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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出奇谋浩气惊四座 入险地正言说愚顽

        王辅臣的总督行辕中门洞开,两行锦衣花帽的亲兵,在甬道两旁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十名中军护卫,举着寒光闪闪的大砍刀,组成了一条刀胡同,正堂前边的天井院子里,支着一口大铁锅。锅下烈焰熊熊,锅内滚油翻腾。柴烟、油烟混在一起,把好端端的一座院落,薰得乌烟瘴气、阴森恐怖。

        周培公看着这故作威势的排场,不觉暗暗一笑。他整整衣衫迈着沉稳的方步,穿过刀丛剑林,昂然走到正堂。

        汪土荣知道,王辅臣这一套是摆给周培公看的,所以心中十分坦然,待武士们收了刀剑之后才微笑着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是熟不拘礼的热情问候:“啊,辅臣兄,久违久违。各位老朋友都好啊!一别数年,辅臣兄还是这样凛凛虎威、烈烈英风,真是可敬可佩呀。汪士荣今日特率五万精兵,与辅臣兄会猎于平凉,振汉家之威风,灭夷狄之锐气,把图海这老匹夫好好地收拾一下……”

        他说得热情洋溢,也说得慷慨激昂,可是除了张建勋之外,别的人却都反应冷淡。王辅臣沉着脸把手一挥,止住了他的唠叨,突然向周培公怒声问道:“你是谁,进了我这督军行辕,怎么连个名字都不报,难道是个不知礼法的狂妄之徒吗?”

        周培公神情自若地瞟了一眼王辅臣,带着轻蔑的微笑开口了:“王将军这是在问我吗?不才乃荆门书生周培公,也就是你刚才传令要‘请’的周先生。将军既然说了‘请’字,又这样看重礼法,那么对你请来的客人,就当以礼相待。为何堂下摆了这刀丛油锅,堂上又是如此地倨傲不恭,慢说上邦天使不拜下国诸候,即令是平民相交,将军这样做法也不合主人之道吧?”

        上来的第一个回合,王辅臣就被周培公这又挖苦又责怪的话打败了。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来:“哼。好一张利口,好一个说客。汪先生,你请坐,我先请教一下这位周先生:你我两军对垒,胜负未分,你进城见我,有何要事呀?”

        “什么,胜负未分,哈……,将军以三万训练有素的精兵与我开战,交手三次,十损七八,如今,将军固守这弹丸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只要我们图大将军一声令下,立时三刻,平凉就将化为一片焦土。请问将军这‘胜负未分’几个字,又是从何谈起呢?”

        周培公这次进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知道要想叫马鹞子王辅臣投降,就决不能在他面前示弱,只能镇之以威,晓之以理,先打掉他的锐气,灭了他的威风,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进了辕门之后,他见到王辅臣和张建勋对自己和对汪士荣明显地采取了不同的态度,所以自己也拿出天国重臣的威势来。两番对话,都是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气。

        果然,王辅臣被激怒了。他“啪”地一声拍案而起,用颤抖的手指着周培公喝问道:“我来问你,刘春所带的一千骑兵,可是你施用奸计,致使他全军覆没的?”

        “噢,不不不,君子不掠人之美。此乃图海大将军亲临指挥。”

        “那么泾河大战呢?”

        “图大将军乃我三军主帅,自然也是他的功劳。在下职司参议,当然也要尽一份微薄之力。此一战,令将军报兵折将,当年雄威丢失殆尽,而在下不习武,不知兵,在紧急关头,却为将军放开一条生路,实在惭愧得很哪!”

        听着周培公的奚落,王辅臣怒不可遏了:“我再问你,火烧虎墩的毒计,出自何人?”

        “哦,将军不要这样怒气冲天。两军相遇,岂有不想取胜之理。虎墩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用火烧,又怎么能夺到我军手里呢?昔日诸葛武候就善用火攻,学生不过是读史书而有得,步先贤之后尘罢了,倒让将军夸奖了。”

        周培公正在侃侃而谈,不提防王辅臣却突然冲到了面前,颤声说道:“好,你承认了就好。我儿子王吉贞惨死在你的手里,今天我就要你给我的儿子偿命!看见院子里的油锅了吗?你刚才说得很对,我这平凉孤城,确实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马上就要被你们攻破了。可惜的是你不能再去皇上那里请功领赏,却要葬身在这油锅之中了。”

        “哈……,王辅臣哪王辅臣,你枉带了三十年的兵,也枉称这关西马鹞子的美名了,连兵法上最简单的‘知已知彼’这四个字都没有弄通,真是笑煞人也,哈……”

        正在狂怒之中的王辅臣,被周培公这傲慢的笑声闹懵了,“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培公还在笑个不停,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突然,他止住笑声,正颜正色地说:“今日我周培公布衣青衫,来闯你马鹞子的辕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你却用死来吓唬我,这是不知彼;分明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却栽赃到我的头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样无理的话来,是不知已。怎么,这点道理你也不懂了吗?”

        王辅臣可真糊涂了:“什么,什么,我亲手杀了我的儿子,你疯了吗?”

        “哼哼,王将军,你的儿子好端端地住在京城,沐浴皇上恩泽,安享富贵荣华;而你却背信弃义反叛朝廷,把儿子推向了断头台。皇上怀仁慈怜爱之心,施天高地厚之恩,不但不杀你的儿子,还特旨放他出京,与你团聚;你却把他拉入叛军,使他也陷身泥潭。而在至急至危至艰至险的关头,你自己安坐城中闭门不战,明知天军要攻打虎墩,而且一定能拿下虎墩,却非要把儿子送到必死之地,你的心中,何时替儿子着想过,你做父亲的慈爱在哪里?这难道不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几句话,问得王辅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周培公却一发而不可止地说了下去:

        “皇上待你王辅臣不谓不厚,将你抬入旗籍,对你寄以重托,让你开衙建府,位极人臣,可是你却残害大臣,欺凌百姓,无端造反,抗拒天兵,把皇上赐给你的豹尾枪束之高阁,也把皇上对你如海的恩情抛到脑后,这是你为臣不忠;三军将士追随你几十年,都想跟着你建功立业,讨得个封妻荫子的前程,而你却以一已之私,把他们领上歧途,使他们血洒疆场,魂游荒漠,今日平凉已是势如累卵,危在旦夕,而你还执迷不悟,要令全军将士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你为友不义;城中数万百姓,早已断炊,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翘首以待的是化干戈为玉帛,拨迷雾而见天,但是你却一意孤行,置百姓死活于不顾,要让平凉百姓陷于血海战火之中,这是你为官不仁;抚远大将军图海奉了皇上的旨意,命我入城,向尔晓以大义,指明前途,而你却出言不逊,相待无礼,又摆出这刀山油锅,以死相逼,定要绝这一条生路。这是你的谋事不智;当今吴三桂这个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的乱世奸贼,已陷入众叛亲离、朝不保夕的困境,而你却仍将欺世盗名、卖主坑友的汪士荣迎入军旅,待如上宾,这则是你的见事不明。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慈、不智、不明的无知之徒,如何能当得起关西马鹞子的美名,又如何能作这三军统帅?今日周某把话说到这里,何去何从,王将军,你自己斟酌吧!”

        周培公一气说完,昂然走到桌前,拉过一把椅子来,撩袍翘腿坐了下去,目光如电地扫视着堂下众人。

        这一番义正辞严、酣畅淋漓的斥责,把王辅臣骂得满面羞惭心惊胆寒,刚才那凶神恶煞般的气焰,突然消失了。他惶惶不安地连连后退着,终于跌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辅臣的部下从啸聚山林到从军入伍,都是血战疆场的亡命徒,戎马半生的兵油子。特别是王辅臣的中军卫士们,刚烈勇猛而野性难驯。他们哪听过这句句入耳、针针见血的大道理,哪见过这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的盖世奇才啊?一个个脸上虽然如痴如呆,心里却暗暗赞佩。

        张建勋见势不妙,连忙向汪世荣投去求助的眼神,汪世荣呢,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他知道,就才而论,自己恐怕不是周培公的对手。王辅臣手下的鲁莽军汉那就更不堪一击了。看着王辅臣垂头丧气、自悔自责的神情,汪士荣心里很清楚,刚才周培公的一番陈辞,显然已经把王辅臣说动了心。如果任周培公再说下去,这支部队马上就会反戈投降,这太可怕了!这次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平凉,为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按照在广州与尚之信商量好的计划,要拉着王辅臣东进,从汉中、西安,直下中原,搔扰官军的后方,让尚之信能够从容起事。可现在看来,不但这个计划难以实现,闹得不好,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出平凉城,都成了问题。这可怎么办呢?

        汪士荣是个足智多谋之人。他斟酌一下形势之后,马上想好了对策,他要再一次借用张建勋的匪性把这里闹个天翻地覆。正当他抬起头来要向张建勋递眼神的时候,张建勋也正在朝他这边看。四目相对,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冲着张建勋咬咬牙,悄悄地做了个杀头的手势。张建勋心领神会,大喝一声:“哪里冒出来的酸秀才,竟敢在此口出狂言,欺凌我们大帅。来人,与我拿下!”此言一出,他的几个亲兵便答应一声向周培公扑了过去。

        可是他们刚到周培公身边,又都愣在那里了。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凶神恶煞似的金刚罗汉,也不是浑身战抖的稀泥软蛋,而是个一身正气,凛然不可冒犯的天朝使臣,是个知书明理儒雅斯文的书生!刚才他那一席话说得那么在理,那么让人心服,如今大帅没有发话,拿错了,或者伤害了这位周先生,我们可吃罪不起呀。

        就在这伙亲兵发呆之际,周培公不冷不热地撂出一句话:“哼,主将面前,部下可以任意发号施令;请来了客人,却又要捆绑捉拿。王将军,你治军的本领,在下今日领教了!”

        王辅臣陡然一惊,正要说话,张建勋却突然窜到周培公面前,“好小于,你想挑拨吗?今天叫你知道俺老张的厉害。”一边说一边把周培公当胸抓住,“嚓”的一下,撕开了他的棉袍,周培公被拉得向前打了一个趔趄,张建勋向亲兵怒吼一声:“绑了!”

        亲兵们知道张建勋的脾气,不敢怠慢,连忙又拉又拽地把周培公拧了起来。就在这拉拉扯扯之时,一道细细的红光闪过,从周培公身上“当”的一声落下一样东西来。周培公双手已被绑住,见此物落下,猛地挣扎出来,扑在地上,要用自己的嘴去衔起那东西。

        张建勋手疾眼快,蹿过来一脚踏住,又俯身捡了起来,放在手中端详着,原来是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罗汉钱。他看着看着,忽然淫邪地笑了起来:“嘿嘿,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一枚小钱。堂堂大清国的抚远参议将军,身上只有这点财物。嘻嘻,你别怕,俺老张金山银山都见过,不会昧了你的。你就是给了我也买不回你这条小命。不过,看你把它挂在脖子上,贴在心口边,倒是十分珍爱的。哦……对了,对了,我明白了,一定是京城哪个姑娘送给你做念物的。她长得漂亮吗,告诉我,她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待咱老张拿着这个念物去会她一会。怎么样,你舍得吗?啊?哈……”

        张建勋还在得意洋洋地说着,不提防背后突然窜过一个人来,劈手夺过那枚罗汉钱,又拔出剑来“噌噌”几下割断了周培公身上的绳子,把他护在自己身后。这才又转过脸来,大声怒吼:“天使面前不准放肆,谁再敢胡作非为,我就宰了他!”

        变起仓促,厅上众人谁也不曾料到,一时间竟都被这大汉的作为惊得呆苦木鸡。周培公抬眼一看,这个救下自己的人正是奶哥龚荣遇。

        原来,自从周培公踏进辕门的那一刻起,龚荣遇就暗自下了决心,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奶弟,还要帮助他劝说王辅臣投降反正,他早就听人说过,培弟在朝里做了大官,很受皇上的宠信和重用。这次平凉之战,可真见识了培弟的本领了。想不到他一个文弱书生竟能在于军万马、生死搏斗之中,指挥部下神出鬼没地打败了带兵三十多年的王辅臣。更想不到,这位奶弟竞敢只身闯入这虎穴狼窝,面对刀山火海、油烹杀头的危险,神情镇定地说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道理来。他多么盼望王辅臣听了周培公的话,能幡然悔悟,痛下决心,做出明智的决定,向朝廷投降。可是王辅臣已经服软了,张建勋却跳了出来,又要在汪士荣的面前,重演西安府里杀官逼叛的故伎。就在这时,见到培弟身上落下的罗汉钱,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这样的罗汉钱他也有一枚,也是时刻不离地带在身上。那是老娘给他们兄弟俩的念物。记得还是在他刚满八岁,培弟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老娘用红线串了这两枚罗汉钱,珍重地挂在他俩脖子上,嘱咐他们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像亲兄弟一样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当因为家境贫苦。培弟还要读书,自己不得已才投了军伍。临别之时,老娘把他们兄弟拉到身旁,抚摸着这罗汉钱,谆谆嘱咐说:“孩子,娘的命不好,不能给你们留下财宝家产,这罗汉钱可是娘的一片心啊。去吧,孩子,等你培弟长大了,我让他带着这枚罗汉钱去找你,那时,你们兄弟无论到了天涯海角,看到这枚罗汉钱,就像见到娘一样。娘就在你们的身边。”眼下,自己的那枚罗汉钱还戴在心口,可是培弟的那一枚,却被张建勋扯下来了。而且,张建勋在放肆地嘲弄这枚罗汉钱,恶毒地侮骂自己的老娘!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培弟临危,老娘受辱,龚荣遇能不拔剑而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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