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内服良药,外用气功,半个多月之后,已经病体痊愈行走正常了。在这段时间内,胡宫山和李云娘,除了服侍伍次友,闲下来就教青猴儿练功,青猴儿报仇心切,又极其聪明伶俐,加上他不怕吃苦,下死功夫地练习,武功竟是大有进步。胡宫山十分高兴,连声夸赞师妹云娘收了个好徒弟。本想多住些天,可是自己闲云野鹤,浪迹江湖惯了,如今看伍次友的病已是全好了,便不愿再耽搁。这天下午,他们凑在一起,便要向伍次友辞行:
“伍先生,这次相逢,有幸聆听先生教诲,使胡某终生难忘。胡某生性闲散,耐不得这清静、无为的日子,要向先生告辞了。以先生之才,日后必将飞黄腾达。此一去,天各一方。但愿日后相见时,先生不要忘了胡某这个狗肉道士,山野狂人……”
“哎,道长怎么说出这等话来?慢说我不会去做达官贵人,即是日后蒙了皇恩,非做不可,又岂能忘掉你这位救命恩人呢?胡兄乃方外之人,既要归山、仙游,料也难以挽留。咱们也用不着虚套,待学生画张画儿,结胡兄留个纪念,如何?”
“啊,那可太好了,伍先生的墨迹等闲之人求也求不到呢。老胡拿了去,挂在静室之内,也可朝夕相伴了。”
伍次友走到案前,铺开宣纸,略一沉恩便笔走龙蛇,画了起来。不一会,一个肩背宝剑,腰悬葫芦的道士,便勾勒出来了。只见他手执佛尘,面带嘲讽,一双眼睛,好像在轱轱碌碌地转动。云娘和胡宫山正要叫好,青猴儿却在旁边说:“先生,您画的这个道士,倒真有点像我师伯。只是这两只眼睛不好,像个贼似的。”
“哈……,你道你的师伯不是贼吗?让我再题上几个字。”伍次友一边说,一边提起笔来,写下“贼,贼,贼”三个字,众人正在惊愕之间,见他接着写了下去,云娘待他写完,轻声念道:
“贼,贼,贼,有影无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却来人间济贫苦。”
伍次友笑着问胡宫山:“胡兄,你看这是你不是?”
“妙哉,妙哉!我老胡在先生笔下成了偷来仙丹,救人济世的道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知我者,先生也。老胡心领神受,感激不尽!”说完,双手接过画来,郑重卷起,躬身向伍次友行了一礼,道声:“伍先生,师妹,你们多多保重。”便转过身来,飘然而去。
胡宫山走了之后,李云娘的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如今,自己已经被先生识破了女儿之身,再这样一直守在先生身边,不但多有不便,江湖上的人,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但是,要一走了之,却又心中不忍。先生大病初愈,正需要有个贴近的人随身服侍,自己又怎能扔下不管呢?她几次想把话挑明了,却又难以张口。自己虽然悄悄地爱着伍次友,而先生心里惦着的、却是那个苏麻喇姑。每当想到这些,心里便不由得一阵阵地酸痛。这天上午,伍次友见阳光明媚,天气晴暖,拉了青猴儿到外边散步去了。云娘取过伍次友的袍子,在扯破的、掉了扣绊的地方,一针一线地补着。两行清泪,在不知不觉之中,流到了腮边。不提防就在这时,伍次友兴冲冲地转回来了。一见此景,伍次友大吃一惊:“小兄弟,……啊,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是……是想起娘亲来了……”
“不,云娘,你不要瞒我,我早看出来了。你有心事,能告诉大哥吗?”
云娘强自镇定了一下,苦笑着说:“这几天,看着先生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心事呢?我是在想,下一步该上哪儿去?”
“游孔林,拜圣庙,然后上泰山,观看云海日出,最后上北京,这不都是咱早就说过了的吗?”
“嘻嘻,先生大病初愈,还需调养,泰山那么高,您上得去吗?”
“哎,我上不去,还有你呀,你可以帮我一把么!”
此言一出,伍次友就觉得失口了。如今,既然已知云娘是女孩子,让她怎么帮呢?是拉,是推,是搀,是背,都不合适呀!偷眼瞧云娘,已被他这话羞的满面通红。一时间,俩人竟尴尬得无言以对了。
就在这时,青猴儿忽然闯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边兴冲冲地走,一边叫道:“快,伍先生,师父,趁热吃吧。”
伍次友接过来放在桌上:“好啊,青猴儿,怎么想起买饺子吃了。”
“先生,这是师父安排的,说是,送行饺子接风面……”
“什么,什么?”伍次友愣住了。“送行饺子,给谁送行?”
云娘瞪了青猴一眼,走上来安置伍次友坐下,心事沉重他说:“先生,恕云娘不告之罪,我们师徒俩,也要拜别了。”
伍次友心里忽然一沉,可是,静心想想,如今,两人再结伴而行,确实多有不便了。可是,一年相处,情逾骨肉,如今忽然分手,又怎能不令人难过呢。他长叹一声说道:“好吧,既然你们决定要走,也只好就此作别了。聚散有定,离合有缘,是勉强不得的。我们不能做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就散处江湖,翘首相望吧。但愿他日陌路相逢,不要擦肩而过……”说到这里,伍次友一阵心疼,忽然停住,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云娘见伍次友如此激动,也是心痛欲裂,真想说一句“我不走了”,但却说不出口。她强笑着劝道:“先生何必儿女情长!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你我都还年轻,怕不能再见,再见时,又岂有擦肩而过之理。来来来,饺子要凉了,先生请先吃吧。”
一餐别离饭,二人千叮咛、万嘱咐地互相说了许多保重的话。然后,伍次友决定明日拜会兖州府,由官府护送回京。云娘和青猴儿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走出好远了。青猴儿回过头来,见伍次友还在古道口垂杨柳下遥望,不解地问师父:“我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么一定要走呢?”
云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碧水绿树,呆呆地说道:“你年纪小,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咱们往什么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远,在这近处住些日子,瞧着伍先生走了之后,再说咱们的事。”
这天,伍次友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云娘和青猴儿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一会儿他仿佛听到了外间煽炉子的“忽忽嗒嗒”的声音;一会儿他又好像听到云娘用汤匙调药、吹凉的声音,想起前几天,还在和胡宫山、云娘几个人说笑论道,如今却一下子便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怅然若失的郁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下起雨来,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滴嗒滴塔响个不停。伍次友回顾往事坎坷多变,瞻望前途渺若云烟,不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唉,看来我实在招了造化的忌讳,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却不容我伍次友啸傲江湖;芸芸众生虽多,却无缘长伴梅花。唉,他翻来复去折腾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才朦胧睡去。
兖州府是山东古邑大郡名城,又是圣府所在地,所以街道整洁,市景繁华。府衙座落在城西北隅,八字粉墙,气势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伍次友乘了一顶青布凉轿,离府衙老远就下来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来到衙前,见门口有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踱来踱去,便上前投了自家名刺:“烦请禀报堂尊大人,就说扬州书生伍次友特来拜访,”
那书吏接了拜帖,一见“伍次友”三个字,满脸立时堆下笑来,就地打个千儿说道:“伍先生,小的给你请安了。这个事儿小的明白,太尊大人还奉了宪谕,吩咐我们四处打听,寻访伍先生下落呢。您老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悬在半空的心塌实下来:看样子,至少不会被拒之门外了。正思忖着,见府衙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呀”地一声开了。书吏作前导,后边跟着一位官员,白净面皮,两撇黑须,穿看八蟒五爪的官袍补服,白色玻璃顶子上的红缨颤颤巍巍,足蹬千层底皂靴,迈着方步一摇一摆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像是师爷,身着黑缎褂子,头戴青缎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镜戴在眼上,腰间系的摈榔荷包一晃一晃的,却不住地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见是太守亲自出迎,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过贵治,特来拜望。”
“啊哟先生,这可不敢当!”那官员忙拱手还礼,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学生郑春友,奉上宪指令,专访伍先生。原以为先生已经南下,不料贵趾亲临敝衙——哦,这位是孔令培,乃是圣裔后代,学生到任后请孔兄来指点帮忙。我们适才在后衙闲聊时,还提及先生来着,不想先生已经到了,真是幸会,幸会!”
伍次友知道,这郑春友就是安庆府郑春明的弟弟,本来是存着戒心的,此时见郑春友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十分爽朗健谈,也就放下心来。旁边的孔令培将手一拱笑着说:“看上去,先生似乎有些清恙。正巧后衙的筵席刚刚摆上,权当为先生洗尘了!”郑春友满脸堆笑:“正是,先生既来了,就在敝处小住几日。我这里琴棋书画俱全,一定适合先生口胃。先生若不给面子,我可要霸王留客喽?啊,哈……”
郑春友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十分殷勤地将伍次友让进后堂:“来来,这边请,就在花厅西厢!”
可是,伍次友一脚踏进花厅,立时便惊呆了。他直愣地站在门口,面白如纸,寸步难移。原来在安庆府带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驾前侍卫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看着他呢!
皇甫保柱见他进来,哈哈大笑起身道,“正所谓‘山崩地裂无人见,峰回路转又相逢’!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难不死。皇甫保柱倒要向先生祝贺了。”
伍次友勃然变色,盯着郑春友,一字一板地说:“好一个西选官!”郑春友挑起两道细眉,语带讥讽地笑着说:“先生误会了。学生十载寒窗,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十一名,虽不及先生尊贵,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惊惶,请放怀入座,我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好吧!”到了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入铜网铁阵之中,心一横径直坐到了首席,举杯一晃饮了,见席上熊掌、烤猪便笑道:“这两样东西,烧得好是佳肴,烧不好一口也吃不得,没有一百两银子是办不来的。既蒙诸位如此厚爱,不才可是要占先了!”说着便夹起一炔烤猪肉来在口中品尝,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气。令培先生,你祖宗说‘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言过其实吧?”
皇甫保柱看到伍次友如此气概,站起身来为伍次友斟满一杯酒:“痛快!先生真是雅量高致。不才在平西王麾下十余年,很少见到如此豁达之人!”孔令培刚才受了伍次友的挖苦,心里很不是滋味,便乘机回敬了一句:“保柱将军到此已有三个月,专等先生消息,不想先生自己却来了。”
伍次友将杯在桌上平平一推,冷笑道:“哼!那是伍某时运不济,碰上了你等奸邪之徒,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郑春友干笑了两声,送上一杯酒来:“先生不必动那么大的肝火,以免有伤贵体。皇甫将军有事要求先生呢!”
“好吧,有话快说,伍某洗耳恭听!”
皇甫保柱两次与伍次友接触,知道他的风骨、胆量和学问,又佩服,又有点畏俱,便以恳求的语气说道:“其实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奉了王命只好如此行事,请先生暂息雷霆之怒,随我们去一趟云南见了平西王爷,许多事情还是好商量的。”
“少废话!云南我是不去的。你们看着办吧。”
郑春友奸笑一声,将脸凑近了伍次友说道:“不去也可。听说皇上让先生草了一篇东西,叫做什么‘撤藩方略’,何妨拿出来,见教一下。下官担保只要先生依了我们,谁也不会找您的麻烦。”
“要是我不肯依呢?不要忘了,我伍某来投贵府,是很多人都见了的!郑春友,你到底是谁家的臣子?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却暗中替吴三桂捉人,又为钟三郎香堂卖力,你到底有几个主子,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
郑春友与朱三太子虚与委蛇是经吴三桂的儿子同意了的,可进一步的勾结却是他自己的主张。此刻见伍次友当着皇甫保柱的面,揭出了他和钟三郎香堂的关系,郑春友恨得咬牙切齿冷笑一声道:“伍先生,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为好。你要知道,书生杀人,不同寻常。不错,是有人看见你进府来了,可是刚才为你投送名刺的书吏,你就很难猜出他现在何处,是死是活。”
“那就随你的便吧。是井里,还是梁上,是用刀,还是用毒,请府尊指点。”
“我可舍不得杀你!”皇甫保柱哈哈大笑,“不过先生确也骄傲得有些过份。这样吧——先生大病初愈,先在这园中书房里住下。我们的事不急,等先生想通了我们再上路。这里有几十位兄弟服侍着先生,要什么只管吩咐。只是外边时气不好,外出嘛,咱们那就不必了吧。”说着起身将手一摆:“送先生到书房休息!”两个彪形大汉应声而至,立在当门。不等两个大汉动手,伍次友立起身来,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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