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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慈禧全传·胭脂井第六十六节

第六十六节

        太后正在召见庆王与荣禄,谈的虽是战局,但由近及远,北起关外,南到江浙,亦等于综观全局。

        近的先谈东交民巷使馆区,“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说:“似乎不能不给他了!”

        “不是奴才不给,有一层不能不顾虑。”荣禄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张,预先想好了一个万驳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阳门或者崇文门城垛子上,居高临下,打出去才管用,不过由南往北,大炮不长眼睛,怕打了堂子,怎么得了?”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悚然而惊。“堂子”对汉人而言,是个绝不许阑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贵胄,或者在内务府当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员,亦无由得窥其究竟。因为如此,便有些离奇的传说,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将邓子龙。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征朝鲜,明朝因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鲜人,外家有难,理当援救。邓子龙在万历二十六年,以副总兵的官衔,领水师从陈璘东征,与朝鲜统制使李舜臣共当先锋。年逾七十的老将,身先士卒,锐不可当,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阵亡。

        其时清太祖已经起兵,据说常微服至辽东观察形势,有一次为明朝东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邓子龙那里,一见投缘,私下放他出境。为了报答这番大恩,特为设祭。所以京城里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邓将军庙”。

        又一说邓子龙为国捐躯,残而为神,在辽东的皮岛上有他的庙。有一次太祖出战不利,危急万分,迫不得已在邓子龙庙祷求神佑,结果竟得脱险,因而在辽阳立庙,每年元旦首先祭邓将军,如或怠慢误时,邓将军就会在宫中显灵。

        这此说法,真相如何,已无可究诘,不过,堂子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郑重,过于南郊祭天。犹如后妃不入太庙,慈禧太后亦没有到过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懔惧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时,倘或堂子被毁,神失凭依,更何能庇佑三军?

        因此慈禧太后连连摇手:“算了,算了!那可动不得!”

        “是。”荣禄答说:“堂子就在御河桥东,靠近翰林院,甘军烧翰林院,没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灵。如果落一两个炮弹在那里,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皱着眉点头:“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难道真的攻不下来?”

        荣禄不答,只拿眼睛往旁边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庆王奕劻便即说道:“洋人是‘困兽犹斗’,甘军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护,打仗就是一个牵制。皇太后、皇上圣明,就把使馆拿下来,也是胜之不武!各国传说开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么样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动了:“别说洋人,南边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过,也难怪,连京城里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来,怎么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话,南边各省……。”

        “你别替他们说话了!”慈禧太后打断荣禄的话:“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调兵解饷,有理这个碴儿的没有?”

        于是慈禧太后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内犯说起,历数几次京师有警,只要一纸诏令,各省督抚或者亲自领兵赴援,或者多方筹饷接济。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过于咸丰八年,但应诏勤王的,只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苏巡抚鹿传霖晋京来共患难。至于催饷的上谕,视如无物,根本不理。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对朝廷威信的失坠,颇有痛心疾首的模样。

        其实就是袁世凯与鹿传霖,也还不是尊重朝廷,只是买荣禄的面子。袁世凯领武卫五军之一,且为荣禄所提拔,当然不能不听指挥,鹿传霖与荣禄则别有渊源。荣禄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学士灵桂,是鹿传霖的老师,本为世交,及至荣禄为宝鋆、翁同龢所排挤,外放安将军时,鹿传霖正当陕西巡抚,对侘傺无聊的荣禄,颇为礼遇,因而结成至交。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来,更觉得荣禄毕竟与他人不同。而今如说朝中还有能为督抚忌惮的大臣,怕也就只有荣禄一个人了。

        就这一念之转,慈禧太后觉得不宜再对荣禄多加责备,自己将胸中的一团火气压一压,平心静气地问道:“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李鸿章,已经三次电旨催促,迅即来京。而李鸿章始终表示,只身赴难,无裨大局。如果要谈和,第一、要保护各国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换句话说,这就是李鸿章进京的条件,做不到这两点,他是不会离开广州的。

        如果据实而陈,慈禧太后必以为是李鸿章挟制朝廷,又挑起她刚平息下去的火气。所以荣禄向庆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后,方始答说:“用人之际,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奴才在想,如果调李鸿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无可推托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说:“他是拿这个来要挟?”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裕禄也实在太无用!可是,李鸿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荣禄与庆王本来都有心病,一个怕他回北洋,一个怕他回总理衙门。如果慈禧太后在两三个月以前说这话,必为荣禄与庆王颂作圣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鸿章来,总是一个大帮手,分劳、分忧、分谤,无论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所以异口同声地说:“肯接!”

        “好吧!你们说的青接北洋,那就让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说:“当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那么,裕禄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说:“不过,你们可得想一想,朝廷这样子迁就,如果李鸿章仍旧不肯进京,那一来面子上更难看。”

        “是!”荣禄答说,“决不能再伤朝廷的面子。”

        接下来谈压境的强敌,除了天津以外,关外的形势亦很险恶,沈阳、辽阳等处教堂被毁,铁路被拆,而俄国军队不断开到,如果发生冲突,必非其敌。因此李鸿章、刘坤一,以及驻俄公使杨儒,都直接打电报给盛京将军增祺,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免得为俄国资为进兵的口实。这些电报,同时亦发到总理衙门,所以庆王对入侵之敌的动静,大致了解。

        “各国军队,就数俄国派得最多。除了关外,在天津的也不少。”庆王乘机说道:“李鸿章到过俄国,跟俄国掌权的户部尚书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诉钦使杨儒,对我大清朝,决不失和,又说最好李鸿章到京里来。德皇也告诉钦使吕海寰,让李鸿章出来议和。事情实在扎手,请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让李鸿章来掌管洋务。慈禧太后觉得庆王未免太不负责任,心中不悦,便微微冷笑:“你们也别把‘和’这个字,老摆在心里!能和则和,不能和也就说不得了。李鸿章替国家效力多年,军务、洋务都是熟手。至于怎么用他,要看情形。这会儿怎么能认定了,说李鸿章进京,就是议和来的!那不自己就先输了一着了吗?”

        一听话锋不妙,庆王与荣禄在仓卒之间,都莫测高深,唯有碰头,不发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转脸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他们?”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说:“没有!”

        “皇上没有话,你们都听见了?”

        何须有此一问?仿佛预先留着卸责的余地似地?庆王与荣禄更觉得慈禧太后这种态度,很难理解,更须防备,所以跪安退出以后,彼此商量,决定将慈禧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军务处”,看是何反应,再作道理。

        “军务处”是徐桐所定的一个名称。火烧翰林院,正当斗志昂扬之时,慈禧太后曾有面谕:“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等,会商京师军务。”因此,徐桐想出“军务处”这么一个名目,隐寓着有取军机处而代之的意味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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