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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这场暴雨不象往常那样先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点来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天上猝然倾泻下来,搞得人们措手不及。

        幸亏麦子都收上了场,不然全要泡在田里。黄土、青草、树木全湿透了,变色了,膨胀了;有吸水能力和沙质土壤也成了一洼泥汤。泥汤向周围的低处漫流,把原来坑坑洼洼的土地几乎填平了。荒野上的砂砾,经过一阵阵暴雨的淘洗,白色的云母片和透明的石英全裸露在地面上,因而露在水面上的陆地显得异常洁净。水分已经饱合的树枝再也承受不了不断泼来的大雨,全缩头垂肩地耷拉下来;茂盛的青草密密层层地趴在地上,和地面的泥汤混在一起,叶梢顺从地向着低洼的方向,犹如河流中的水藻。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常见的景物变得非常陌生,人们似乎一下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忐忑不安,仿佛脚下的大地即将崩溃。

        村庄是建筑在一块比较高的丘地上的,所以暂时还没有被水淹着。但已经象一个盛满了水的碟子,浑浊的泥水带着各家各户的垃圾和厕所、马厩、猪圈的粪尿,向外面哗哗地流溢。碟子里,是一片淹没到房基的混水,并且还在逐渐上涨。有的墙开始裂缝,有的房舍已经坍塌。幸好坍塌的不是人住的居室。大猪小猪满村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最后,一只只卧在宿舍屋檐下的一长溜湿地上,愁闷地望着天空。我把我放的二十多匹牲口,全赶到平时作为会场用的一间大仓库里。这时麦粒还没有脱下来,新稻还没有收割,仓库是空的。牲口们一匹挨一匹地挤在横幅标语下面,倒也象准备聆听“批宋江”的长篇报告。农工们养的鸡鸭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鸡”,缩在鸡树里,连叫也不叫了。

        暴雨刚下来的时候,我就从马厩拖来两根圆木,在我破烂的住房外面立好支柱,顶住了已经略有倾斜的山墙和后墙。这样,再下几天雨也不怕了。我浑身上下浇得透湿。跑进房里,她十分殷勤地给我打水,给我拿肥皂毛巾,一件一件从我手中接过脱下的湿衣服。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她很满意地笑道。

        “男人嘛,你可以随便找一个。”我说,“现在物资紧张,人口可是过剩,尤其是男人。”

        “那不见得。”她一反常态跟我亲昵起来,在我背膀上拧了一把。“象你这样的男人还不多。”她说。

        我背往后一拱,推开她,说:“去吧去吧!对你来说,是个男人就行!”

        我觉得她似乎在我背后愣了一下。后来,她一下午没说话,悄悄地绱鞋子,悄悄地做饭,晚上睡下以后,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晚上没有电。据说是怕大水把电线杆的根基泡软,倒了下来跑电,全场关了总闸。窗外黑漆漆的,房里也黑漆漆的。我在被窝里想,既然先哲们那样教诲我,为什么我还要说伤害她的话?我也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中午,在人们以为天还要下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住了。停得也干净,仿佛天上也有一个管雨的总闸似的。空中连一滴水也没有,只有潮湿的风在已经成了沼泽的地面上吹起一层层锯齿形的波纹。头顶上还阴沉沉的,但天边露出了亮光,一团一团巨大的乌云在天空翻滚,到了明亮的天边就消失了。于是乌云越来越薄,天空越来越亮。

        然而,人们刚松下一口气,村庄里却四处响起了凌厉的哨声。哨音既响又长,好象是根金属的棍子捣着人们的耳鼓膜。

        “快呀!快呀!大渠决口啦!”

        “都上渠去!都上渠去!全体集合!”

        “拿着锹,捎着背篓……”

        “赶快赶快!家里不许留人……”

        各排排长,各班班长赤着脚在泥泞里连喊带跑。男农工、女农工都钻出屋,站在还往下滴水的屋檐下互相探听消息。其实不用探听,年年都有这么一次:夏天一下大雨,干渠肯定涨水。但这一次看来非同往常,农工们踌躇着:

        “咋办?他妈的都去,谁看家呀?”

        “胡扯淡!连他妈命令也不会发!”

        “看头头们去不去,头头们不去咱们也不去!”

        “对!干渠真一决口,大水下来,连家里一个碗也剩不下!”

        “还有娃娃咋办呢?”妇女们喊。

        但是,头头们吹了哨子,都扛着铁锹跑到积满泥水的道路上来了。曹学义穿着部队发的胶布雨衣,扯着嗓子大叫:

        “快!男的都去!妇女留下看家。水火无情,大水下来可不挑挑拣拣,哪家都逃不了!”

        叫了一长串话,最后嗓子也变音了,大家才明白事态的确严重,于是男人们扛起了锹,捎起了背篓,躺着泥水,纷纷向村庄西边跑去。妇女们赶紧跑进屋去抱起娃娃,呆呆地坐在炕上。

        畜牧班长带领放马的、放牛的、放羊的、喂猪的到库房去抱麻袋,准备装进沙土往决口里扔。还离得很远,就能听见大渠坝上一片嘈杂的喊叫,等我们连跌带爬地赶到大渠坝,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公社的老乡也来了,比我们农场的工人还多,每个队只顾加固直对着自己村庄的一段渠坝,好象水从别的地段冲下来是不会淹着自己村庄似的。人们在大渠坝坡爬上爬下,就和阴天出洞的蚂蚁一样。

        大渠并没有决口,但渠坝西面已经成了一片汪洋。从我站的渠坝到山脚下,见不到一块陆地,见不到一棵树。黄褐色的水面上浮着大片大片雪白的泡沫,象是南极洲里漂浮的一座座冰山。从山上冲下来的老鸹柴、朽树杂草和羊粪,被水漩聚成团,在水面打转,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冲出去最合适。只要有一阵微风吹来,水面上立即掀起巨大的波浪,啪啪地冲击着渠坝。这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西北农民来说,真是惊心动魄的壮观。

        水不是大渠里涨出的,而是从山上下来的山洪。大渠坝这时正好起了防洪堤的作用。此刻,山洪离坝顶只有不到一尺的高度了。倘若渠坝决开一个口,不论在哪一个地段,从这里直到山脚下几百平方里的洪水就会一泄而下,把渠坝东边的几十座村庄全部推光。

        目前没有别的办法,灌溉渠上是没有泄洪涵洞的,并且也无处可泄汪洋大海般的洪水,只能不停地向坝顶上运土,把渠坝加高。人们忙乱地干了一阵,开始逐渐有了组织。坝上坝下,一行行地排开传运的行列:坝下的人铲土,中间的人一篓篓传上去,坝上的人负责加固。

        “只要水再不往上涨就行了……”

        “妈的!这么大的水,要冲下来跑都跑不及!”

        “你会浮水么?”

        “咱们都是旱鸭子,谁会浮水?!”

        是的,在荒漠和山区长大的农牧民,会游泳的人极少。

        “别怕,死了就浮上来了!”有人笑着安慰大家。

        “淹死的人,男的肚皮朝下,女的仰面朝天。”

        “这还分男女吗?”

        “可不!就跟在炕上一样……”

        忽然,有人在坝顶喊叫起来:

        “看,那是个啥?是不是死人?”

        坝顶上的人们顺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是具尸体,穿着草绿色的上衣,悠悠然地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水上浮荡。

        “哎呀!肚皮朝下,准是个放羊的!”

        “他妈的,羊呢?咋不见死羊?”

        “没准是山上林管所的……”

        出现了死人,人们更恐慌了:

        “快呀,快呀!来土,来土!……”

        “加油!这坝一倒,咱们都跟那家伙一样了!”

        我在坝顶负责加固,一篓一篓土传到我手上,我挨顺序将土倒在坝的外侧,同时手脚并用地把土踩瓷实。一种莫名的兴奋增强了我的体力,在冷风中我干得满头大汗,却一点不觉得累。“快!”我不停地喊,“人往这边挪,人往这边挪……”谁干得积极,谁就取得了指挥别人的权力。这里没有什么队长书记农工的分别,大家都听那最会干活的人的。这可是生死攸关,往常那套上下级关系全打乱了。

        “好了,”我告诉大家,“水已经不往上涨了。”

        “咋?咋?你咋知道?”

        “我一上来就在坝上做了记号。这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面还在原来的记号上。”

        “嘿!还是咱们老章有心眼!咱们光知道瞎忙。”农工们欣慰地笑道。

        “行了!”曹学义在中间传土,这时也笑起来。“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有烟的抽烟。”

        “哪来的烟?全泡汤了!”

        “抽书记的,书记是高级烟……”

        “不能歇!”我居高临下地对曹学义瞪了一眼。“现在最危险的是渗水。坝上要是有一个指头大的眼,整个坝全要垮!”

        “对!”曹学义急忙收起已经掏出的烟盒。“大家都散开检查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离我们不到一百公尺的老乡的地段传来了惊恐的呼叫:

        “穿水喽!穿水喽!……”

        “哎呀!快堵住,快堵住!……”

        “拿背篓来!……”

        “人坐上去!……”

        “队长,要不要敲锣?……”

        那边,老乡们乱成一团,全拥在穿水的窟窿前面。我们连队的人也跑了过去。这个地段一决口,老乡的村庄和我们连队首先遭殃。

        窟窿有水桶一般粗,一股洪水夹带着泥浆猛烈地向外喷射,同时响着令人心惊的哗哗的冲击声。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根圆形的坚硬的金属柱,已经把它前面所有的杂草灌木撞倒了,还在正对着它的土丘上撞出一个大坑。老乡们扔去的土和盛满土的背篓,早化成泥被冲了出来。几十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空背篓在急流中沉浮;几个原来坐在窟窿上的老乡被冲击几丈远,连滚带跌地向土丘上爬。

        “堵里面没有用!”我叫道,“堵外面,堵外面!”

        上下级关系打乱了,公社与农场的界线也取消了。农工和农民混在一起,面对着这个吓人的窟窿。

        窟窿上面的土不断地坍塌下来。窟窿每秒钟都在扩大。

        可是,渠坝外面的水太深,水面上看不出一点漩涡的波纹。这个窟窿的外口在哪里?

        有几个老乡趴在泥泞的坝顶上,用锹把、用抬筐的木棍伸到水底下去探寻。但水一直没到胳膊也探寻不到。

        这渠坝眼看就要垮!

        从渠坝上向东望去,能看到四五个湿漉漉的小村庄,在明朗了的天空下逐渐恢复了生气。有几处烟囱里,已经冒出烧湿柴的浓烟。

        “我下去!”我说,“你们找根绳子来把我的腰系住。”

        不会游泳的老乡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抽下抬筐上的绳子拴住我。我向下一跃,扑到洪水里面。

        渠坝外的水足足有三人深,水底凹凸不平。我反正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时也感觉不到冷了。我一头潜入水底,摸着渠坝的外壁。刚摸了几公尺,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将我的腿吸了过去,一只脚还被吸进了窟窿里。

        管过水稻田的人都知道,决口进水的一面都比出水的一面小,绝不会比出水的一面大。

        我划开了杂草和泡沫钻出水面。

        “没关系!”我喊道,“漏洞这会儿只比脸盆大一点。快捆一捆草来,再装一麻袋土。快!”

        上面立即给我扔来一捆捆得结结实实的干草和一个装得满满的麻袋。我把一麻袋土压在草捆上,潜入水底,将草和麻袋拽到决口旁边,还没有等我揉它,它就脱手而去,被湍急的水流猛地涌到窟窿上面,象一个盖子似地把决口盖住了。

        等我再次钻出水面,听到渠坝那边一片高兴的叫声:

        “堵住了!堵住了!……”

        “狗日的!窟窿里还咣咣地叫唤哩!”

        “这会儿快填土,快填土!”

        “这同志是哪儿的?是解放军吧?”

        “啥解放军!那是农场队上放马的。我老在滩上见他哩?”

        “还放过羊哩……”

        “应该给他写个表扬信!……”有人把我拉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曹学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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