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帕明德本来不用上班,但她在亚维尔有个会。孩子们上学后,她有条不紊地在室内兜了一圈,以防忘记什么东西。电话铃突然响了,吓得她把手提包掉到了地上。
“喂?”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上去很惊恐。电话另一端的特莎被吓了一跳。
“明德,是我——你还好吧?”
“是的——是的——电话铃吓了我一跳。”帕明德回答,眼睛扫过洒在厨房地板上的钥匙、文件、零钱和生理棉塞。“什么事?”
“没什么事,”特莎说,“只是打电话跟你聊聊,看看你好不好。”
那个匿名的帖子仿佛悬于线上的怪物,挂在她们两人之间,露出讥讽的笑容。昨天的电话里,帕明德几乎没给特莎谈论它的机会。她吼道:“那是谎言,下流的谎言,别对我说不是霍华德·莫里森做的!”
于是特莎没敢再纠缠那个话题。
“我现在不能多说,”帕明德说,“我在亚维尔有个会议,讨论一个在我这里注册的小男孩。”
“哦,好的,对不起。要不晚些时候再聊?”
“好的,”帕明德说,“好。再见。”
她抓起地上的东西塞进包里,匆匆跑出屋子,又从花园门跑回去检查前门有没有关好。
一路上,她多次意识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上一英里是怎么开的,然后一次次严厉地警告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可是,不管她怎么想把它抛到脑后,匿名帖子上那些饱含恶意的字句还是不停地闯进来。她几乎能把那段话背出来了。
教区议会议员帕明德·贾瓦德医生,装作对本地区的穷人和需要帮助的人十分关心,其实一直暗藏秘密的动机。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每次当她注视我的时候,都无法隐瞒这份爱意。只要有议会委员会议,她都会按照我的意愿来投票。现在我已经死了,她作为议员也就没有价值了,因为替她做决定的人已经没有了。
昨天上午,她登录议会网站,想查一下上次会议的细节,结果看到了那个帖子。她的震惊是生理性的:呼吸变得又快又浅,就像在分娩最艰苦的阶段,她试图用呼吸缓解剧痛、让自己从这痛苦的当下解脱一样。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她无处可藏。
各种古怪的念头不停地钻进她的脑子。例如,要是知道帕明德被指控爱上有妇之夫,而且那人还是个“戈拉”,她的祖母会发表何种评论。她几乎可以看到奶奶用纱丽遮住脸,摆摆头,身体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就像每次家里遭到沉重打击时她的反应一样。
“某些当丈夫的人,”昨晚,维克拉姆对她说,惯常的讥诮微笑中又加入了某种新的含义,“想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帕明德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你怎么能这样问?当然不是!你认识他!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
她已经开过了贝尔堂戒毒所。她怎么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开这么远呢?她正成为危险的马路杀手。她没有集中注意力。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两人同意结婚的那晚,她和维克拉姆去了一家餐厅。她向他讲述了自己把斯蒂芬·霍伊尔带回家时全家人的大惊小怪,他也同意那有多愚蠢。那时,他是理解她的。可是,当攻击她的人由顽固守旧的亲戚们换成霍华德·莫里森时,他就不理解了。显然,他没有意识到“戈拉”也可以思想狭隘、混淆黑白、卑鄙恶毒……
她错过了正确的路口。她必须专心。她必须集中注意力。
“我迟到了吗?”她终于急急忙忙地穿过停车场,向凯·鲍登跑去。她以前见过这位社工一次,是在她过来续开处方的时候。
“没有。”凯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带你去办公室,因为这里就像兔子洞一样让人找不到方向……”
亚维尔社会服务中心所在的楼是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老建筑。两个女人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帕明德好奇地想,不知凯是否知道议会网站上的匿名帖子或是凯瑟琳·威登的家人对她的指控。她想象着,电梯门打开后,她会看见一排西装革履的人,等着责怪她,定她的罪。这次关于罗比·威登健康状况的会谈会不会是个阴谋呢?让她直面对自己的宣判……
凯带着她走进一条破落寒酸的走廊,进了一间会议室。里面有三个女人正等着她。她们向帕明德露出了微笑。
“这位是尼娜,她在贝尔堂帮助罗比的妈妈。”凯一边背靠着装有活动百叶帘的窗户坐下,一边为她们介绍。“这位是吉莲,我的主管。这位是露易丝·哈珀,船舶路托儿所的所长。诸位,这是帕明德·贾瓦德医生,罗比的全科医生。”
帕明德接过了咖啡。另外四个女人开始交谈,并没有把她纳入其中。
(教区议会议员帕明德·贾瓦德医生,装作对本地区的穷人和需要帮助的人十分关心……
装作十分关心。你他妈混蛋,霍华德·莫里森。不过,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伪君子,巴里曾这么说过。
“他认为因为我是从丛地来的,我就会希望亚维尔人占领帕格镇。但你是专业人士,所以他认为你没有任何权利站在丛地这边。他认为你是个伪君子,或就是喜欢给他制造麻烦。”)
“……明白为什么他们家要在帕格镇的全科医生那里注册吗?”三个她不认识的社工中的一个问道,帕明德已经忘了她叫什么。
“好几个丛地的家庭是在我们这里注册的,”帕明德立刻回应道,“但是威登一家是不是跟他们的前任全科医生有什么过节?”
“是的,坎特米尔诊所把他们赶出来了。”凯说。她面前放的一摞笔记比她的同事们都要厚。“特莉攻击了那里的一个护士。于是他们就到你那里注册了。有多久?”
“快五年了。”帕明德已经在诊所看过所有资料了。
(巴里的葬礼上,她在教堂里看到了霍华德。他把那双大肥手握在胸前,装出祈祷的样子,弗雷一家跪在他的旁边。帕明德知道基督徒应该持有的信仰是什么。爱邻人如爱自己……若是霍华德更坦诚些,他就应该转过身,向奥布里祷告……
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每次当她注视我的时候,都无法隐瞒这份爱意。
她真的无法隐藏吗?)
“……最后一次见他,帕明德?”凯问。
“他姐姐带他来看耳朵发炎,开了些抗生素,”帕明德说,“大概是八周之前。”
“他那时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其中一个女人问道。
“嗯,还不坏,”帕明德说着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复印件,“我给他仔细做了全身检查,因为——怎么说,我知道他们家的事。他体重很标准,尽管我认为他的饮食结构有点问题。没有虱子或其他寄生虫。他的屁股有点儿发炎,而且我记得他姐姐说他至今偶尔还会尿裤子。”
“他们有时还会让他用纸尿裤。”凯说。
“但是你并没有,”第一个向帕明德发问的女人说道,“发现任何重大的健康问题,对不对?”
“嗯,没有虐待的痕迹,”帕明德说,“我记得我把他的背心脱掉检查,没有瘀青或其他任何伤痕。”
“他们家没有男人。”凯突然插嘴说。
“耳朵发炎是怎么回事?”凯的主管问帕明德。
“只是病毒引起的常见细菌感染。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发病。”
“所以,总的来说——”
“总的来说,我见过比他更糟的情况。”帕明德说。
“你说是他的姐姐带他来的,不是妈妈?你也是特莉的医生吗?”
“我想我们大概五年都没有见过特莉了。”帕明德说。主管转身面对尼娜。
“她服用美沙酮有多久了?”
(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
帕明德想,也有可能是雪莉,或莫琳,她们才是鬼魂,而不是霍华德——她们更有可能在暗处偷窥她和巴里相处时的样子,用她们那老女人的龌龊脑袋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是她在康复项目中坚持得最久的一次,”尼娜说,“她好几次提到了你的回访。我有种感觉,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不想失去罗比,她说过好几次。我得说,你真的打动了她。我的确看到她开始为现在的局面承担责任,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
“谢谢你,但我不会过于乐观。她现在的情况还很不稳定。”凯话说得很谦虚,嘴角却抑制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托儿所的情况怎么样,露易丝?”
“罗比又回来了,”第四位社工说道,“过去的三周他是全勤,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他十来岁的姐姐送他来的。他的衣服太小了,而且经常很脏,不过他确实说起在家里洗澡和吃饭的事。”
“他的表现如何?”
“罗比的发育有些滞后。他的语言能力很差。他也不喜欢男人到托儿所来。别的孩子的爸爸来了,他是不会接近他们的,总躲在托儿所老师的身边,而且变得非常焦躁。”她翻过一页笔记,说,“他会在小女孩身上或旁边做一些显然是模仿性行为的动作。”
“我认为,不管我们如何决定,都应该暂时不罗比从‘危险备案’上撤下来。”凯说,其他人都纷纷低声表示赞同。
“听上去似乎一切都取决于特莉是否能坚持这个项目,”主管对尼娜说,“还有不再复吸。”
“的确,那是关键。”凯同意道,“但我担心的还有,即使在她远离海洛因的时候,她也没有对罗比承担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看上去似乎是克里斯塔尔在抚养罗比,而她只有十六岁,也有各种自己的烦恼……”
(帕明德想起自己几天之前的晚上对苏克文达说的话。
克里斯塔尔·威登!那个蠢女孩!这就是你跟她混在一个队里学到的——把自己降到她的水平?
巴里喜欢克里斯塔尔。他在她身上看出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曾经,很久以前,帕明德对巴里讲过锡克教中的英雄巴哈·坎哈雅的故事。他帮助战斗中的伤者,不管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当被问及为何对伤者不加以区别时,巴哈·坎哈雅回答,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所以他无法将人们分类。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
她却称她为蠢女孩并暗示她是低贱的。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以前还有一个曾外祖母似乎可以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但是——”
“她去世了,”帕明德抢在别人回应之前赶紧说道,“肺气肿和中风。”
“是的,”凯还在盯着她的笔记,“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特莉身上吧。她自己就是从收容所里出来的。她参加过育儿课程吗?”
“我们提供育儿课程,但她以前从来没有状态好到能来参加的程度。”托儿所的女人说。
“如果她能同意参加并真的来上课,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凯说。
“如果我们被迫关门,”贝尔堂的尼娜对帕明德说,“我想她就不得不找你去要美沙酮了。”
“我担心她不会去的。”没等帕明德回答,凯先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帕明德生气地问。
其他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因为赶公共汽车和记得与医生的约诊时间不是特莉的强项,”凯说,“但她走路就能去贝尔堂。”
“哦,”帕明德不好意思了,“是的。对不起。是的,你很可能是对的。”
(她还以为凯指的是对凯瑟琳·威登死亡原因的质疑,并暗示特莉·威登不会信任她。
注意听别人在说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主管低头看看她的笔记,“母亲未尽抚养责任,家庭其他成员提供了部分差强人意的照料。”她叹了口气,但那声音里恼火多于悲伤。“最紧迫的危机已经过去了——她不再吸毒,罗比回到了托儿所,我们可以时刻关注他,短期内也无需担心他的安全。正如凯所说,罗比就暂时待在‘危险备案’中……我绝对认为四周后需要再讨论一次……”
又过了四十分钟,会议才结束。凯陪帕明德走回停车场。
“你能亲自来真是太好了,大多数医生都只是送来报告。”
“我刚好今天上午没有排班。”帕明德说。她只是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出席,因为她不想独自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凯却似乎认为她在索要更多的赞美,于是欣然给予。
在帕明德的车边,凯说:“你是教区议会的议员对不对?科林有没有把我给他的关于贝尔堂的数据转交给你?”
“是的,他已经给我了,”帕明德说,“能专门讨论一下那件事很有益。它在下次委员会会议的议程上。”
然而,当凯把自己的号码给她并再次道谢后离开时,帕明德的思绪却还是绕回到了巴里、鬼魂和莫里森夫妇身上。开车经过丛地的时候,那个她一直压抑、试图溺死的单纯的念头终于穿过了她降低的心理防线。
或许我真的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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