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英法联军内犯,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的黄折子,看作泰山压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晃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子,大声问穆荫:“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无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子与给皇帝请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礼的资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厉地表示了他准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遥“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候再要压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作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祐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祐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旨,其中各种花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交部议处,就易于措词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臣子,那会引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交部议处。还有,缟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此时自然是有特别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祐瀛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安,然后说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
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哦!”
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说消息绝对可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里那封信,顺手递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札,心里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词还有要事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擞,列班晋见,行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词就欠检点,只是不便当面给他钉子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不愿现诸形色,而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肃顺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灵不爽,益切瞻依……。”说到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脸去望西太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这个胜仗。朝廷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无异议。于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肃顺想了想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着伺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大车,初十以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差十分麻烦,所以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子就事事稳妥了。”两宫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怕的人手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见,便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祐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挥而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交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谭廷襄一案,等讲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禀政务、辅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太后请个安,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
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交部议处吧!”说着,便亲手在这道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胜保还有一道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理由是:“军事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词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交部议处,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意跟人家为难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就有所不满,今天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胜保来,无非怕在外的钦差、督抚都象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东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是!”载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因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只由小太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赶快把它治好”,此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蜜糕,又喝了半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各宫妃嫔,先行回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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