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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在马路上跑了很长时间,小伍先停下来,小菲听听身后,也停下来。跑什么呢,好像有人追似的。停下之后,街道上还有她们脚步的回音。小伍看小菲一眼,甩着手往前走几步,又看一眼,问:“包裹呢?”

        “什么包裹?”

        “昨晚上交给你的!”

        两小时前,小菲觉得一点儿都不困,却不知怎样睡着了。从来没睡成那样一摊烂泥,连接头暗号都错过了。小伍在窗外左一遍猫叫右一遍猫叫,最后推推窗子,发现窗子没插好,便翻进小菲房里,把她从棉被下拖出来,恶狠狠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叛徒!”小菲从醒到翻窗到跑上马路是一套连续动作。

        “急着跑,就忘了!”

        “我怎么找你这样靠不住的人?回去拿!”

        小菲转身就往回跑。小伍在她跑出去一百多米时喊:“回来,算了!”小菲一点疑问也没有,立刻转身跑回来。她乐意让人指挥、领导。其实她稍一疑问,就会想到,明明是小伍和她共同的失职,因为俩人一块儿把包裹忘得干干净净。

        在火车站她们碰上三个男生。小伍上去说了句:“米店开门没有?”其中一个男生说:“米都生虫了。”

        小菲觉得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半夜三更听起来十分神秘。不久她发现小伍和他们三人都认识:相互间“同志同志”的。男生们说的话很新鲜,小菲瞪眼听着。男生们不断朝小菲看一眼,笑一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男生中的少白头叫老刘。他说集合完毕后大家分别行动,警察看见五个年轻人在一起不会让你们省事。小伍还是带领这位小同志——她叫什么?小菲?小菲?不好,太布尔乔亚。不过先叫着吧。小伍还是跟小菲一组上车。小周、三子上一节车厢,不过装成谁也不认识谁。

        火车要到天亮才开。小伍说她得睡一会儿,小菲必须站哨。她看小菲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对她咬耳朵说,“你一觉过去就把我丢掉了。”“不会。”“什么你不丢?”小伍脸变得很老气,声音更低,“我身上有交给组织的经费。”小菲不明白什么是“组织”什么是“经费”,她先立下军令状再说。几个月后小伍在皖南神速入党,小菲才知道她偷了伍老板娘的金首饰和金砖,那就是她交给组织的经费。同道的男生带了些阿司匹林、十滴水、止痛丹之类的药品,算作他们的贡献,只有小菲空着两只手,她想哪怕把妈的狸子皮大衣带出来也好,“组织”说不定也不嫌弃,因为“组织”够穷的。说不定小菲也可以破格成为党的同志了。小菲一生都后悔自己错过了最方便的入党机会。从小伍邀她一块儿去革命到她和大家一块儿朝革命出发,其实有一天一夜间,一天一夜就打点出她空身一个人出来。

        第二天早上过江,小伍显得很得意,说:“这下我大我妈该哭了。你妈正在我家打听呢。”她看小菲愣愣的,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妈不是昨晚还说她对我顶放心吗?”

        小菲走在小伍身边,前头是老刘,后头是小周和三子。让小伍一提醒,她看都看得见妈的样子:她慢慢从巷口伍家往巷子深处走,富富态态的身段一点分量也没了。巷口的安慰话还跟在身后:“想开点啊,两个丫头在一块儿总好些!……”

        赶了大半天早路,近晚上老刘领他们进了一个镇子。不多久五个人都歇在一个书院里。只有三条长案,拼了拼大家躺成一溜,一条案子上是五颗脑袋,第二条案子上搁着五个身子,最后一条案子架着腿脚。老刘躺在中间,左边两个男生,右边两个女生。小伍和小菲都有点人来疯,相互间讲悄悄话,呵痒痒,动得条桌在她们身子下歪一下瘸一下,响个不停。老刘重重叹口气,嫌烦了。小伍马上静下来,然后对小菲耳朵热乎乎地出气:“三个里头哪个好看些?”小伍问:“啊?”又问:“不太丑的?”“差不多,都丑。”

        小菲没想到就是那个晚上,刘岱川呼出一口反感的叹息时,小伍和他就勾上了手指头。他们先勾上的是眼神,还是在火车站碰头的时候。到了皖南的第二年,小伍已经是伍股长,跟刘岱川政委的关系公开,小菲才想到书院的这个夜晚俩人给熬得够戗。又过了一些年,小菲不做姑娘了,她想到这个晚上老刘和小伍才不会熬他们自己呢。

        天不明他们就出发了。镇口有个人拿了衣等着他们,说山里在下雨。那一路走得很惨,小菲三步一跌五步一跤,摔到最后也不知出哪只脚哪只手走路了。倒是泥泞里摔不痛,所以她一看把不稳马上就放弃,顺其自然倒下去。其他人也不比小菲好,搀人的往往把人拽倒。那位领路人把他们的行李都扛上,自己腰上拴根绳子让小菲和小伍扯住,走到地方天将晚。

        先看到的是一群马。后来知道那是旅部首长的马。旅部就是几排茅竹棚,一个临时修的操场。碗口粗的竹子劈开,从山上蛇行下来,远远看见一群穿军装的男生女生围在竹渠口子上,等着接水。小菲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感觉:她永远脱离了那座阴暗下贱的小城。这里的一切都是快乐干净的。山里的风把雨的气味吹起来,跟小城那股贪嘴、懒惰、人欲的气味太不同了。山和山间大片红黑的云彩,使小菲突然想到,人是可以很博大的。

        一个月新兵连训练结束之后,小伍分到宣传股去了。连长问小菲有什么志愿。她说只要和小伍在一块儿就行。连长说:“实在不行你去文工团吧,文工团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问题不大。再说文工团也不要什么特别军事技术,能在台上疯疯癫癫就行。”

        文工团的竹棚修在一块凹地里。连长派他的通信员把小菲领过去,还背了一袋米。连长跟通信员交代:“文工团要不收人就把这袋米搭给他们。要是他们痛痛快快就把人收下了,米给我驮回来。”

        结果文工团倒是没让新兵连连长搭出一袋米。他们只让小菲模仿了几个动作,又让她唱了两句歌,便说:“可以,一点不怕羞。”小菲不知这些人是夸她还是骂她。母亲认为小菲不怕羞这一点是致命缺陷。

        没过多久小菲就对文工团生活很熟了。旅部和作战部队常常出发,文工团出发得更多。大部队一驻下,他们从一个村出发到另一个村,给老乡演戏,小菲学会这个说法叫“争取群众”。还要从一个团出发到另一个团,把作战勇敢的人挑出来,连名带姓编成“数来宝”,到台上去念。

        文工团出发常常在夜晚,小菲连大家常开的玩笑也听熟了。碰上一摊牛屎,马上就有谁说:“还睡呐,帽子都掉了!”夜里出发不少人都走着睡,一听这句话总有人摸脑袋,于是就挨大家笑。有了小菲,文工团的玩笑常常开到她头上。谁放了屁,没人认账,就会有人说:“小菲,是你吧?”“才不是我!”“老同志不要欺负小同志,人家小菲肠胃不好嘛!”这就给大家驱瞌睡了。小菲满不在乎,跟着别人一块儿取笑她自己,没办法,她是这么个不爱害羞的女孩子。母亲说人家耍你猴你都不知道?装装忸怩也好啊。小菲有时也想装,但已经晚了,已经大方惯了。她这不怕羞的毛病在文工团演员身上可是好材料:“小菲你来把这两句唱唱。”“小菲你顶替小何演今晚的节目吧。”“小菲你去给那几个伤员跳个花鼓舞。”“怎么跳?”“随你便,编着跳着。”

        小菲不在乎自己整天做“听用”,“百搭”,一天到晚嘴里念念有词。人家夜行军可以走走睡睡,拉着前面人的背包就能充一会儿瞌睡,可她不行,她的台词都来不及背。小菲一边走一边背曲调背歌词台词,演出临时出现空缺她就得做个萝卜填到坑里去。有时实在太忙乱,小菲上台报幕把节目顺序搞乱了:“下个节目,歌舞剧,《兄妹开荒》……”突然想到出了错,对台下咧嘴一笑:“噢,不对,重来——下个节目,歌舞剧,《夫妻识字》……”舞台侧幕条里的鲍团长兼导演说:“小菲,错了!”小菲也不慌,对台下说:“哎呀,又错了!再来,下个节目……”台下一片大笑,以为专门派这个小女兵来当丑角逗笑的。以后再去那些部队,小菲成了红人,战士们看见她就说:“下个节目——噢,不对!”有的连队干部老三老四地逗她:“小鬼,再来个‘下个节目’!”小菲骨头都没四两沉了,觉得自己要不来革命,哪来这些风头出?想到在母亲家法约束下的惨淡生活,她油然一阵侥幸。

        开春部队要长途行军,去的地方也保密,伤员全部留下,文工团员和部分医院的医护人员帮助他们疏散隐蔽到已经被“争取”了的群众中去。小菲和乐队的胡琴张、三弦萧以及歌剧队的吴大姐一块儿护送两个伤员去一个江边渔村隐蔽。和医院的重聚时间定在早晨四点,集合地点是离那渔村五里路的镇子外。离渔村不到一里的地方,突然有人朝他们打枪。四个文工团员全乱了,等着两个肢体残废的伤员拿主意。伤员们向他们布置,如何组成战斗队形,谁谁做前锋,谁谁是侧翼,谁谁在后面掩护。“一定不要抱堆子,越分散越好!”可文工团的人全靠抱堆子壮胆,走了不几步就又抱成堆子,又一阵枪响,伤员们开始还击,鼓励文工团员们,“也就是两个散匪,武器不正规,听都听得出来,你们都趴着别动,没事!”

        文工团员们觉得趴着没事固然好,可是很不像话,明明是来做护卫者的。吴大姐霍地一下子从地下站起来,手里挥舞手枪,胸脯挺得鼓鼓的。一个伤员刚想说她这是唱戏里的打仗,她已“哎哟”一声倒下去。伤员们和对方开了几个回合的枪,投了一颗手榴弹,对面老实了。大家跑到吴大姐身边,她军裤都让血流黑了。她什么也说不出,额上鼻尖上全是汗。三弦董说:“一下子抬不了这么多人,先把伤员送进村子,再来抬吴大姐。吴大姐,你自己先包扎包扎。”

        吴大姐这时睁了眼,说:“叫小菲留下来陪我就行。”

        三弦董说:“小菲枪打得不赖,再碰到敌人还能派点用场。”

        胡琴张认为可以先把吴大姐搬到隐蔽的地方,反正马上就回来抬她。最多三十分钟。两个伤员也认为村口是危险之地,带上吴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险。假如刚才袭击他们的人堵在村口,还有一个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党接应,再回来援救吴大姐不迟。

        村子里的地下党支书蹲在村口的毛桑树上接应他们。他说他听了枪声知道事情糟了。一个汉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和支书一人背起一个伤员往村里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怀表,已经两点钟了。

        沿路往回走,吴大姐却找不着了。他们仨都是城里人,靠街名路牌认东南西北,到了乡野地方,两个坡一下,一个弯子一兜,越走越迷,还不断抬杠,你说朝左他说朝右。“当时你们没看见吗?铁路在左边的!”“哪来的铁路?”“看不见铁路,能看见铁路旁边的电线杆子啊!”

        三人开始分头找。刚走了十多步,胡琴张说分头不是个事,万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张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错过和师部医院以及文工团其他人的集合时间,那就等着散匪、民团、国民党收拾他们吧。

        又找了半个多小时,云雾上来,月亮毛了,三人都发现浑身精湿,不知是汗还是雾气。三弦董认定这一片就是遭遇战的地带,小菲四面看看,说绝对不是,这地方他们半小时之前来过,等于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张同意老董的说法,他也记得他们把吴大姐藏在这块土凹子里,旁边都是苇子草。小菲说哪来的什么土凹子,明明是一块石头,突在外面,吴大姐是卧在石头下的。两个人心烦意乱,说小菲才吃几天军粮?他们俩走的桥比小菲走的路还多!又说小菲不懂战争和革命有多残酷,就是这样,刚才还活蹦乱跳一个吴大姐,说牺牲就牺牲了。

        “吴大姐就没牺牲!”小菲说。

        “给反动派抓去,等于牺牲了!”

        “我不信她给反动派抓去了!”

        “那你说她去哪儿了?”

        “她还在那里等我们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来不及把她抬到村子里去。”

        小菲突然听出一点儿窍门来。原来这两个人串通一气,想丟掉吴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着跟我们走也行!”

        “她伤那么重,你抬呀?”老董说。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们革命者在这种时候为了不拖累战友,自己会悄悄走开,悄悄结果自己。懂不懂?吴大姐爬也要爬开!”胡琴张说。

        “你们刚才还说是反动派把她抓去了!”

        两人已开始朝铁路方向走。他们懒得为这小丫头耽误时间。时间耽误一分就多一分危险,谁知道那些袭击他们的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搬了兵朝这儿来。

        “不是反动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开了。”老董边走边说,他想小丫头肯定不会让自己给落下,肯定马上颠颠儿地跟上来。而小丫头就是不上来。

        “你也想牺牲,是不是?”老董说。

        “我一个人去找!”

        “集合的时候不到就算逃兵!”

        “你俩知道我不是逃兵!”

        “那我们不知道。说不定你真嫌革命太艰苦,不想干了呢!反正归队的时候我们得说你不愿归队。”

        “你们不能扔下吴大姐不管!”

        “少数服从多数!三大纪律你怎么学的?到革命队伍一年了还是个老百姓!你不走?我宣布你是逃兵。对逃兵你知道怎么处置吧?立即枪决。”

        小菲不知他们是在逗她还是真要毙她。她快速看看胡琴张又看看老董。两人手都搁在手枪上。假如她转身就跑,子弹从背后打过来,那是顶不光彩的。那是逃兵吃的子弹。他俩枪法很坏,但是这个距离恐怕还凑合能放倒她。小菲“哇”的一声哭了,跌跌撞撞跟上他们俩。

        小菲一路走一路哭,三人最后一段路全是跑步,她也止不住哭。她哭是因为是非道理全部混乱,自己似乎有理,又似乎没理。但吴大姐一个人被丢在乱草堆里有多可怕。不是流血流死就是渴死饿死,碰到个好人还好,万一碰到的是民团、土匪、国民党部队,吴大姐就惨了。不过怎么也比谁也不发现她,她一点一点慢慢死要好,到处都是水洼,蚂蟥马上就找到她,把她拱了。小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站得住,所以她在大部队打完仗就找到了政委。她要把老董、胡琴张和她的分歧汇报给领导,看看道理该是怎样讲。

        政委很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谈。现在我不和你扯皮,先给我演出去。”

        部队打了大胜仗,俘虏了近一个团的国民党官兵。这些官兵中有不少马上就倒戈,撕掉了国军军徽,胸口上缝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白布,军帽还是国军的,只是佩上了红布五角星。天下着毛毛雨,现染的红布五角星都挂彩一般,洇出血色红晕。文工团分成好几个演出小分队,给国民党倒戈官兵演出,启发他们阶级觉悟的戏剧。一下子要同时找出四个喜儿来,喜儿严重缺乏,加上原先头牌歌剧主角吴大姐成了准烈士,实在找不出顶替的人。人们就想到了老牌儿“顶替”小菲。小菲不是背台词背曲调快吗?让她赶着背背。教教动作,好好化个妆,可能也凑合。反正是给前国军演,他们也不知好赖。

        小菲在化妆结束后台词还没背出来。站在台边提词的人手里拿了厚厚一本词单子。不过他一页也没翻,小菲居然把喜儿演得行云流水一个结巴不打。

        在这场演出中鲍团长突然认定小菲是块好材料。胆大不怯台是头一份好,上台就疯,能哭能笑,完全忘我是第二份好。加上她平时下苦力练功,身段动作干净,嗓子又亮,怎样也扯不破。嗓音能拔高和她不惧怕无顾忌有关,也和她的忘我有关。总之小菲可真是个戏疯子,团长从延安来,一直做演员,没见过比小菲更“戏来疯”的。

        小菲的这一场“顶替”让另一个人也着了迷。他不像鲍团长那样识货,他觉得小菲一分钟之内就把他迷了,让他走不动了。这小女子多真情呀,哭得他这沙场老将也心碎八瓣,泪流满面,本来是路过看一眼,结果就坐在马鞍上把戏看完了。警卫员怯生生地催他:“首长,召集开会的人恐怕到齐了。”首长不好意思让警卫员看见他流泪,头也不回地说:“散会。叫他们来这里受受教育!”

        警卫员把团长、营长们带到临时划定的露天剧场,在毛毛雨里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后来小菲知道这个首长姓都,是红小鬼,做红小鬼之前做乞孩,头上铜板大的疤癞全是疥疮留下的。大家认为都旅长官运会很好,小菲给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过这时离都旅长看上小菲还远。

        小菲下了场之后,鲍团长上来说:“你这丫头本来是前途远大的。我真为你遗憾。”

        鲍团长文绉绉的,但他的阴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妆。”

        小菲一卸妆就被人看起来了。不久就给押到放服装道具的粮屯里。只告诉她先安心蹲禁闭。小菲蹲过一回禁闭,是因为她把一支步枪给弄丢了。他们那次断了一根道具木头枪,临时借了战士的真三八枪上台演戏。小菲这天顶替的是个反串角色,演个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枪。下台之后不多久,发现枪不见了。小菲这时蹲在禁闭室里,想她又丢了什么。第二天清早她给押着去茅房,看见文工团的人都在吊嗓子练身段,就问押她的警卫:“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闭嘴——逃兵!”

        小菲马上懂了。革命是这样残酷,这样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会没心没肺,供人取乐,成日傻笑了。母亲原来有母亲的道理:你不能轻信任何人,什么都要有备在先,先发制人。小菲提着裤子骑站在茅坑上,一点便感也没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渐升的太阳照在暖过来的苍蝇身上。它们翩翩地飞舞起来。

        鲍团长来找小菲谈话。政委也来找小菲谈话。然后又是团长来。小菲直觉到团长和政委开始抬杠了,她得争取团长。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心里想的是吴大姐被蚂蟥拱得尽是窟窿的身体。蚂蟥要找到那个枪眼还了得?还不成窝地往里拱?小菲从来没见过蚂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狰狞可怖的血淋淋的想象。吴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没吴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变得很雄辩,很煽情。说着说着团长卷完最后一撮烟丝,站起身便走。

        据文工团的人说团长和政委火并了一夜,最后把政委杀下去了。小菲获释,三弦董和胡琴张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节节胜利、解放军百万雄师即将渡长江的时刻。小菲在今后的一生中都不愿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张的命运。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抛弃吴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伪,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残酷的”来收拢思考之缰。两年后在开始镇压土匪、恶霸时,确实得到供状,说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团在白天找到一个相貌端庄、讲京话的女解放军伤兵,她说自己是被战友遗弃的。她死于流血过多。在小菲反复想这件事的时候,她有时会出现一丝罪过的庆幸:当时她差点留下陪吴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会活下去,活到遇上欧阳萸的一刻。遇到欧阳萸也不是现在的事。现在小菲走出禁闭室,直接去了打谷场,一段一段练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一会儿不闲地练唱练舞,去包扎所洗血衣绷带,去伙食团劈大柴。革命是残酷的。

        人们发现整天板着脸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们想不通她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成熟美丽的。看看她,脸上五官也长开了,脸形也出落成上宽下窄了,一个月前还肿泡泡的眼皮瘪下去了。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起来了,两根大辫子甩得好妖啊。

        他们这支部队没有再继续向南,留下来剿匪、搞土改。另外一个文工团转成地方了,但有几名“老新四军”要调到旅部当干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个个角色都顶替过,所以出场率第一,人人都认识她。这天她去旅部机要室送要印的新剧本,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政治部写什么。她一眼只看到他握着小楷狼毫,侧面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内探了探,啊呀,从来没见过活人把字写得这么漂亮!窗内人觉得什么挡了他的光,抬头、侧脸、皱眉。小菲赶紧走过去,边走边把她看在眼里的细部拼接起来。这一拼拼出个美男子。小菲对美男子是有要求的:头发要多,眉毛要整齐,眼睛要多情,个头要高挑。她问小伍,政治部一个新来的干事是谁?小伍告诉她,是敌占区来的老地下党,姓欧阳。叫什么名字?记不太清了。小伍已经和少白头刘岱川结了婚,一点儿儿女情长的意思都没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时,一路上给自己编借口往政治部去。说借毛笔使使?机要室的笔最多,跑政治部借什么笔?说有个字不会写,想请教请教?不行,上来给人家一个无知的印象。那么就说,哎哟,我以为王副主任在这儿呢!似乎有点疯傻轻佻,万人熟,文工团的人总给人这些恶劣印象。想到最后小菲也没想出什么妥当借口。她走到机要室,迎面出来的竟是这个欧阳干事。

        他见一个女兵进来,头也不抬,先往门内暗处让一步。小菲看见他的脸在一大堆头发下面微微泛红。她赶快跨进门,让他出门去,别让他受罪。机要员指指印好的剧本,告诉她刚才欧阳干事来送文件,一眼就看到剧本第一页上的别字,他用笔校出来了。小菲一看,不得了,第一页大花脸了,有十几个别字。欧阳干事叫文工团多学学文化课,机要员说,写这么多错字还写剧本呢!小菲赶紧问:“这是他说的你说的?”

        “他说的。”

        “肯定不是。是你说的。”

        “咦?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机要员笑了。

        “我想人家欧阳干事也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宽厚呢。你能你刻钢板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别字来?”

        回到文工团小菲去了镇上,买了本字典。她没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页。有天听说部队打下一个大土围子,里面有不少书。小菲跑去了。

        走到土围子寨墙外,看见几位首长骑马跑过去。其中一个首长回头看小菲一眼,大声咋呼:“喂,看那个小鬼,是喜儿不是?”

        小菲几次听都旅长作战斗动员或表彰大会的报告,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相遇。她有一点怕他,因为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戏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长边说边打着很干脆的手势,叫她走拢上去。都旅长做首长做惯了,所有手势大家都懂。小菲却不懂,站在原地,等着都旅长朝她靠拢。她一生都不知怕羞,就这一刻在都旅长眼里笑得十分羞涩,让都旅长心生柔情:这么个无助的小东西。都旅长马蹄嗒嗒地朝她走过来。二十岁当营长的都旅长一生都讨厌别人不懂他的手势,这回他破天荒地不在意。

        “妹子叫什么名字?”都旅长问,把自己弄成个慈祥的老爹。

        “叫田苏菲。都叫我小菲。”

        “小飞?好,小飞,好听。”

        小菲心想,那个白头翁老刘懂什么呢?人家旅长都表扬我名字好。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

        “有信回去?”

        “嗯……”

        看看人家旅长,多懂人情世故。小菲对都旅长的印象一分钟一分钟地改善。原本她对这样的首长是没有印象的。都旅长跳下马。两人一并肩,全没有话题了。过了一阵,旅长开了口。

        “妹子想不想骑马?”

        “骑得不好。”

        “看你在戏台上骑的嘛!”

        “那是驴!”

        “驴比马难骑,傻妹子!驴是牲口里顶刁的!”

        “首长连那场戏也看了?我是顶替别人演个骑驴小媳妇的。以后就没再演了!”

        “文武双全呀,妹子。你演了有上百个角色没有?”

        “那哪儿有!”

        “我就看了不下十个!”

        “全是临时顶替。”小菲一惊:都旅长怎么把她临时顶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儿这么巧?连她自己都是临时接到通知,临时走场子背台词,服装大小不合适,临时要粗针大线对付缝上,预先各个部队知道的是原班演员的名字,到场子上看了临时贴出的演员名单才知道现换了人。只有一个办法,都旅长让文工团的某个人跟他临时通气,他临时赶过来看戏。都旅长在文工团有探子呢。谁是这个探子?

        都旅长和小菲那次谈话不到一刻钟,但小菲觉得这位首长不可捉摸。一上来她觉得他亲近,谈着谈着他显出神通广大谁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样子来。部队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整休,准备军容焕发地进城。整休时间文工团和旅部的驻地相邻,女兵们相互往头上包药,除虱子,一会儿一声尖叫,说快来看,谁谁头发上虱子都满了,成“蚂蚁上树”了!小菲不参加到她们里头去。万一谁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么老底正好让欧阳干事听去。小菲还是没事背字典。字典不像台词,背下来了就归自己,三天过后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来背去还是一百页。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从宿舍窗子里看见欧阳干事在和另一个干事说话,那个干事把欧阳干事的棉被抱到院子里晒,欧阳干事正在听他说晒被子如何有利于健康的理论。欧阳干事听得十分认真,眉头轻锁,点头称是,他真是不懂这理论的。后来的岁月小菲知道欧阳干事毫无生活能力,教诲他也没用,他听你说是给你面子,其实他在你说第二句话时就跑神儿了。小菲已经搞清了欧阳干事的历史:他十四岁已经是地下党,他稀有的漫长党龄是因为他在十三岁就被捕,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才放出来。如此的革命经历是许多真正老革命也没有经历过的。小菲听到这里脱口说:“嘿,还以为他是留洋学生呢。”“看不出来吧?看到他打枪你就信了。”“会打枪?”“手枪步枪都打得好,一夜刻一万多字的钢板!”“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里,也抱着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晒过了。她说:“欧阳干事,搭个伙吧?用用你的背包带。”欧阳干事说不是他的背包带,是那位干事的背包带。他看这个小姑娘这么大方磊落,已经把他限定在被动位置上,他只想马上出局。

        “欧阳干事,问你借本书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面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绳子上搭,一面大声和他说话。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儿逃。

        他是个那么爱脸红的人。小菲想他在敌人刑具面前的样子。突然他笑了,说:“要是我说不借你怎么办?”

        “那我就说,别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书。他不延续那个话题了,说:“你演戏劲使太大。不要使那么大劲,含蓄一点儿。懂不懂含蓄?”

        “你还懂演戏呢!”

        “你看梅兰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兰芳去她那小城登台,她也看不起一场戏。

        “过犹不及,演戏就怕‘过’。不过这也没办法,不用拙劲就说你没有阶级感情。”

        他话还挺多。小菲脑子里是他百步穿杨的姿态。他说话两眼水灵灵的,小菲恋慕得受不了了。说着他好像想到什么事给他忘了,转身就走。背影玉树临风,棉被却一股男人的浑浊气,小菲好想给他拆洗拆洗。他除了一个干净模样,哪里都窝里窝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台。谁也没留神小菲一双脚赤红,踩的是欧阳干事的被单。被单是洋布,又旧,洗着很轻巧。等她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地铺上有一本书,名字叫《怎么办》。小菲幸福得两眼一黑。他认出那是小菲的铺位呢!只凭一件小菲穿着练功的红黑拼花毛衣。

        下午政治课堂上同宿舍的两个女兵说:“欧阳干事到处找你。”“噢。”“没找着就叫我们把书交给你。”“真的?”“什么真的?他说你跟他借书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课,小菲溜出去,试试晒在院子里欧阳干事的被单,还有一点潮。不过缝上也无妨。小菲做事快当,只是事情做得都不怎么漂亮,缝被子的针脚有三寸长。她套好被絮,想到欧阳干事这天晚上躺进去,满鼻子是小菲洗脸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个开头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动搭回到背包带上,小菲拉住左边的辫子绕了绕,又抓起右边的辫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欧阳干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时候了。

        晚上在宿舍里开班会,小菲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下雨啦,谁晒的被子还不收啊?”

        小菲从地铺上爬起来,在一堆女兵们的布鞋里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见早上替欧阳干事晒被子的干事正揭下小菲费半天劲拆洗的棉被。“欧阳萸的!早上我给他晒的!这家伙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小菲站屋檐下,趿着鞋,看雨丝粗起来。然后听两个人玩笑地叫喊:“欧阳少爷,你们家的仆人真够懒的,被子都不给你收!”

        真的,他就像个少爷,一股贵胄气。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给他些情感和体力的特别优待。清早大部队在小雨里出发,要进城了。小菲和文工团的鼓动宣传小组比所有人出发都早,先占好一块高地念临时编写的数来宝。小菲这天是山东快书演员,一边念词一边还要唱柳琴过门。连男演员都嫌难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头上。只是战斗部队的指战员不嫌弃小菲,觉得她耍猴耍得精彩无比,太鼓舞士气了。连都旅长也爱看她耍逗,山东话讲这么好容易吗?所以小菲自己不觉得文工团人尽作弄她。欧阳干事骑一匹瘦马从宣传台下经过,跟她说:“你知道你的台风怎么坏的吗?就是让这种东西给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过她觉得欧阳干事专门跑过来跟她说句话,已经够让她魂飞魄散了。管他说的什么,她反正什么都听得进。她问他:“你昨晚被子湿了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文工团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风琴已经拉开了。小菲看着欧阳干事追队伍的背影,看着他进了行列。他居然毫无察觉。小菲两脚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鲜红,棒槌捶酸了胳膊,就为他能睡一个香喷喷的被窝。没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课课堂去干了什么。连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呆头呆脑的少爷啊。小菲在晚年会想到这一天,这一段时间,想到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怜爱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赏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两者里再添出怜爱来。晚年时小菲想,她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一刻看着欧阳萸走去的身影更动怜爱心。她在青年和中年时一直看不透这点,总认为她爱他风度、才华、相貌,崇拜他学问渊博,欣赏他愤世嫉俗。但她对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发丛生,撒谎撒得不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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