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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会儿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

        皮市长被送进高干病室的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

        柳秘书长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拍拍脑袋,便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喂,成市长您好。我老柳。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搅您。是这样的,皮市长在办公室办公时,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情况很危急……”

        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

        柳秘书长在打电话叫司机的时候,一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今天这事,方明远是有责任的。”

        朱怀镜知道柳秘书长是怪方明远晚上没有陪着皮市长加班。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厅马厅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厅长提名,把市里有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

        柳秘书长说:“我赞同成市长意见。事不宜迟,我建议,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

        成副市长说行。柳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厅长,让卫生厅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生厅长家的电话,一时慌了手脚。好在方明远把各厅局长电话随身带着,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喂,请问是马厅长家吗?”朱怀镜问。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很不高兴,看样子是马厅长夫人,“发什么神经?现在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对不起,是成市长有紧急事情要找马厅长。”朱怀镜只好搬出成市长了。

        马厅长这才接了电话。朱怀镜便把成副市长的指示一五一十地说了。马厅长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很是客气,说马上带领有关人员准时赶到。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去会传出麻烦来的。方明远自然也不便问他。两人便并排站在小便池边稀里哗啦一阵,提了裤子,相对而笑。

        可总得说些话,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你说怪不怪?我今晚……对对,现在应该说昨晚了,我昨晚本来早早的就上床睡了,可是失眠,越睡越烦。我就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我以为是你在办公室、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医生说,迟通知他们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

        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皮市长在下面很辛苦。今天,对对,昨天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所以我晚上也就没有来了。平时他晚上加班,我要么在办公室里坐着,要么在值班室看电视。”

        “这也怪不了你啊!”朱怀镜说。

        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地看手表,样子很焦急。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问递了几个来回,谁都怕得罪似的,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其它同志就不要进去了。里面还不能离开医生。”

        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厅马厅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个紧急会。”

        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室。”

        成副市长同向主任说话时,柳秘书长瞟一眼方明远,再对朱怀镜说:“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

        方明远呆在这里没意思,也随朱怀镜一道去王姨房间。王姨哪里是在休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抹眼泪。皮杰轻轻捶着妈妈的背,让她放心,说没事的。“王姨,皮市长完全脱险了。医生说您可以进去看一下。”朱怀镜过去拉着了王姨的手说。王姨听了,揩干眼泪,说着谢谢谢谢,便起身出门。

        这时,卫生厅马厅长和儿位院长、专家到了。“辛苦你们了,三更半夜的把你们叫来。”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厅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才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啊!”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院长们同马厅长一样,毕竟头上顶着官帽子,就得感叹市领导辛苦了。几位专家都是老先生,眼睛和脸庞都皱巴巴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没有谁说什么领导辛苦之类的话,有些没精打采。朱怀镜起先只是觉得几位专家的脸色耐人寻味,马上又看出他们似乎并不乐意参加这专家小组。正是从几位专家的脸上,朱怀镜忽然感觉到了某种滑稽,心想政府遇事就成立领导小组,真有意思。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

        朱怀镜说:“没有吧?我也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好看,大概是心里急吧。这么大的事!”

        “唉!”方明远无限感慨的样子,“市长也不是人当的啊!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的。加上皮市长事事认真,弦绷得太紧了。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好的精力,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朱怀镜说:“是啊,皮市长这个人太敬业了,我们这些人有时想想他,都有些惭愧。我也想,这么大年纪了,精力为什么还这么好?”

        今晚方明远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就像罪魁祸首。当然他自己没有说出这层意思来。他便总是说皮市长的千般好万般好,似乎这样便可以赎罪似的。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笑是笑着,却可怜见的。心想你方老兄这会儿说得再多,柳子风也听不见,皮德求也听不见。朱怀镜内心是又好笑,又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快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马上派人来接班。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这怎么行?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事吧?”

        柳秘书长说:“没事。”

        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走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又坐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里漫谈皮市长的事迹。没有医生许可,他们不好擅自进去。两人谈着谈着,朱怀镜忽发奇想:原来英雄模范人物也是很容易总结出来的。

        直到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慌慌张张地赶来,向朱方二人问长问短,很吃惊的样子。他们是今天去办公室上班,才听说皮市长住了医院。但他们的慌张多半是做出来的。市长生命危在旦夕,谁敢表现得漫不经心呢?

        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床上。刚迷迷糊糊想入睡,忽然想到什么,一惊醒来了。“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朱怀镜一个通宵都在担惊受怕,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他这会儿却有些兴奋了,像在一场鏖战中立了头功,就等着通令三军予以嘉奖了。他几乎是被极度的兴奋弄得精疲力竭才呼呼睡去的。

        朱怀镜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急急忙忙穿了衣服,就往外跑,就像是怕误了天大的好事。边下楼梯边打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送他去市急救中心。他在楼下等了会儿,处里车子便到了。坐在车上,腹中空空的作痛,便下车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没睡好,饿是饿,吃却吃不下。也只好慢慢地吃了。

        赶到急诊室,正好王姨和方明远从里面出来。王姨见了朱怀镜,眼泪一滚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心头一紧,心想坏了!却听王姨呜咽道:“怀镜啊,谢谢你啊!谢谢你啊!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没命了!”

        朱怀镜这才松了口气,忙说:“王姨,这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你放心,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方明远挽着王姨说:“王姨,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一夜都没睡啊!怀镜,你先在这里坐坐,我送王姨去休息。”看方明远这样子,早已恢复了状态,俨然有些半个主人的意思了。

        王姨却说:“我一时睡不着。怀镜,你过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进了休息室,王姨问:“怀镜,那么晚了,你怎么想着去老皮办公室看看呢?”

        朱怀镜说:“说来也巧,我平时不怎么失眠的,昨天晚上硬是睡不着。心想下来走走,走累了好回去睡觉。我走到办公楼下,见皮市长办公室灯亮着。我想这么晚了,皮市长还在加班,也不知道注意身体。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市长了,就想上去看看他。一敲门,没有人应。我还担心皮市长正同哪位领导在商量重要工作,不方便开门哩。我本想下楼算了。要是平时碰到这种情况,我真的就下楼了。可就是怪,我忍不住推门进去了。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说来说去,是皮市长的命大。”

        王姨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说:“是菩萨保佑啊!是菩萨不让你睡觉,让你去救我老皮啊!皮杰他奶奶是信佛的,她老人家听说了,只说是菩萨保佑。不是菩萨保佑,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怀镜,你是属什么的?”

        “我属牛,今年四十一岁。”朱怀镜说。

        王姨眼睛一亮,抚掌而笑,说:“这就更巧了!皮杰奶奶听说他儿子这样子了,请了算命先生到家里算了算。她老人家最信这一套了。你们年轻人现在不信这事,今后会信的。我年轻时候也不信,后来就有些相信了。命这东西,不由你不信的。你猜那算命先生怎么说?他说我老皮同属牛的人在一起就会遇难呈祥,大吉大利。”

        朱怀镜注意到方明远有些不自在了,便一再说:“哪里啊,王姨,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

        皮市长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来天,情况大为好转了,便转去省人民医院。领导生病住院,对有些人来说是个机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医院看望皮市长。医院觉得这样对皮市长的身休恢复很不利,便报告了成副市长。成副市长同柳秘书长商量,决定派人全天候值班,不让来人打扰皮市长。反复考虑,觉得不能派办公厅干部值班,最后还是安排武警战士执行这项任务。因为凡是前来探望皮市长的,差不多都是厅局领导、企业老板和各方面社会名流,这些人办公厅的干部多半认识,对他们下不了面子。让武警战士值班就不同了,他们威风凛凛往那里一站,凭你怎么说,他们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们没有接到命令。”正是老话说的,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那些想好了有一肚子漂亮话要在皮市长病榻前说的体面人,只好满心遗憾,悻悻而归。

        方明远、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三个人自然是天天守在医院。朱怀镜一下班也呆在医院。尽管派武警值班,上医院来探望的人还是天天不断,只是都被武警战士挡了回去。那些人便很失望。有时候,被挡在门外的这些探望者碰上了王姨、皮杰或是朱怀镜他们,虽然仍是进不去,却会拉着他们说一大堆皮市长太辛劳了之类的话。说这些话本是人之常情,可是天天听着探望者用那种夸张的表情和语言说出来,谁都会倒胃口。

        还有两个人是个例外,他们可以随时去皮市长病榻前问寒问暖,那就是陈雁和理发师傅小张的老婆。陈雁都是晚上来,让朱怀镜或者方明远陪着,在皮市长病榻前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就走。张师傅的老婆是朱怀镜最近才知道的一个女人。原来皮市长对张师傅理发手艺很满意,四五年了一直是在他那里理发。张师傅人又灵活,有时也会往皮市长家里走走。皮市长念他是普通百姓,对他也很是客气。其实一个理发师傅,对堂堂市长实在没有什么可企求的,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么大的领导面前很有面子,就像受了天大的恩惠,感激得不得了,逢人便说皮市长是位好领导。张师傅替皮市长遍村口碑,起初的目的大概只是满足某种心理欲望,渐渐的就红火了他的生意。因为人们对待官员、大款、名人之类的心情最说不清,尽管会常常愤愤地说起这些人;但凡是同这些人有某种联系的东西,人们仍会很有兴趣:多一个人知道张师傅是专给皮市长理发的,他也许就多了一位顾客。如今皮市长住了院,最先张师傅携老婆来探望了一次,后来就让老婆每天清早送一束鲜花来。这样似乎做得太过了些,外人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张师傅老婆却是风雨无阻,准时准点捧着鲜花笑吟吟地出现在皮市长病榻前。有天清早,张师傅老婆又手捧鲜花来了。皮市长醒来不久,朱怀镜和方明远在一旁招呼着。皮市长很是高兴。交代张师傅老婆不要天天送花,难得破费,也难得麻烦。这女人眼泪一滚出来了,说皮市长辛辛苦苦为百姓操劳,病倒了,自己做不了什么,只是力所能及,送束花,祝愿市长早日康复。皮市长也有些感动,连说谢谢。方明远忙说,皮市长,您不能激动。女人便破涕而笑,说皮市长不要嫌弃我和小张的心意啊。皮市长点着头笑了。这女人走后,皮市长很是感慨,说这就是普通百姓的感情啊!多么纯朴!朱怀镜原来想劝劝这女人不要天天送花,可是听皮市长这么一说,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朱怀镜不清楚皮市长是有意糊涂,还是心灵的感觉迟钝了。因为朱怀镜凭自己的直觉,只要看见这女人手捧鲜花出现,便满身鸡皮疙瘩。

        皮市长住院不让别人探望,这事在外界一传,人们便觉得我们有位好市长。谁都清楚,有些领导住一回院,比做一笔大买卖赚的还多。而且是无本生意,赚的都是纯利。尽管这也许只是他们的一个小进项,也很让一些人眼馋或愤恨了。

        皮市长深夜累倒在办公室,这事不同的人听了又是不同的反应。有人说皮市长的确是位勤勤恳恳的好领导,有人却说他自己身体不好怪谁?更多的人却对这事没有任何感想。可是,种种反应仅限于很小的范围。偌大一个荆都,知道皮市长生病住院的毕竟只是极少一部分人。人就是怪,那些领导天天在电视里亮相,人们看着就烦。但是隔上些日子不见他们在荧屏里现身了,又会生出各种猜疑。通常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不是被抓了?如今说谁被抓了都不会觉得奇怪。种种猜疑会在一夜之间孵化成千奇百怪的谣言。语言的繁殖能力极强,各种流言飞语在白天和黑夜的空气中交配,马上诞生新的物种。

        最初察觉到关于皮市长谣言的是朱怀镜。玉琴打电话告诉他,说外面有人说皮市长如何如何了,话很难听。朱怀镜把这事报告给柳秘书长。柳秘书长听了面色凝重,把这事报告给成副市长。成副市长听了发了一通感慨,把这事报告给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听了做了三点指示,一是请成副市长召集皮市长治疗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多研究几次,尽快让皮市长康复出院;二是责成医院进一步采取积极有效的医疗措施;三是请新闻舆论单位做些适当的工作。达事都由成副市长一落实。

        市委办公厅、政府办公厅、宣传部、经贸委、体改委等几家抽调骨干力量,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忙了一天一晚,将近几年包括皮市长在内的有关领导下企业视察工作的电视资料全部调出来,精选若干,编辑在一起,配上解说词,反映市里领导对企业改革的思考和决策过程。次日晚上,荆都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推出了大型系列专题报道《企业改革备忘录》的第一集:《决策者们的思索》。荆都的市民们又在电视里看见了皮市长的音容笑貌,才知道皮市长并没有被抓起来。

        以后的两个月,市里有什么大会,皮市长便写信。信自然不是市长亲自写的,市长还天天躺在病床上,他一时还出不了医院。

        治疗领导小组每周一开例会,成副市长尽量抽时间参加,柳秘书长却是每次都得到场。专家们起初不太有兴趣参加这样的会议,但同成副市长接触多了,人也就熟了,感觉也就好起来。当然感觉再好没有实际意义,但同成副市长熟了,说不定哪天会变得有实际意义的。

        报纸送来了,里面夹着一封信,是曾俚寄来的。朱怀镜拿着信封捏了捏,薄薄的,不像是寄的报纸。这就有些奇怪了,曾俚不会写信给他的。这年头,能够收到朋友的信,算是很奢侈的事。拆开信封一看,才知道曾俚早已离开荆都了。

        怀镜:

        你好!

        不辞而别,请你原谅。荆都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还是走了的好。

        我离开这里的具体原因,说起来无聊,就不说吧。这世道,像我这种人总会让人拿一些我说来都觉得无聊的法子治得束手无策的。

        我从来就不善于玩,哪怕小时侯别人玩游戏,我也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这也许很宿命地决定了我一辈子都只能看别人玩。满世界都在玩,玩权术、玩江湖、玩政治……玩!玩!玩!成功的就是玩家!玩,成了一个很轻薄的字,此皆轻薄世风所致。

        岂止轻薄!

        我不屑于玩,一本正经地想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却偏偏在别人眼里,我反倒成了不通世事的老玩童。真是滑稽!

        还是走了吧。

        你是否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位哲人的忧虑: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么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这作为我的赠言吧。

        致礼!曾俚

        朱怀镜把这封短信看了两遍,弄不清曾俚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事先也不通个口风。在曾俚眼里,自己居然算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真有意思。朱怀镜摇头苦笑一下,真不知道自己优秀在什么地方。朱怀镜暗自自嘲着,突然发现自己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头。平时自己尽管表现得谦虚谨慎,骨子里其实很自负的。可是看了曾俚的信,怎么觉得自己就那么回事了呢?朱怀镜好像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虚弱之点:到底不敢面对真正的祟高。

        事后很久,朱怀镜偶然从政协的朋友那里知道,曾俚在报社锋芒太露,让社长很不高兴了。社长说曾俚自命清高,以社会良心自居,全然不顾及报纸的生存困难,总是惹祸。原来,就在政协会议结束后,鲁夫投了一篇文章来,内容是给袁小奇曝光的。曾俚把文章编了,送给社长。社长一看,大为光火。袁小奇是政协常委,政协自己的报纸却要发这样的文章,这还了得?曾俚当时就同社长吵了起来,说政协常委又怎样?只要他是牛鬼蛇神,天王老子也要把他的真面目暴露出来!文章当然发不出来。这已不知是曾俚第多少次同社长争吵。曾俚很不甘心,自己写了篇言论文章,发表在南方一家很大胆的报纸上。文章虽然云遮雾罩,可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笔伐袁小奇。袁小奇倒是装聋作哑,却让政协张主席敏感起来,专门找报社社长谈了一次。在对待袁小奇的问题上,张主席同皮市长观点是一致的。政治家之间就是这样,一边吵架,一边握手,

        于是,社长秉承张主席的旨意,重新调整了曾俚的工作。话当然说得很客气,说他是名编辑,名记者,人缘好,关系广,让他去广告部,不再编稿子。别的同事都是巴不得能去广告部的,那是个挣钱的好地方。可曾俚偏是个敬业的人,并不在乎赚钱。就这样,当别的同事拍着他肩膀祝贺他去了个好地方时,他却一纸辞职报告递了上去。

        朱怀镜想那鲁夫也真不是东西,讲得好好的,给他两万块钱,他不再提袁小奇的事。可他钱到手了,照样写文章来添乱。这种文人的发表欲简直走火入魔,一门心思想着文章变铅字,全不顾及后果。

        朱怀镜拈着曾俚的信,想象不出这回曾俚会去哪里。曾俚四十好几的人了 ,大学毕业快二十年了,一直这么漂泊。曾俚的毛病就是太不切实际了,固执地用他认定的是非标准,一厢情愿地评价和迎战现实。这就注定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显得非常可笑。现实已经如此,大凡遵从真理的人,都会像三岁小孩说大人话一样显得幼稚可笑,只是又比小孩少却了一份天真可爱:这便是曾俚自己说的老玩童吧。

        “开始吗?”邓才刚进来问朱怀镜。

        “好,开始吧。”朱怀镜站起来,同邓才刚一道往会议室去。

        昨天已经决定了,今天下午开个全处干部会,推选五好家庭模范夫妻。不知是哪位领导的儿子一年结三次婚还没有媳妇过年,还是哪位领导的女儿老跟别人跑了,反正上面有人突然觉得家庭道德建设非抓不可了,今年要在干部中间评选五好家庭和模范夫妻。根据厅里布置,每个处室推选五好家庭一个,在全厅范围内推选模范夫妻一对。模范夫妻名额很有限,据说还要参加更上一级评选,最后在省市选手中角逐出全国十佳夫妻。

        朱怀镜把精神传达了,便请大家提名。场面沉默了分把钟,邓才刚带头发言:“我先谈点个人意见。我们处里,家庭关系都处理得不错,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子女上进。总之都不错。但相比之下,我觉得朱处长家庭更有代表性,我个人意见,我们处里的五好家庭推朱处长家庭。厅里的模范夫妻,我想首推柳秘书长夫妻。柳秘书长的爱人余姨,长年瘫痪,而柳秘书长工作又忙,他里里外外都要顾上,真不容易。更难能可贵的是两人的感情几十年如一日,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是我们每一位年轻干部的楷模…… ”

        邓才刚这么一说,接下来发言的都顺风倒了,一致推选朱处长家庭为五好家庭,推选柳秘书长夫妻为模范夫妻。朱怀镜最后拍板,自己谦虚了好一会儿,但大家坚持推选他们家庭,他只好感谢同志们了。而对推选柳秘书长夫妻,他当然是非常赞成的,而且还就自己所见所闻很有感情地讲了柳秘书长夫妻如何相濡以沫。会议开得很短,个把小时就散了。要不是官场中人讲话讲究启承转合,时间还会更短些。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曾俚的信,才想起自己刚才在会上的表现,不由得苦笑着想:老同学,我也许不是出类拔萃的人,腐化了就腐化吧。

        这时皮市长突然打了电话来,让他去一下。皮市长从来没有亲自给朱怀镜打过电话,平时都是方明远代劳的,他一下子竟然没有听出皮市长的声音,弄得很慌乱。朱怀镜放下电话,忙往皮市长那里去。一路上便想皮市长今天有什大事要找他呢? 私下猜着是不是自己的好运来了,却不敢这么肯定。

        敲了门,听得皮市长说了声请进,他便进去了。不见方明迈在里面。“请坐吧。”皮市长起身要给朱怀镜倒茶,他忙拦住了,说自己来自己来。便给皮市长杯子里添了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

        皮市长靠在沙发上,抹了抹头发,半天不说话,只严肃地望着朱怀镜,弄得他好紧张,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事让皮市长知道了。“怀镜,那个天马娱乐城,你听到什么说法吗?”皮市长问。

        朱怀镜这才知道皮市长的严肃只是因为天马娱乐城,并不关自己的事,心里便轻松了。可他不知皮市长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答话,便说:“我倒是没听说什么。”

        皮市长显得有些义愤,说:“天马娱乐城不能这么搞!老百姓意见很大,我手头的举报信就有不少!上次两会期间,我下令查过他们,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我想,这个娱乐城,不能再让天马公司搞下去了。再让他们搞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的意见是,让龙兴大酒店买下娱乐城。当然这得让龙兴自愿,不搞行政命令。你同龙兴的梅老总很熟,同商业总公司分管龙兴大酒店的副总经理雷拂尘也很熟,就请你同他们把意向先说说。具体的再让天马总公司同龙兴大酒店自己去谈,我们不干涉。”

        朱怀镜说:“行行,我同他们两位说说吧。”他话说得从容,耳根却忍不住有些发热,心想皮市长怎么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正是柳秘书长家那副古联的意思,上级是“春风放胆来梳柳”,下级只能“夜雨瞒人去润花”。这事让皮市长知道到底不太好。可反过来一想,就像皮市长始终没有说到皮杰的名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么大家就心照不宣吧,也没有必要在乎皮市长知道他同玉琴怎么样。

        “好吧,这事就麻烦你同他们说说。注意点方法,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施加影响。”皮市长说。

        皮市长“好吧”二字刚出口,还没说出下文,朱怀镜就明白首长的指示完了,自己该告辞了。皮市长在办公室比在家里严肃些,朱怀镜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来,说:“市长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朱怀镜马上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我过来吃晚饭,方便吗?”

        玉琴笑道:“方便之门永远向你开放。”

        朱怀镜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也学着说野话了?”

        “谁说野话了?”听玉琴的语气,她真的莫名其妙。

        朱怀镜听出玉琴真的不是有意说野话,就笑道:“好吧,我过会儿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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