有人希望我做的那样去做,对我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那是你的意愿吗?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迈克尔·奥图尔闭上了双眼,恳求自己的直觉像以前那样给予自己以启示。
他回忆起了另外一次经历,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飞行军官,在危地马拉一支临时维和部队里服役。一天清晨,奥图尔和他的战友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在丛林里的小型空军基地被右翼恐怖分子包围了。恐怖分子想得到飞机,胁迫刚成立的民主政府妥协。作为交换条件,他们保证奥图尔和其他人员安全撤离。
在最后决定突围之前,奥图尔少校花了15分钟思考和祈祷。在随后进行的激烈战斗中,飞机全部被炸毁,一半的士兵战死。但是,他的坚定立场鼓舞了年轻的民主政府,并且给已经在战乱中被蹂躏了20年的中美洲国家带来了希望。后来,奥图尔获得了COG颁发的最高等级的“功勋奖”,以表彰他在危地马拉的出色表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在牛顿号上面临的问题却远不是那么简单明了。在危地马拉,年轻的空军少校对他的行动并没有道德上的困扰;可炸毁拉玛的命令则完全不同,以奥图尔的看法,这艘外星飞船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敌对行为。另外他明白,那道命令是基于两个因素产生的:害怕拉玛可能会干什么和公众舆论的骚动。从历史上看,恐惧和公众舆论从不遵从道德约束,这是众所周知的。
如果他能弄清拉玛的意图,那么他就能……
在耶稣像下面的书桌上,摆有一尊雕像。这是一个年轻人,卷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他是圣徒米迦勒。自从结婚以后,每一次旅行他都带着它。看着这雕像,总是能给他带来灵感。
奥图尔将军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电子图书。他打开电源开关,查看着目录,检索着圣徒米迦勒的训诫。
在“拉玛”词目下,将军找到了许多语录。他要找的是一条用醒目的黑体字标识的布道辞。那是圣徒米迦勒在罗马大灾难前三个星期,对成千上万的新信徒所作的有关“拉玛”的一段著名的演讲。
奥图尔读道:“……我心中思考的是,8年前拉玛的首次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说它是‘首次’,因为我肯定,其它的飞船还将来到这里。拉玛的到来,迫使人类用一种外星的眼光来透视自己。我们常常忽视‘上帝’和‘我们的灵魂’这些词语里面所暗含的深意。我们属于宇宙,我们是它的孩子。在这个星球上,一些原子变成了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纯粹是一种机遇。
“拉玛迫使我们把自己作为宇宙里的一员,来思考我们和上帝、宇宙的关系。它像一个天使,在关键的时刻,给我们带来智慧。正如我已经多次给你们讲过的那样,这是我们早就应该开始的、新的、最后的进化时机,是我们的社会机体革命的机遇。拉玛的出现是一个信号,让我们把握变革的机会,改变我们,开始那最后的进化过程。”
奥图尔放下了电子图书,揉了揉眼睛。他以前读过这一段,那是在去罗马见教皇之前,但却没有像眼前这样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象。他暗自问道:“那么,拉玛,你到底是谁?你是柯尼们的恶梦,还是再次到来的神的使者?”
早餐前,奥图尔将军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的良知仍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而上司给他的明白无误的命令,使他感到责任万分沉重。
奥图尔很清楚,在他接受任务时他曾宣过誓,不但要遵从命令,还要保护地球上的柯尼·鲍斯威尔们。难道他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命令是不道德的,服从命令便违背了誓言吗?
如果把拉玛看作一部机器,他便可以毫无困难地执行命令,因为不管怎样,他的行动不会杀死任何拉玛人。但是,沃克菲尔怎么说来着?那艘拉玛飞船也许比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物都还要聪明。它比人类还要聪明吗?或许这个超级机器甚至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应当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后,奥图尔将军精疲力竭,他已经再没有精力来解决这个似乎是永无答案的问题。他勉强决定停止这种自我折磨,准备执行命令。
他开始回忆他的RQ密码。这是一串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数字,由50个0到9的数字组成;在牛顿号从地球发射升空前,由他独自一人输入核弹。这串密码是用他和他的家人的生日作基本数字,进行一系列复杂的编码变化构成的。他从来没有把它写下来过,因为他怕那样一来,其他人很可能找到并且使用这串密码。
奥图尔将军很快就回忆起了全部数字,于是,他来到了餐厅,与其他队员们一块用早餐。
“这是我的密码,给你,弗朗西丝。这是给你的,艾琳娜。最后这一份是给山中宏的。对不起,伽洛斯,”海尔曼上将满脸堆笑地说,“我的发完了。也许奥图尔将军会让你输入他的密码。”
“没事儿,亲爱的上将。”伽洛斯做了个鬼脸,“有些特权我倒宁可没有。”
海尔曼把他的密码复印出来,发给了大家,并兴致勃勃地给同事们讲述他怎样用了一些巧妙的方法来组合这50个数字。现在,使奥图尔将军难以理解的是,他准备让大家一起参与引爆。
弗朗西丝很喜欢干这事,因为这是上电视的好材料。奥图尔突然觉得,也许这主意就是她给海尔曼出的。但将军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问题,他正惊讶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平静。也许,经过长时间的激烈内心冲突和道德探究之后,他已经消除了疑虑,准备去完成自己的职责了。
在输入密码的时候,海尔曼上将变得有些慌乱,他承认自己有些紧张。他忘记自己已经输到哪里了。很早的时候,系统的设计者早已估计到这种情况,他们在数字键上面装了两个小灯,一个红色、一个绿色。每输入10个数字,机器将检测一次。如果有错,红灯就会亮起;如果正确,则亮绿灯。后来工程师们进行了试验,结果证明这个措施是完全必要的。
在输入第4组数字的时候,海尔曼碰到了红灯。“我一定是输错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说大声点。”弗朗西丝在摄像机后面叫道。她已经对好了镜头,刚好把两个核炸弹和固定它们的支架一起放到了画面中间。
“刚才我输错了!”海尔曼上将大声说,“这些声音使我分心。我要等30秒钟才能再开始。”
海尔曼完成以后,布朗输入了第二枚炸弹。看来他觉得挺乏味,只是例行公事似的键入了那些数字,没有什么热情。图格耶娃给第三枚炸弹输入了密码。她发表了简短的评论,说她认为摧毁拉玛是绝对必要的。
山中宏和弗朗西丝都没有发表看法。但是,在键入头30个数字时,弗朗西丝惊人的记忆力给了大家很深的印象。一小时以前,海尔曼给了大家数字以后,她跟大家一样,只是瞥了一眼,根本没有机会再去看,可她还是记住了前30个数字,表现相当出色。
下面轮到奥图尔将军。他轻松地笑着,朝炸弹走过来。其他的宇航员都报以热情的掌声,这既是对将军表示敬意,也是对他作出决定的赞许。
他请大家静一静,以便让他回忆一下密码。然后,他输入了头一组10个数字。
在绿灯亮起时,他停了停。就在这一刹那,圣徒米迦勒圣堂墙上的彩画如闪电般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一个年轻人,身着蓝袍,眼望苍弯,站在维克多·依曼纽纪念碑的石阶上,正对着充满敬畏的群众布道。奥图尔将军听见一个声音清晰地、高声地叫道:“不!”
将军快速地转过身来,瞪着其他宇航员问道:“有人在说什么?”
宇航员们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奥图尔也困惑了。他转过身去,面对着炸弹,试图回忆起第二组数字。但是不好,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脑子里不断地重复:“那是什么声音?”他想履行他的职责的决心忽然间消失殆尽。
迈克尔·奥图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转过身来,朝围成半圆形的人们走过去。同事们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听见海尔曼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去我的房间。”奥图尔脚步不停地回答道。
“你还要不要引爆那些炸弹?”布朗博士在他身后追问道。
“不,”奥图尔将军回答道,“至少现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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