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商量一件事,让我把书放在抽屉里吧?”
“那些书又旧又脏,有本书上头还沾了耳屎,很恶心。”
“那是鼻屎。不信的话,你仔细看,里面有毛。”
“你更恶心。为什麽不把书带回家?嫌脏吗?”
“在家里没办法写,心情会变差。我很不情愿写这篇作文。”
“那好吧。你可以把书放抽屉。”
“谢谢。请你吃一颗糖,日本的喔。”
“很好吃。谢谢。”
又把那四本书带来学校後的第三天,我终於写完了。
算了一下,一张500字的稿纸我共写了18张。
只约九千字,国文老师能接受吗?
我确定她不是小气的女生,但国文老师可是非常小气。
果然国文老师拿到稿子後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仔细数稿纸有几张。
竟然还用手指边沾口水边数,在数钞票吗?
“才18张。”数完後,国文老师皱起眉头。
“老师,我已经尽力了。”
“规定是一万字,就一万字。”他面无表情,“没得商量。”
“可是九千已经很接近一万了。”
“如果我欠你一万块,却只还你九千块,你能接受吗?”
“可以接受。”我小声说,“因为老师赚钱很辛苦。”
国文老师连内文都没看,便将那叠稿纸卷成筒状,作势要递给我。
“拿回去重写。”他说。
“可是……”
“可是什麽?”他伸长了手,“拿回去!”
我心里干声连连,缓缓伸出右手接下。
高中生活果然是地狱。
虽然只差一千字,但所谓的“重写”,还是得再写一万字。
电脑不发达的年代,没办法任意在文章内插进文字。
我只能以这九千字为草稿,然後想尽办法绞尽脑汁生出一千字,
最後再重新写出一万字稿子。
“喂,稿子写得如何?”
“写完了,但被老师退稿。因为只有九千字。”
“你的老师太小气了吧,九千已经很接近一万了。”
“你的第一句我同意,第二句和我的想法一样。”
“那你怎麽办?难道再重写一万字?”
“是啊。我正烦恼该怎麽生出额外的一千字。”
“何不以自己为例?这样也许能写更多。”
“基本上我是个低调的人,难道我割肾医父、卖血养母、常常牵着
奶奶的手过马路的事也要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吗?”
“你很无聊耶!”
她这次写的“无聊”倒是给了我灵感。
因为无聊的人,废话一定多。
我脑中灵光乍现,想出一套直接将文章变胖的方法。
“很”用“非常”代替,死都不省略形容词的“的”和副词的“地”;
还有要善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字,如“了”、“就”等。
而且多加标点符号,因为标点符号也占稿纸的一格。
我已经落魄到为了能多写一个字而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例如:
今天饭很好吃,吃完饭我到街上悠闲逛街,在地上捡到一块钱。
可以改为:
今天(的)饭(非常)好吃,吃完(了)饭(,)我(就)到街上
悠闲(地)逛街,在地上捡到(了)一块钱。
原本包含标点符号只有28字,瞬间增加为35字。
我精神抖擞,逐字阅读稿子,用红笔把增加的字直接加注在稿纸上。
整份稿子在这个增胖计画中,粗略估计约多了一千一百个字。
增加最多的是“的”字,果然只要用心,文章到处都可加“的”。
多年後电影《食神》的经典对白:“只要用心,人人都可以是食神。”
也呼应了这点。
“嘿嘿,我已经找到那额外的一千字了。”
离开学校时,我在纸条上这麽留言。
我把加注了很多红字的稿子带回家,今晚就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抄一万字虽然也是不小的工程,但起码不用动脑,会轻松许多。
我在书桌前一鼓作气,花了六个多小时抄写完一万字的稿。
“真的吗?你怎麽办到的?”
隔天看到纸条後我很得意,嘿嘿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瞄了我一眼。
今天终於可以彻底解脱了,待会把稿子交给国文师後,
我就要告别地藏王菩萨了。
因为我即将离开地狱。
把稿子交给国文老师,他又仔细点了点,这回我写了20张半。
他仍然没看稿子内文一眼,只是点个头,挥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一整天的心情都很轻松愉快,放学时将充斥红字的旧稿放进抽屉,
然後在纸条写下:
“稿子让你瞻仰一下。你将见证一个天才写作者诞生。
ps.你将(会)见证(到)一个天才写作者(的)诞生。”
“原来如此。你太dirty了。”
“那你会ty吗?抽屉内的饮料请你喝。”
“谢谢。干嘛请我喝饮料?”
“因为你的一句“无聊”,促成一篇伟大钜作的诞生。”
“跟我无关,我可没叫你到处加“的”。”
“施恩不望报。你真是伟大、伟大啊!”
“你还是一样无聊。对了,新的稿子写完了吗?”
“早就写完了。反正只是重抄一遍而已。”
“那这份旧稿借我回家看。最近睡不好,看这种稿子容易想睡觉。”
“最好是这样。”
我把借来的三本书还给图书馆,沾了鼻屎的书送给捡破烂的人。
而我一收到她还我的旧稿时,立刻揉成18个纸团丢进垃圾桶。
这件事就到此告一段落,我完全不想保有这篇文章的记忆。
回复正常念书的日子值得庆幸,更何况还多了一个可以通纸条的她。
我发觉她应该是个细心的女孩,而且似乎很爱乾净。
她总会准备一张乾净的白纸,再把字写在上面,排成笔直一列。
我会在那列字下面写字,但我的字排起来却有些歪斜,偶尔还弯曲。
然後她会再写出一列笔直的字。
白纸差不多写满後,她又会换一张全新的白纸。
心血来潮时,她会写出一段字,我也会跟着写一段。
有时她还会画画,当然我也得跟着画。
如果她的画风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那我的画风就像在廉价宾馆里被抓到的嫖客。
坦白说,要不是因为有这段跟她通纸条的经历,
我的高中生活回忆恐怕只有书桌、黑板、参考书和考试卷。
在纸条一来一回之间,我大致知道了一些她的资料。
她和我同年,不过她却是她们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
补校学生彼此的背景差异悬殊,她们班上年纪最大的已经30岁。
她白天在安平工业区上班,下班後立刻赶来学校上课。
“哇!这样很累呢。”
“习惯了就好,不怎麽觉得累。”
“假日呢?你会不会跑去捐血或是到少林寺打工之类的?”
“你少无聊。假日我会睡一整天。”
“哇!睡一整天也很累呢。”
“听你说话最累!”
文章有起承转合,现实生活中也有。
大约在国文老师收下我的稿子後三个礼拜,现实中的“转”出现了。
那天国文老师突然叫我下课後去办公室找他。
“离期限还有一个多礼拜,你再写一篇吧。”他说。
“再写一篇?”我不禁叫了出来。
“小声点,这里是办公室。”他瞪了我一眼,“你的稿子不见了。”
“啊?”我张大嘴巴,“怎麽会不见?”
“这要怪你。你如果写得好,我一定会小心收好。”他又瞪我一眼,
“只怪你写得不好,我才会顺手摆着。现在却找不到了。”
“稿子是老师弄丢的,为什麽却要我负责呢?”我气急败坏。
“你懂不懂尊师重道?竟然敢这样跟老师说话!”他火了,
“你再写一篇就对了!”
走出办公室,只觉得阳光好刺眼。
hesungoonshining?
oshore?
Don''tt''stheworld?
我的心声就像《theworld》的歌词。
旧稿丢了、沾了鼻屎的书也给人了,即使还可以去图书馆借书,
但要我再从头写一万字作文?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我完全不想再写啊!
我好像被一脚踹到太平洋里,只能在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这天她的纸条我没回,因为我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隔天她在纸条上写:
“咦?你生病了吗?所以没来上课?”
我还是没回。
“喂,为什麽又没有回我话?”
我提起笔想在纸条上写些字,但心情仍然很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连续三天没回,你最好是病得很重。”
我叹口气,只好在纸条上写下:
“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那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上礼拜到兴达港买海产,有个小贩面前摆了四盘明虾,分别标价:
一百、两百、三百、四百。我看那四盘明虾都差不多,好奇便问:
“为什麽价钱不同?”小贩的右手由四百往一百比,边比边回答:
“这盘是活的、这盘正在死、这盘刚死不久、这盘是死很久的。”
ps.这个小贩够酷吧?”
唉,头好痛。
这是个会让心情雪上加霜的冷笑话。
所以我又没回。
“那麽再来个更厉害的笑话。
邻居在家门口种了一棵小树,说来奇怪,那棵小树常常摇来摇去,
即使没风时也是如此。
我很好奇,便问:“为什麽这棵树总是摇摇晃晃?”邻居回答:
“我常常给它浇啤酒,它大概醉了,所以老是摇摇晃晃的。”
ps.我的邻居更酷吧?”
不。我的头更痛了。
只剩三天了,我一个字也没写。
眼看大难就要临头,再怎麽好笑的笑话我听了都会哭。
所以我还是保持沉默。
“随便说句话吧。我会担心你。”
看到纸条後,心里涌上一股麻麻又暖暖的感觉。
我突然有种全世界只剩下她关心我的错觉。
没多久我开始觉得委屈,眼眶有些湿润。
擦了擦眼角後,我拿起笔写下:
“国文老师把我的稿子弄丢了,他要我重写一篇。只剩两天了。”
隔天发现抽屉里除了纸条外,
还有一本包了透明书套几乎全新的高二国文课本。
“注意书上19页、69页、10页、15页、22页、48页,照顺序翻。
还有,别把书弄脏,我上课要用的。”
这课本我也有,但我的课本脏多了。
基本上我觉得用书套包住高中课本是浪费生命又浪费金钱的事。
在我的生涯规划中,考完联考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就是放把火把所有高中课本都烧光。
我小心翼翼翻开这本书的第19页,里面夹了几张纸。
纸被对折两次,再仔细压平,然後夹进书里。
我把纸摊开只看了一眼,立刻喜出望外,是我的旧稿啊!
这是那份加了红字的18张旧稿影印本,
稿子的顺序则依照19、69、10、15、22、48,每页各夹了三张纸。
终於得救了。
“I''montopoftion
AndtionIfind
IstI''vefoundeversinceyou''vebeenaround……”
我不禁唱起《topoftheworld》这首歌。
虽然明天是截稿日,但只要我把这份影印本带回家,
今晚就可再抄出一万字稿子。
离开学校前,我在纸条写下:
“你怎麽会有这份稿子的影印本?”
“你不会先说声谢谢吗?”
昨晚熬夜抄稿,影印本有点模糊,尤其是红色字迹的影印。
只剩下一点点就可抄完时,我已撑不下去,便躺下睡觉。
今天的早自习时间,我再把剩下约一张的稿子抄完。
拿去交给国文老师时,稿子还是热腾腾的。
国文老师面无表情收下稿子,没说半句话,也依旧没看内文一眼。
他把稿子收进抽屉後,我在心里默念:
在办公桌右边最下面的抽屉、在办公桌右边最下面的抽屉……
“在嘟哝什麽?”他瞪我一眼,“还不快回教室!”
这一个多礼拜以来的阴霾心情,终於出现了蓝天白云。
我非常感激她,这种感激不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
“大恩不言谢,我欠你一条命。可惜你生日过了。”
“咦?你知道我的生日?”
“19、69、10、15、22、48。不就是你的生辰八字?”
“唉。同在一所学校念书,你是聪明的明星高中学生,而我这种补校
学生却笨多了。”
“千万别这麽说,我只是随便猜猜。”
“喂,既然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千万别紮草人害我呀。”
“你放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对不会恩将仇报。”
“知道就好。要记得报恩呀。”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麽会有影印本?”
“那天借你的稿子回家当安眠药时,顺手影印了一份。”
“如果你要稿子可以跟我说啊,我一定给你,甚至还会贴你钱。”
“我不要你的稿子。我只是知道你一定会把稿子丢掉,不会留着。”
“我当然不会留着那份稿子,谁会留着擦过屁股的卫生纸?”
“喂,不要乱比喻。”
“言归正传。既然你不要我的稿子,又为何要影印一份?”
“你有没有想过,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总之,
或许将来某天,你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高中的你写些什麽东西。
所以我帮你影印了一份。”
“不管过了多久,我应该不会想看吧。除非我将来的日子太无聊。”
“所以我说:或许将来某天。”
“或许将来某天我真的心血来潮,但“将来某天”你怎麽拿给我?”
“你真笨。或许将来某天,我们会见面呀。”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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