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那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预则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那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致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廛,自东徂西,共有十条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帐,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那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象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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