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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似乎是在昨天坐下的地方醒来,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头长椅,我坐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长椅如石头般安稳了。雨水在飞扬的雪花中纷纷下坠,椭圆形状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见那幢让我亲切的陈旧楼房在雨雪的后面时隐时现,楼房里有一套一居室记录过我和李青的身影和声息。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坐在死去一般寂静的长椅里,雨水和雪花的下坠和飘落也是死去一般寂静。我坐在这寂静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了美丽聪明的李青,看见了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和昙花一现的婚姻。那个世界正在离去,那个世界里的往事在一辆驶来的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见到李青的情景姗姗而来。

        我的身体和其他乘客的身体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坐在我身前的一个乘客起身下车,我侧身准备坐下之时,一个身影迅速占据了应该属于我的座位。我惊讶这个身影捕捉机会的速度,随即看见她美丽的容貌,那种让人为之一惊的美丽。她的脸微微仰起,车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忘返,可是她的表情旁若无人,似乎正在想着什么。我心想她抢占了我的座位,却没有看我一眼。不过我很愉快,在拥挤嘈杂的路途上可以不时欣赏一下她白皙的肤色和精美的五官。大约五站路程过去后我挤向车门,公交车停下车门打开,下车的人挤成一团,我像是被公交车倒出去那样下了车。我走在人行道上时,感觉一阵轻风掠过,是她快步从我身旁超过。我在后面看着她扬动的衣裙,她走去的步伐和甩动的手臂幅度很大,可是飘逸迷人。我跟着她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快步走进电梯,我没有赶上电梯,电梯门合上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着电梯外面,却没有看我。

        我发现和她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我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员工,她是明星,有着引人瞩目的美丽和聪明。公司总裁经常带着她出席洽谈生意的晚宴,她经历了很多商业谈判。那些商业谈判晚宴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女人,生意上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她发现谈论女人能够让这些成功男人情投意合,几小时前还是刚刚认识,几小时后已成莫逆之交,生意方面的合作往往因此水到渠成。据说她在酒桌上落落大方巧妙周旋,让那些打她主意的成功男人被拒绝了还在乐呵呵傻笑,而且她酒量惊人,能够不断干杯让那些客户一个个醉倒在桌子底下,那些烂醉如泥的客户喜欢再次被李青灌得烂醉如泥,他们在电话里预约下一次晚宴时会叮嘱我们的总裁:

        “别忘了把李青带来。”

        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时候她们常常三五成群聚在窗前吃着午餐,悄声议论她不断失败的恋爱。她的恋爱对象都是市里领导们的儿子,他们像接力棒一样传递出这部真假难辨的恋爱史。她有时从这些嚼舌根的姑娘跟前走过,知道她们正在说着她如何被那些领导儿子们蹬掉的传言,她仍然向她们送去若无其事的微笑,她们的闲言碎语对于她只是无需打伞的稀疏雨点。她心高气傲,事实是她拒绝了他们,不是他们蹬掉了她。她从来不向别人说明这些,因为她在公司里没有一个朋友,表面上她和公司里所有的人关系友好,可是心底里她始终独自一人。

        很多男子追求她,送鲜花送礼物,有时候会同时送来几份,她都是以微笑的方式彬彬有礼抵挡回去。我们公司里的一个锲而不舍,送鲜花送礼物送了一年多都被她退回后,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方式求爱了。在一个下班的时间里,公司里的人陆续走向电梯,他手捧一束玫瑰当众向她跪下。这个突然出现的情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在大家反应过来为他的勇敢举动欢呼鼓掌时,她微笑地对他说:

        “求爱时下跪,结婚后就会经常下跪。”

        他说:“我愿意为你下跪一辈子。”

        “好吧,”她说,“你在这里下跪一辈子,我一辈子不结婚。”

        她说着绕过下跪的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时她微笑地看着外面,那一刻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她看见我不安的眼神,她的冷酷,也许应该是冷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欢呼和掌声不合时宜了,渐渐平息下来。下跪的求爱者尴尬地看了看我们,他不知道应该继续跪着,还是赶紧起身走人。我听到一些奇怪的笑声,几个女的掩嘴而笑,几个男的互相看着笑出嘿嘿的声音,他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后里面一阵大笑,大笑的声音和电梯一起下降,下降的笑声里还有咳嗽的声音。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时他还跪在那里,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看看我,脸上挂着苦笑,好像要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紧挨着自己的膝盖。我觉得不应该继续站在那里,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电梯下降时我的心情也在下降。

        他第二天没来公司上班,所以公司里笑声朗朗,全是有关他下跪求爱的话题,男男女女都说他们来上班时充满好奇,电梯门打开时想看看他是否仍然跪在那里。他没有跪在那里让不少人感到惋惜,似乎生活一下子失去不少乐趣。下午的时候他辞职了,来到公司楼下,给他熟悉的一位同事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同事拿着电话说:

        “我正忙着呢。”

        这位放下电话后,挥舞双手大声告诉大家:“他辞职了,他都不敢上来,要我帮忙整理他的物品送下去。”

        一阵笑声之后,另一位同事接到他的电话,这一位大声说:“我在忙,你自己上来吧。”

        这一位放下电话还没说是他打来的,笑声再次轰然响起。我迟疑一下后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那里,先将桌上的东西归类,再将抽屉里的物品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去找来一个纸箱,将他的东西全部装进去。这期间他给第三位同事打电话,我听到第三位在电话里告诉他:

        “杨飞在整理你的东西。”

        我搬着纸箱走出写字楼,他就站在那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把纸箱递给他,他没有正眼看我,接过纸箱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离去。我看着他低头穿过马路,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在公司工作五年,可是对他来说公司里的同事与大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后,有几个人走过来打听他说了什么,他是什么表情。我没有抬头,看着电脑屏幕简单地说:

        “他接过纸箱就走了。”

        这一天,我们这个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洋溢着欢乐的情绪,我来到这里两年多了,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同时高兴,他们回忆他昨天下跪的情景,又说起他以前的某些可笑事情,说他曾经在一个公园散步时遭遇抢劫,两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走到他面前,问他附近有警察吗?他说没有。歹徒再问他,真的没有?他说,肯定没有。然后两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把钱包交出来……他们哈哈笑个不停,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笑,后来我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里,不想去听他们的说话。有两次因为文件要复印,我起身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立刻扭过头去,此后不再向那里看去。后来有几个男的走到她面前,讨好地说:

        “不管怎样,为你下跪还是值得的。”

        我听到她刻薄的回答:“你们也想试试。”

        在一片哄笑里,那几个男的连声说:“不敢,不敢……”

        那一刻我轻轻笑了,她说话从来都是友好的,第一次听到她的刻薄言辞,我觉得很愉快。

        公司的年轻人里面,我可能是唯一没有追求过她的,虽然心里有时也会冲动,我知道这是暗恋,可是自卑让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办公桌相距很近,我从来没有主动去和她说话,只是愉快地感受着她就在近旁的身影和声息,这是隐藏在心里的愉快,没有人会知道,她也不会知道。她在公关部,我在营销部,她偶尔会走过来问我几个工作上的问题,我以正常的目光注视她,认真听完她的话,做出自己的回答。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可以大大方方欣赏她的美丽容貌。自从她用近乎冷酷的方式对待那位下跪的求爱者之后,不知为何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可是她经常走过来问我工作上的事,比过去明显增多,每次我都是低着头回答。

        几天后我下班晚了一点,她刚好从楼上管理层的办公区域乘电梯下来,电梯门打开后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里面,正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她按住开门键说:

        “进来呀。”

        我走进电梯,这是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她问我:“他怎么样?”

        我先是一愣,接着明白她是在问那个下跪求爱者,我说:“他看上去很累,可能在街上走了一夜。”

        我听到她的深呼吸,她说:“他这样做太让我尴尬了。”

        我说:“他也让自己尴尬。”

        我看着电梯下降时一个一个闪亮的楼层数字。

        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冷酷?”

        我是觉得她有点冷酷,可是她声音里的孤独让我突然难过起来。我说:“我觉得你很孤独,你好像没有朋友。”

        说完这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会在深夜时刻想到她,因为我一直告诫自己,她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突然为她难过了。她的手伸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臂,我低头看到她递给我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后还给她时没有看她。

        此后的日子我们像以前一样,各自上班和下班,她会经常走过来问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仍然用正常的目光注视她,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交往。虽然早晨上班在公司相遇时,她的眼睛里会闪现一丝欣喜的神色,可是电梯里的小小经历没有让我想入非非,我只是觉得这个经历让我们成为关系密切的同事。想到上班时可以见到她,我已经心满意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开始钟情于我。

        那个时候的姑娘们都以嫁给领导的儿子为荣,她是一个例外,她一眼就能看出那几个纨绔子弟是不能终身相伴的。她在跟随公司总裁出席的商业晚宴上,见识了不少成功男人背着妻子追求别的女人时的殷勤言行,可能是这样的经历决定了她当时的择偶标准,就是寻找一个忠诚可靠的男人,我碰巧是这样的人。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公司里空空荡荡,我因为有些事没有做完正在加班工作,她走了过来。我听到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来到我的身旁,我抬起头来时看到她的微笑。

        “很奇怪,”她说,“我昨晚梦见和你结婚了。”

        我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真是奇怪。”

        她说着转身离去,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咚咚直响,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后,我的心跳还在咚咚响着。

        我想入非非了,接下去的几天里魂不守舍,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回想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小心翼翼地猜想她是否对我有意?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和她结婚了,不是热闹的婚礼场景,而是我们两个人手拉手去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的情景。第二天在公司见到她的时候,我突然面红耳赤。她敏锐地发现这一点,趁着身旁没人的时候,她问我:

        “为什么见到我脸红?”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躲开她的眼睛,胆战心惊地说:“我昨晚梦见和你去登记结婚。”

        她莞尔一笑,轻声说:“下班后在公司对面的街上等我。”

        这是如此漫长的一天,几乎和我的青春岁月一样长。我工作时思维涣散,与同事说话时答非所问,墙上的时钟似乎越走越慢,让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苦苦熬过这拖拖拉拉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下班,可是当我站在公司对面的街上时,仍然呼吸困难,不知道她是在加班工作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考验我,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见她出现在公司的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停留片刻,四处张望,看到我以后跑下台阶,躲避着来往的汽车横穿马路跑到我面前,她笑着说:

        “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说完她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去,仿佛我们不是初次约会,而是恋爱已久。我先是一惊,接着马上被幸福淹没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时常询问自己这是真的,还是幻觉?我们约好每天早晨在一个公交车站见面,然后一起坐车去公司。我总是提前一个多小时站在那里,她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会忐忑不安,看见她甩动手臂快步向我走来的飘逸迷人身姿后,我才安心了,确定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十来天过去,公司里的同事没有注意到我们正在恋爱,他们可能和此前的我一样,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有时下班后我的工作做完,她的还没有做完,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她。

        有同事走过时问我:“怎么还不走?”

        我说:“我在等李青。”

        我看见这位同事脸上神秘的笑容,似乎在笑我即将重蹈他人覆辙。另外的时候她的工作做完了,我的还没有做完,她就坐到我身旁来。

        走过的同事表情不一样了,满脸惊讶地问她:“怎么还不走?”

        她回答:“我在等他。”

        我们恋爱的消息在公司里沸沸扬扬,男的百思不解,认为李青看不上市里领导的儿子看上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他们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我差,为此有些愤愤不平,私下里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是真的,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灾乐祸,她们见到我时笑得意味深长,然后互相忠告,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来挑去结果挑了一个便宜货。

        我们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那些针对我们的议论,用她的话说只是风吹草动。她也有气愤的时候,当她知道他们说我是牛粪、癞蛤蟆和便宜货时,她说粗话了,说他们是在放屁。

        她凝视我的脸说:“你很帅。”

        我自卑地说:“我确实是便宜货。”

        “不,”她说,“你善良,忠诚,可靠。”

        我们手拉手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然后长时间坐在公园僻静之处的椅子上,她累了就会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第一次吻了我。后来我们经常坐在她租住的小屋里,她向我敞开自己柔弱的一面,讲述跟随公司总裁参加各个洽谈生意晚宴时的艰难,那些成功男人好色的眼神和下流的言辞,她心里厌恶他们,仍然笑脸相迎与他们不断干杯,然后去卫生间呕吐,呕吐之后继续与他们干杯。她与市里领导儿子的恋爱只是传言,她只见过三个,都是公司总裁介绍的,那三个有着不同的公子哥派头,第一个说话趾高气扬,第二个总是阴阳怪气看着她,第三个刚见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微笑着抵抗他,他说你别装了。她的父母远在异乡,她在遭遇各式各样的委屈之后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她想哭诉,可是电话接通后她强作欢笑,告诉父母她一切都很好,让他们放心。

        她的讲述让我心疼,我双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眼睛,把她弄得痒痒的,她笑了。她说很早就注意到我,发现我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而一个游手好闲的同事总是将我的业绩据为己有,拿去向上面汇报,我却从不与他计较。我告诉她,有几次我确实很生气,要去质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我说:“有时我也恨自己的软弱。”

        她爱怜地摸着我的脸说:“你不会对我很强硬吧?”

        “绝对不会。”

        她继续说,当公司里的年轻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她时,我似乎对她无动于衷,她有些好奇,就过来询问一些工作上的事,观察我的眼睛,可是我的眼神和公司里其他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不一样,只是单纯的友好眼神。后来发生的那个下跪求爱者的事情让她对我有了好感,她悄悄看着我在大家的哄笑声里替那个人整理物品送了下去。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自己在外面越是风头十足,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越是寂寞孤单,那个时刻她很想有一个相爱的人陪伴在身旁。当我和她在电梯里短暂相处,我眼睛湿润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被人心疼的温暖,后来的几天里她越来越觉得我就是那个可以陪伴在身旁的人。

        然后她轻轻捏住我的鼻子,问我:“为什么不追我?”

        我说:“我没有这个野心。”

        一年以后,我们结婚了。我父亲的宿舍太小,我们租了那套一居室的房子作为新房。我父亲喜气洋洋,因为我娶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她对我父亲也很好,周末的时候接他过来住上一天,每次都是我们两个人去接,挤上公交车以后她总能敏捷地为我父亲抢到一个座位,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笑了,但是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个。春节的时候,我们坐上火车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父母都是一家国营工厂里的工人,他们朴实善良,很高兴女儿嫁给一个可靠踏实的男人。

        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随公司总裁出去应酬,天黑之后我独自在家等候,她常常很晚回家,疲惫不堪地开门进屋,满身酒气地张开双臂要我抱住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会儿才躺到床上去。她厌倦这些应酬,可是又不能推掉应酬,那时她已是公关部的副经理。她看不上这个副经理的职位,用她的话说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经理。她曾经对我说过,美丽是女人的通行证,可是这张通行证一直在给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们在自己生活的轨道上稳步前行了两年多,开始计划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同时决定要一个孩子,她觉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应酬的理由。她为此停止服用避孕药,可是这时候我们前行的轨道上出现了障碍物。一次出差的经历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意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而我只会在自己的命运里随波逐流。

        她坐在飞机上,身旁是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这个男人刚刚自己创业,比她大十岁,有妻子有孩子,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期间,他满怀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业的远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话。她跟随我们公司的总裁参加过很多商业谈判的晚宴,这样的经验让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议。他在迷恋她的美貌之后,开始惊叹她的细致和敏锐,在飞机上就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干吧。”

        下了飞机,他没有住到自己预订的宾馆,而是搬到她住的宾馆,表示要继续向她请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觉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贪图她的美色。白天两个人分别工作,晚上坐在宾馆的酒吧里讨论他创业中遇到的困难,她继续给他提供建议。她不仅为他的事业提供新的设想,还告诉他在中国做事的很多规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门里的官员打交道,如何给他们一些好处。他在美国留学生活很多年,不太了解中国现实中的诸多潜规则。两个人分手时,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干的愿望。她笑而不答,给他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她心里出现了变化。我们公司的总裁只是认为她漂亮聪明,并不知道她的才干和野心,她觉得飞机上相遇的这个男人能够真正了解自己。

        她回家后重新服用避孕药,她说暂时不想要孩子。然后每个晚上都有电话打进来,她拿着电话与他交谈,有时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刚开始常常是我去接电话,后来电话铃声响起后我不再去接。她在电话里说的都是他公司业务上的事,他询问她,她思考后回答他。后来她拿着电话听他说话,自己却很少说话。她放下电话就会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意识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让自己微笑一下。我预感到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我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涌上了阵阵悲哀。

        半年后他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那时候他已经办好离婚手续。她吃过晚饭去了他所住的宾馆,她出门前告诉我,是去他那里。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晚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里面的思维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时候她才回家,以为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我坐在沙发上,她不由怔了一下,随后有些胆怯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她从来都是那么地自信,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胆怯。她不安地低着头,声音发颤地告诉我,那个人离婚了,是为她离婚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没有说话。她再次说他是为她离婚的,我听到了强调的语气,我心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为她离婚。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只能过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其实半年前我就隐约预感她会离我而去,半年来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一刻预感成为了事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好吧。”我说。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像往常那样一起去了公司。我请了一天的事假,她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银行把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来,有六万多元,这是准备买房的钱。回家后我把钱交给她,她迟疑一下,只拿了两万元。我摇摇头,要她把钱都拿走。她说两万元足够了。我说这样我会担心的。她低着头说我不用担心,我应该知道她的能力,她会应付好一切的。她把两万元放进提包里,剩下的四万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深情地注视起我们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对屋子说:

        “我要走了。”

        我帮助她收拾衣物,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我提着两个箱子送她到楼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会先去他所住的宾馆,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机场,我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分别的时刻来到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上来紧紧抱住我,对我说:

        “我仍然爱你。”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哭了,她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

        “不要写信也不要打电话,”我说,“我会难受的。”

        她坐进出租车,出租车驶去时她没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泪。她就这样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离婚对我父亲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简单地告诉他我们离婚的原因。我说和她结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因为我配不上她。我父亲连连摇头,不能接受我的话。他伤心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看错人了。”

        我父亲的同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一直以来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同样震惊。郝强生一口咬定那个男的是个骗子,以后会一脚把她蹬了,说她不知好歹,说她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李月珍曾经是那么地喜欢她,说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现在认定她是一个势利眼,然后感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势利的女人越来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说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说她手里就有一把。李月珍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都没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这里,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悄无声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在和那些姑娘约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她们和她比较,然后在失望里不能自拔。

        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有时候会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她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笑容和举止,陌生的是她说话的内容和语调。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为她高兴,电视和报纸杂志上的她仍然是那么美丽,这张通行证终于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后我为自己哀伤,她和我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离开我以后才算走上了正路。

        在消失般的幽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杨飞——”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身上的睡衣,她看见已经褪色的“李青”两字。然后询问似的叫了一声:

        “杨飞?”

        我觉得她就是李青,可是她的声音为何如此陌生?我坐在长椅里无声地看着她,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她说:

        “你穿着杨飞的睡衣,你是谁?”

        “我是杨飞。”我说。

        她疑惑地望着我离奇的脸,她说:“你不像是杨飞。”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左眼在颧骨那里,鼻子在鼻子的旁边,下巴在下巴的下面。

        我说:“我忘记整容了。”

        她的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里,把我横在旁边的鼻子移到原来的位置,把我挂在下面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上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她说:“你现在像杨飞了。”

        “我就是杨飞,”我说,“你像李青。”

        “我就是李青。”

        我们同时微笑了,熟悉的笑容让我们彼此相认。

        我说:“你是李青。”

        她说:“你确实是杨飞。”

        我说:“你的声音变了。”

        “你的声音也变了。”她说。

        我们互相看着。

        “你现在的声音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说。

        “你的声音也像是一个陌生人。”她说。

        “真是奇怪,”我说,“我是那么熟悉你的声音,甚至熟悉你的呼吸。”

        “我也觉得奇怪,我应该熟悉你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后笑了,“也熟悉你的呼噜。”

        她的身体倾斜过来,她的手抚摸起我的睡衣,摸到了领子这里。

        她说:“领子还没有磨破。”

        我说:“你走后我没有穿过。”

        “现在穿上了?”

        “现在是殓衣。”

        “殓衣?”她有些不解。

        我问她:“你那件呢?”

        “我也没再穿过,”她说,“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不应该再穿。”我说,“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是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了。”

        我点点头。

        “我有点后悔,”她脸上出现了调皮的笑容,她说,“我应该穿上它,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后她忧伤起来,她说:“杨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看到她身上的睡袍还在滴着水珠,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躺在浴缸里的?”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天。”

        她仔细看着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

        “是的,”我说,“我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

        “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她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

        她迷惘地环顾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指指雨雪后面的那幢朦胧显现的陈旧楼房,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曾经记录过我们点滴生活的那套一居室。

        她问我:“你还住在那里?”

        我摇摇头说:“你走后我就搬出去了。”

        “搬到你父亲那里?”

        我点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她笑了。

        “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现在谁住在那套房子里?”

        “不知道。”

        她的眼睛离开那幢楼房,双手裹紧还在滴水的睡袍说:“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说:“我没走很远的路,也觉得很累。”

        她的身体再次倾斜过来,坐到长椅上,坐在我的左边。她感觉到了摇摇欲坠,她说:“这椅子像是要塌了。”

        我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着,身体绷紧了,片刻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说:“不会塌了。”

        我说:“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

        “是的。”她说。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是坐在睡梦里。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她的声音苏醒过来。

        她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碗面条,桌子上有一张报纸,看到关于你的报道,餐馆的厨房好像着火了,很多人往外逃,我没有动,一直在读报纸上你自杀的消息,接着一声很响的爆炸,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就是在昨天?”她问。

        “也可能是前天。”我说。

        “是我害死你的。”她说。

        “不是你,”我说,“是那张报纸。”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我说:“你已经靠在上面了。”

        她好像笑了,她的头在我肩上轻微颤动了两下。她看见我左臂上戴着的黑布,伸手抚摸起来。

        她问我:“这是为我戴的吗?”

        “为我自己戴的。”

        “没有人为你戴黑纱?”

        “没有。”

        “你父亲呢?”

        “他走了,一年多前就走了。他病得很重,知道治不好了,为了不拖累我,悄悄走了。我到处去找,没有找到他。”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也很好。”她说。

        “最好的父亲。”我说。

        “你妻子呢?”

        我没有说话。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说,“我后来没再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婚。”

        “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子,”她说,“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我得了性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去擦掉这些水珠。

        她问我:“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了?”

        “可能是。”

        “他在外面包二奶,还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我得了性病后就和他分居了。”她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在夜里会想起你。”

        “和他分居以后?”

        “是的,”她迟疑一下说,“和别的男人完事以后。”

        “你爱上别的男人了?”

        “没有爱,”她说,“是一个官员,他完事走后,我就会想起你。”

        我苦笑一下。

        “你吃醋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想你。”她轻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应酬,再晚你也不会睡,一直等我,我回家时很累,要你抱住我,我靠在你身上觉得轻松了……”

        我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我的右手再去擦掉它们。

        她问我:“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说,“他可能会完全忘记我。”

        我问她:“他现在呢?”

        “逃到澳洲去了。”她说,“刚有风声要调查我们公司,他就逃跑了,事先都没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不像是你的丈夫。”

        她轻轻笑了,她说:“我结婚两次,丈夫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的右手又举到眼睛上擦了一下。

        “你又哭了?”她说。

        “我是高兴。”我说。

        她说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躺在浴缸里,听到来抓我的人在大门外凶狠地踢着大门,喊叫我的名字,跟强盗一样。我看着血在水中像鱼一样游动,慢慢扩散,水变得越来越红……你知道吗?最后那个时刻我一直在想你,在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套很小的房子。”

        我说:“所以你来了。”

        “是的,”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问我:“还住在你父亲那里?”

        我说:“那房子卖了,为了筹钱给我父亲治病。”

        她问:“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间出租屋里。”

        “带我去你的出租屋。”

        “那屋子又小又破,而且很脏。”

        “我不在乎。”

        “你会不舒服的。”

        “我很累,我想在一张床上躺下来。”

        “好吧。”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我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虚无缥缈的路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来到我的出租屋,我开门时,她看见门上贴着两张要我去缴纳水费和电费的纸条,我听到她的叹息,我问她:

        “为什么叹气?”

        她说:“你还欠了水费和电费。”

        我把两张纸条撕下来说:“我已经缴费了。”

        我们走进这间杂乱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旁的一把椅子里。她躺下后睡袍敞开了,她和睡袍都是疲惫的模样。她闭上眼睛,身体似乎漂浮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来。

        她问:“你为什么坐着?”

        我说:“我在看你。”

        “你躺上来。”

        “我坐着很好。”

        “上来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我,我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她把我拉到了床上。我们两个并排仰躺在那里,我们手纠缠在一起,我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恍若平静湖面上微波在荡漾。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话,我也开始说话。我心里再次涌上奇怪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和一个熟悉的女人躺在一起,可是她说话的陌生声音让我觉得是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躺在一起。我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她说她也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躺在一起。

        “这样吧,”她的身体转了过来,“让我们互相看着。”

        我的身体也转过去看着她,她问我:“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我说。

        她湿漉漉的手抚摸起了我受伤的脸,她说:“我们分手那天,你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抱住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你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和睡袍一起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举了起来,不敢去抱她。她的嘴巴对准我的耳朵湿漉漉地说:

        “我的性病治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住我。”

        我的双手抱住了她。

        “抚摸我。”

        我的双手抚摸起了她的背部、腰部和大腿,我抚摸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湿漉漉的,我的手似乎是在水中抚摸她的身体。

        我说:“你比过去胖了。”

        她轻轻笑了:“是腰胖了。”

        我的手流连忘返地抚摸她,然后是我的身体抚摸起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抚摸起了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仿佛出现了连接的纽带……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她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对我说:“你醒来了。”

        “我没有睡着。”

        “我听到你打呼噜了。”

        “我确实没有睡着。”

        “好吧,”她说,“你没有睡着。”

        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我,惆怅地说:“杨飞,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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