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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神宗的眼泪

        

终老不相见



        开封与洛阳,按照当时的道路里程,相距四百里,不过七八日的行程。然而,若无皇帝的旨意,臣子却不能随意进京。自从熙宁三年(1070)十一月二日转身西去,司马光已经有十五年没有重返开封、再见皇帝了。如今他站在天津桥上,眯细着昏花的老眼,翘首东望,甚至已无法想象汴梁城现在的模样。他印象中的汴梁,仍然是十五年前的汴梁,是三十年前的汴梁,是四十四年前的汴梁,是自由、舒展、繁华、热闹的汴梁城。衰朽残年,来日无多,在他的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皇帝、面献忠恳呢?司马光在不安中期待着来自开封的消息,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元丰八年(1085)三月五日,神宗在开封宫城的福宁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十岁的长子赵煦(1077~1100)即位,史称哲宗,神宗的母亲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权同处分军国事”。两天之后,三月七日,司马光在洛阳接获“大行皇帝奄弃天下”的消息,这才明白,他与神宗再也无缘相见了—抢先撒手西去的,竟然不是自认来日无多的司马光,而是理应正当盛年的神宗皇帝!

        神宗与司马光这一对君臣,到头来竟然是“一别十五年,终老不相见”。同样与神宗“终老不相见”的,还有熙宁九年(1076)年离开相位、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杜甫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感叹命运作弄、人世浮沉、相逢不易。然而这三个人哪一个都不是任人摆布的小人物,特别是神宗,贵为天子,自从王安石下台之后,更是独掌大政,他想要见谁,都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情。司马光与王安石是神宗生命中两位最重要的大臣,一位培养、塑造了他的政治形象,另一位则始终坚定地站在一旁,提醒他危险与错误。对于这样两位元老重臣,神宗都终老不相见,究竟是为什么?神宗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纠结和斗争?

        神宗晚年,的确动过召还司马光的念头。元丰五年九月的“三十个月之约”就是一个有力证据。神宗的心思,他晚年的宰相蔡确(1037~1093)是知道的。所以,蔡确刻意拉拢程颢的学生、司马光曾经的门客邢恕。那么,既然有意相召,为何却至死未召?

        

岂因小人挠



        很多人相信,神宗之所以未召司马光,是因为“小人”的阻拦。元丰三年(1080),神宗亲自设计、主导了一场官僚机构改革,史称“元丰改制”。宋朝政府的最高决策方式、官职名称与组织结构都发生了重大变化,皇帝的权力加强了。神宗赋予这场官制改革的任务,本来还包括对官僚队伍成分的调整—改变王安石新党一家独大的局面。他对宰相们说:“新官制即将推行,‘欲取新旧人两用之’。”又说:“御史大夫非司马光不可。”

        闻听此言,首相王珪、次相蔡确“相顾失色”。王珪是翰林学士出身,“高级秘书做了十八年,资格最老”,眼看着后起之秀都纷纷当了宰相、枢密使,心中委屈,赋诗感怀,神宗“见而怜之”,这才把他也提上来当了副宰相。除了善写华丽公文,王珪的另外一大优点便是听话,从副宰相到宰相,足足干了十六年,没有提出过任何像样的意见和建议,只是顺情说好话,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取圣旨”,听皇帝裁决,“领(得)圣旨”向下达传,开口必称“已得圣旨”,故而人称“三旨相公”。所以,王安石都下台了,王珪却还屹立不倒,成了神宗朝的政坛“常青树”。蔡确则是王安石一手提拔上来的,属于“新党”,他从副宰相提宰相时,富弼曾经上言反对,以为“小人不宜大用”。听神宗说要让司马光回来,蔡确、王珪都很紧张。王珪“愁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蔡确就给他出主意说:“陛下最在乎的事就是拓边西北,相公如果能把这责任担起来,那么宰相的高位就保住了。”司马光反对西北开边,这一点,神宗知,王珪知,蔡确知,天下尽人皆知。如果神宗要开战,必然不会再召还司马光,而且即使神宗有旨相召,司马光也必不奉诏。王珪喜,谢蔡确。于是乎,王珪派人献上了“平夏策”,而神宗果然就没再召还司马光。

        神宗至死不召司马光,真的是因为小人阻拦吗?这样的故事,我们在评书戏曲、电影电视里看过太多,皇帝的佳谋睿智,总是很容易地被那些平庸、腐败的邪恶小人所沮坏。谗言易入,忠臣难进。然而,皇帝果真如此愚蠢、没主见,这么容易被谗言打动吗?

        缺乏主见显然不是神宗的特点。神宗是怎样的皇帝啊?!无比自信,“学问高远,讲话必定引经据典。……谈经论史,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观点”。无比勤政,“励精求治,生怕做得不够好,总揽万务,无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放假也不休息,有时候太阳都落山了,午饭还没吃,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娘娘只好派人去催”。这样一个皇帝若真要召还司马光,又岂是区区一个王珪能拦得住的?别忘了王珪为什么能安居相位十六年,因为他听话—是王珪听皇帝的话,而不是皇帝听王珪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小人拦阻,那么必定是神宗本人有不能、不愿召还司马光的理由。

        

法令由朕造



        这理由便是神宗对王安石路线的固守。神宗在位十九年,王安石从副宰相到宰相,当政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将近八年,王安石下台之后,神宗乾纲独运九年,仍然坚持走王安石的路,用王安石的人。

        熙宁七年(1074)四月十九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神宗挥泪罢免了王安石。这是王安石的第一次罢相。然而,就在三日之后,却出现了这样一则诏书:

        诏书的内容可以归纳为四点:第一,过去八年来所有的法令“皆断自朕志”,是朕的法令,而非王安石的法令。第二,新法的问题不在于新法本身,而在于执行中的歪曲不力,在于“吏或违法”。第三,新法可以完善,不可以推翻。第四,敢有违背新法者,重罚不赦。用司马光的话来说,那便是“新法已行,必不可动”。

        这样一则诏书,是否反映了神宗的本意呢?不错,它的确出自王安石“护法善神”吕惠卿的建议,然而却不能不说是神宗的意图。神宗同意王安石下野,是忍痛割爱,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才会同意王安石的布局,在王安石罢相的当日,即任命韩绛为宰相、吕惠卿为参知政事,而这两个人都是王安石路线的忠实执行者。当然,吕惠卿最终野心膨胀,背叛了王安石,“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则是后话了。

        那些相信神宗只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的,要么是政治上的瞎子,要么就是一厢情愿。李师中就是这样的瞎子,他在王安石罢相之后很快上疏请求神宗召还司马光,结果当然遭到贬谪处分。神宗对李师中的处理批示中有“朋邪罔上”四个字,所谓朋邪,剑锋所向,正是被李师中推荐的司马光诸人。李师中是司马光的恩师庞籍提拔起来的,他反对开边,政治倾向与司马光接近。贬谪李师中,正所谓“杀鸡儆猴”,目的就是要警告司马光和所有王安石路线的反对派,正告他们,皇帝说新法“断自朕志”绝非虚言。

        熙宁九年(1076)二月,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彻底离开政坛,神宗是否会愿意对王安石路线稍作调整呢?对此,司马光曾经怀抱了希望。他给王安石的继任者吴充(1021~1080)写信,说“夫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今病虽已深,犹未至膏肓”,请求他调整路线、改变王安石的弊法,救民保邦。后人说:“光遗以此书,而充不能用”,批评吴充坐失改革良机。其实吴充还是努力了的,只是阻力太大,而最大的阻力正来自神宗本人。“郑侠移居案”颇能说明问题。

        郑侠(1041~1119)何许人?一个胆子极大的小官儿。他考中进士之前,曾经在江宁府向王安石问学,跟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也很熟。但是,对于王安石的“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数事,与边鄙用兵”,郑侠都心存保留。所以,他进京之后,明确拒绝了王安石所指示的更便捷的升迁之路,做起了开封安上门的监门官,负责监督收税。从熙宁六年七月到第二年三月,持续大旱,麦苗干枯,黍、粟、麻、豆都来不及下种,谷物价格猛涨。而官府各项税费的催缴并不停歇,没奈何,老百姓只得“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乃至“典妻卖女,父子不相保,迁移逃走,形容困顿,衣衫褴褛”。郑侠在安上门日日耳闻目睹,忧国伤民,心如刀割,就把他所看见的,绘成了一幅《流民图》,想要让皇帝看一看宫外真实的世界。可是他地位卑微,没有正常渠道可以上书,于是就甘冒风险,利用职务便利,擅自动用了官府的邮政系统—马递,假称是快马急报,把图画和上书送进了宫。郑侠上书发生在熙宁七年(1074)的三月二十六日,神宗得图,反复观览,长吁数次,夜不能寐,第二天就采取了十八项政策措施,暂停了一些新法,要求对新法的实施状况严加督管,并且下诏自责,开放言路。天公作美,三日之后,大雨倾盆。群臣入贺,神宗向他们展示了郑侠的《流民图》。“《流民图》事件”助长了反对派的气焰,王安石只得自请罢相来平息压力,郑侠也因为擅自动用马递受到处分。四月十九日王安石罢相之后,郑侠继续上疏批评新法害民,主张罢黜吕惠卿,结果遭到了罢官、流放、监视居住的处分。吕惠卿又利用郑侠案,扩大打击面,趁机搞掉了比自己更资深的参知政事冯京(1021~1094),王安石的弟弟安国(1028~1074)因为与郑侠有交往,也被一撸到底,免官为民。吕惠卿的醉翁之意,不在安国,而在安石。安国被贬,神宗怕王安石多想,特地下诏书安慰,“安石对使者泣”。照吕惠卿的意思,郑侠就该杀。还好神宗头脑清醒,说:“郑侠上书不是为他自己,忠诚可嘉,怎么可以过度责罚呢?”最终,郑侠被贬到广东英州监视居住。

        吴充上台之后,曾经想利用大赦改善郑侠的状况,把他从英州转移到生活条件相对更好的鄂州(湖北)。吴充是一个温和而有智慧的政治家,他是王安石的亲家,了解王安石,也了解神宗。因此,他没有直接惊动神宗,而是利用宰相府对于“例行公事”的直接审批权,批状下发。如果此事能够成功,那就等于朝廷承认郑侠案惩罚过重、平反有望,那么,王安石时代的政策措施或者可以慢慢改变了。“郑侠移居案”就像是吴充抛出的一枚探路石子。结果怎样呢?石子尚未落地,便遭到拦截,被重重地扔回来,砸到了吴充的脚上。出手拦截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宗本人。

        神宗大怒,亲自批示:“英州监视居住人郑侠原犯目无尊上、大逆不道罪行,情节极其悖逆,饶他不死,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不得变更居住地。”十来名宰相府和刑部的办事人员受到处分。吴充安然无恙,但宰相府却失去了最后的独立审批权。神宗下诏:“从今以后,所有类型的入奏公务,都必须等皇帝亲自画可之后,宰相才可以签字下发。”

        在神宗执政的最后九年中,是否与王安石、与新法“异论”,仍然是一条裁定官员政治立场的“红线”。元丰五年(1082),王安石的亲弟弟、副宰相王安礼推荐张问作侍郎,神宗说:“张问好为异论。他知沧州,上言本地老百姓宁可逃荒,也不愿意忍受新法的苦。”王安礼又推荐王古,又以同样的原因遭到神宗否决。

        神宗的最后九年,几乎处处事事都笼罩在王安石的影响之下。就这点来看,王安石可以说是宋朝最成功的政治家,他本人在金陵悠游山林,然而他所培养的人却遍布整个国家,延续他的作风,贯彻他的路线,执行他的政策。在皇帝宝座上的神宗毫无疑问是王安石最出色的学生。神宗从王安石那里学到的最大政治秘笈便是统一思想、集中权力。

        

垂泪对群臣



        权力越来越集中到神宗一个人的手里。熙宁十年(1077),因为郑侠移居案,宰相府失去了最后的审批权,沦为皇帝的高级秘书。神宗用的宰相,最典型的就是“三旨相公”王珪,听话,好使,可是无甚用处。神宗喜欢用他们,却并不喜欢他们。元丰三年(1080)吴充退休之后,王珪独相直至元丰五年四月,蔡确自参知政事拜相,王珪为首相,蔡确为次相,直至神宗驾崩。这两个人,神宗“对他们的礼数很薄,多次因为小过错罚他们的款,每次罚款都要让他们到宫门谢恩。宰相罚款宫门谢恩,这是大宋开国以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人人都觉得耻辱”。一个骄傲的人怎么会喜欢一点傲骨都没有的人呢?然而人若有傲骨,又怎会入得骄傲皇帝的法眼?帝王的骄矜之心,轻视大臣之意,是一剂毒药,它在皇帝的周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屏蔽那些真正的治国安邦之才与切中要害的批评。

        满朝朱紫贵,办事靠何人?!这是神宗的真实感叹。元丰五年(1082),陕西边事未息,需要大规模调集军需。可是靠谁来办事呢?举目四望无人能行。神宗不禁感叹:“想当初,秦国位于关中之地,仅仅靠着一国的力量,都能够统一九州。现在我大宋的天下十倍于秦,把东南的财赋调到关中来,保证充足啊,再得到名将练兵,想干什么干不成?只可惜没有这个人啊!”

        陕西的军粮成了神宗的心病,几天之后,他再度召集宰相开会讨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神宗忽然激动起来,说:“仁宗朝的时候,西夏扰边,开启战端,契丹又趁火打劫,派人来勒索,仁宗皇帝在延和殿跟宰相们谈话,感慨愤怒,痛哭流涕。朕是列祖列宗的子孙,看守着祖宗传下来的神器,一想到列祖列宗的托付之重……该怎么办啊!”说完,面容转悲,泣不成声。“群臣震恐莫敢对”。

        “该怎么办啊!”这一哭,哭出了神宗所有的委屈愤懑。神宗生命的最后时光,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寒悲怆,他是多么想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成为尧舜之上的皇帝,来证明父亲即位的正确、本支血统的高贵,然而他最最重视、投入精力最多的西北拓边事业,却是一败再败,消耗国力、损兵折将,几乎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对于这些失败,神宗本人是要负极大责任的。西北拓边,从头到尾,都是神宗本人在主导。“每当用兵,有时候会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前线的奏报络绎而来,神宗用手札处置,号令诸将,丁宁详密地把制胜之机传授给他们。纵然是千里之外,神宗也是亲自节制”。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可以决胜千里;实际上却表现得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随意挥霍着手中的权力,以及百姓的生命。元丰五年陕西的粮草问题为什么让他如此伤感?因为元丰四年,老百姓的忍耐就已经到达了极限。灵州之役,官府督促老百姓运粮,“役夫被斫,植立而不动”,宁可被砍伤砍死,也不愿意送粮上战场去送死。

        骄傲的神宗皇帝是在孤独中郁闷地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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