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上书房王大臣扈从雍正直到西华门口,炎炎红日西坠,火烧云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张廷玉凌晨只吃了点点心喝了一杯奶子便上朝,雍正两次赐膳,都是刚举箸便有外任大员请求接见,竟没有吃成饭。夏日天长,虽没有黑定,取出怀表看看,已是戌初时分。眼见雍正下了乘舆,一口气松下来,张廷玉顿觉饥火中烧,正思量着弄点什么东西吃,却见雍正笑着招手道:“衡臣,马齐,怎么忘了?还要见人呢!”张廷玉才想起,掩饰地一笑道:“奴才哪敢忘了公务!想着主子劳乏一日,也要稍稍歇息片刻,想等会子再进去。”
“朕用膳用得饱饱的,只去一趟丰台,坐了半天,有甚的劳乏?”雍正笑嘻嘻地说道,转脸见隆科多要走,又道,“舅舅,你也进来。”隆科多只好躬身答道:“是!”
于是四人一径漫步回到养心殿,见刘墨林已跪候在垂花门外,低着头,也看不出什么脸色,旁边还跪着杨名时和孙嘉淦,一个是进京述职的,一个刚从外地巡视回来,雍正只说了句“起来等着吧”便进了大院。白发苍苍的邢年忙迎上来,陪着走在侧边,回说:“李绂方才递牌子,还有詹事府的史贻直也递牌子求见,他们没旨意,奴才叫他们天街候着,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主子要不见,奴才这就叫他们退出去。宫门下钥,没有特旨出不去,就得守一夜了。”雍正边听边“嗯”,听到“史贻直”站住脚想了想,“史贻直,是年羹尧的同年进士吧,叫他进来。李绂明儿再递牌子——方先生进来了么?”隆科多不知雍正叫自己有什么事,一直想偷窥雍正神色,此时在宫灯下瞥了一眼,却见是面无表情。张廷玉肚子里咕咕直叫,听说要见这么多人,不禁暗暗叫苦,也没理会隆科多。
“臣在!”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雍正问自己,忙趋前一步。因雍正屡次有旨不必下跪,打一长揖笑道:“方才臣去看了看十三爷,进来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雍正淡淡说着跨步进殿,在东暖阁大炕上盘膝坐下,看着鱼贯而入的臣子们,含笑道:“都免礼,赐座。这热的天,想必都口渴了,赐茶!”说着,已见一个小太监带着史贻直进来,雍正笑道:“史詹事,你是后来居上啊!朕原说先见杨名时他们的,倒是你先进来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见朕,想必有要紧事了?”
史贻直是个高个子,头形长得有点像压腰葫芦,细长的脖子长着个大喉结,一说话便上下动,看去十分可笑,却是表情严肃,他伏地听了雍正的话,重重叩了头,仰起脸道:“回皇上话,国家没有‘闲衙门’,肯做事就有事,不肯做事,忙里也能偷闲。”雍正一笑道:“说得好。不过你有什么忙事呢?”史贻直以头碰地,声音铿锵,突兀说道:“今春四月初至今,直隶山东久旱无雨,不知皇上作何措置?”“你就为这个巴巴地跑来?”雍正又气又笑,说道:“朕焉有不知之理?四月中已由户部调拨三百万石糙米,早赈济过了。山东直隶不但口粮足,种粮饲粮也是不缺的!”不料话音刚落,史贻直又道:“赈灾之事早有明诏,圣主仁厚恩泽昭如日月。昔日我朝名臣于成龙推之《易》理,京师久旱不雨乃是因朝有奸臣,‘小人居鼎之侧,无屯其膏’。赈灾如扬汤止沸,如何釜底抽薪?”他这几句话如断珠落盘,又脆又响,几个坐着静听的大臣立刻面白如纸,连张廷玉也忘了肚饿,都瞪着眼盯着史贻直,好像看见地下突然冒出来的土行孙,不知他要指哪个人为“奸臣”!
“天道茫茫,圣人难知。”雍正起初被他惊得手一颤,杯中的奶子都溅了出来,渐次方镇定住了,冷笑一声道,“你大约吃醉了,到朕跟前发酒疯么?朕身边人如今都在,你指,是张廷玉、马齐,还是隆科多?”
“年羹尧是奸臣!”史贻直一语既出四座俱惊,殿内殿外大臣侍卫太监宫女几十号人或不坐或僵立,都如土木偶人,一时沉寂得荒庙一般。唯独隆科多吊得老高的心落了下来,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摇曳的烛光。雍正目中波光一闪,睃了众人一眼,良久方格格一笑,问道:“你弹劾年某,这使得的。年羹尧刚刚立过不世之功,清廉刚正朝野尽知!朕就是听你的,他总该有个罪名儿吧?拿年羹尧只是一纸诏书,这‘莫须有’三字坏名声,你要加到朕头上么?”他的语气淡得白水一样无味,甚至有点枯燥,但张廷玉跟雍正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深知这主儿愈是阴狠刻毒性子发作,说话愈是寡淡平和,很怕他将史贻直就地处置了,不禁紧紧锁了眉头,思量如何调停。转眼看方苞时,都是泰然自若,只一双又黑又亮的小眼睛不住地眨着,显然也在打着主意。
“回主上话。”史贻直似乎身上颤了一下,立时便收起怯色,从容说道:“自古奸雄之臣,哪个不曾立过功劳?曹操若不荡平张角之乱,横扫诸侯,能当上汉相么?年羹尧西线之战,是赖皇上调度,倾天下之力竭天下之财,前线才有大捷,而年某为防岳钟麒争功,处置乖方,阻川军入青海,以致元凶首恶罗布藏丹增逃适法外。这是他妨功害能忌贤妒才之罪,先前年羹尧举荐诺敏,通省相连欺蒙朝廷,诺敏事发东窗,并不见年羹尧有一字引咎之辞,朝廷自康熙年间清理库银亏空,至今湖广、四川、两广、福建数省银两仍未归还藩库——万岁,您只管去查,亏空官员十有八九是年羹尧的部僚亲信——若不属实,请斩臣头以谢天下——万岁容臣奏完:年羹尧选的官,只在吏部立档存照,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知府以下官员们行跪拜礼。年羹尧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两,家有私财银两逾千万两,试问从何而来?这次进京三千军士沿途干预民政,聚敛民财,受收贿赂,车骑仪仗超越王仪,见天子而箕坐,遇王公而不礼,试问曹操再世,能如此跋扈吗?”他琅琅而言,数落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稔熟得如数家珍,一句接一句词锋如刀似剑,真如一篇《讨年羹尧檄》。养心殿人人听得手颤心摇,“……万岁昔年在藩邸即说‘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登极以来屡下严旨,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即以此事论之,不诛年羹尧断无办妥之日!大好若忠大诈似直,乞望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斩年某与辇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天必降祥雨膏泽神州!”他激昂慷慨地说完,连连顿首。
雍正已是听得惊心动魄。弹劾年羹尧,前头已有了范时捷。但范时捷是“造膝密陈”,史贻直却是公然出马。方苞邬思道他们几个议过,眼下断然不到处置年羹尧的时机。只是怎么处置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眼睑垂下来,目光幽幽而动,想了想一横心,突然失态地大喝一声:“你狂妄!”“啪”地一击案,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老高!
雍正掩饰着心里极度的矛盾,“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踱着,终于拿定了主意,走至史贻直面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臣已奏完。”
“你想做逢龙比干?”
“回皇上,逢龙比干是千古忠臣楷模。”
“朕成全你。”雍正极力压抑着冲波逆折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吃力地说道,“今晚回去别一别家人,明日自有旨意。”
“是……”
望着史贻直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出了养心殿,消失在夜色里,雍正紧咬牙关,强抑着不让眼泪迸出,半晌,粗重地透一口气道:“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退出去,明日再递牌子——哦不,刘墨林留下——我们这边先议一下隆科多的事。”马齐和张廷玉愕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把目光盯向隆科多。隆科多头“嗡”地一响,心脏急跳,冲得耳鼓哔哔直叫,脸色立时变得雪白,又膝一软已跪了下去,颤声说道:“臣……恭聆圣训。”
“你起来,还都坐下。”雍正阴郁地一笑,说道,“朕并不要怎样你。朕想问,畅春园的事到底为甚么?”
隆科多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缩,但这一问是早在预料中的,忙将当日情由说了一遍,又道:“臣是懂规矩的,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都由九门提督衙门清理宫殿,绥靖北京治安。”说罢看了马齐一眼。
“你不要看马齐。马齐没有告什么人的状。”雍正冷冷说道,“京都帝辇,国家根本重地,朕怎么会掉以轻心?有几封密折,你要真想看,回头贴了名字誊给你阅看,好么?”隆科多忙欠身,干笑道:“奴才焉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地。怎么敢有二心?”马齐在旁顶了过来,说道:“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摆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四十年的京官,先帝南巡回銮接驾,后四次都参与了的,没有步军统领衙门独自清理的例。京师京郊驻军近十万,都自行其是,闹出哗变摩擦,主子又不在,谁能善后?我是后来才听说,上次太后薨逝,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王爷进京,如照你如今的布置。万一有别有用心的人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方苞坐在雍正身边一直静听,眼见马齐又红了脸,笑道:“马中堂不要动性子。我们消消停停说话。隆大人是宣读传位遗诏的托孤臣,要有二心,当时是做手脚的机会,怎么会选在天下大定时乱来?但这事隆大人处置确实有误。圣祖回京,定有时辰日期,先有诏书安排定了,京师才清理宫闱,也都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主官,发了咨文才办。京师武备揽总儿的是怡亲王,我就陪着十三爷住在清焚寺。出事头天你还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纵病着,我又没病,你就提一声这事,我总可顾问一下的吧?”隆科多听着这糟老头子的话,明面上心平气和,其实比起马齐更觉难对,却又难以发作,叹息一声道:“我是老了。我去清梵寺,怡亲王咳嗽得话都说不整,想着他才四十出头的人,就病得这样,当年十三爷何等英雄来着,我心里只是感伤叹息,又想着是小事,不过各宫看看而已,就没说。”
“舅舅。”雍正含笑道,“马齐只是浮躁。这事你是办错了。你明白么?”隆科多忙起身一躬说道:“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物议,确是有罪。请主上发落。”雍正道:“你也是无心过错。你若有心犯过,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朕也不同你一处坐谈了。但既有错,便要依制度来,恐怕要有点小小处分。”
方苞张廷玉和马齐一听这话,忙都站起身来。隆科多一提袍角跪了,叩头道:“请皇上降谕。”
“你这次犯过,实因年老精神不到所致,朕很怜你。”雍正的神情似乎有点怅然,“错出无心,也毋须重处。你兼职太多了,内务府、宗人府都是你管,很多事照料不来,不如一概都免了,就保留上书房行走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两个职,你觉得如何?”
他虽没提步军统领一职,但一听便知,雍正真正要免的就是这个职。隆科多忙叩头道:“奴才奉职无状,主子隆恩高厚,但奴才已不宜再留上书房侍候,恳请一概全免,以警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处分你朕心里已经很难过,更不能罚不当罪。”雍正叹道,“照这意思,你今晚回去写个辞呈,朕自然要申饬几句,上书房大臣你还是要留任的——你这就退下吧。”
隆科多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个滋味,胡乱叩了几个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雍正温声抚慰道:“你的心朕知道,这不过走走场面,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眼罢了。你只管安心。你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负你的理。”说着竟扶起隆科多,直送出殿外。
看着隆科多由太监导引着出去,雍正踅回殿中,笑道:“原想见见刘墨林的,想不到半路杀出个史贻直!九门提督衙门出缺,议议看,谁来补好?”马齐心里略一掂掇,说道:“这要懂军务的才好。跟着年羹尧的十个侍卫,看来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穆香阿如何?”雍正舔了舔嘴唇未置可否,朝外叫道:“传刘墨林进来——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一仗未打,这些花架子行径算不得真本领。朕就不信他那个‘太极图’阵就真的管用!穆香阿他们十个朕召见,另有委用,他不成。”“那就毕力塔。”马齐又道:“毕力塔是老将了,先年也跟圣祖爷打过仗。”
“丰台大营也是要紧的。”方苞说道,“张雨这些人一时还拿不起来。毕力塔一人兼职不合体例。”
“唔。”雍正又转面问张廷玉,“衡臣,你怎么不说话?”张廷玉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只是觉得眩晕,已不觉得饿了。他勉强欠了欠身,说道:“其实奴才看,图里琛就好。粘竿处本是皇宫内侍卫的内廷衙门,图里琛几次外差都办得好。如今情势,臣以为应该撤掉粘竿处,与步军统领合衙,由图里琛为统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后遗症的。这件事臣早就想说了,乘着这事一处理顺了才好。”雍正听了一笑,说道:“粘竿处撤掉,很好。外头已经有议论,说粘竿处是朕的私人护卫,有点像东厂(明代特务机关)。还说图里琛带的侍卫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越是能作践朕的话越是有人听信!其实你叫他指一指粘竿处不经法司衙门杀过捕过哪个官,他又说不出来!如今索性撤了,也就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说着,走近了张廷玉,觑着张廷玉脸色道:“你脸色很不好,有什么地方不受用么?”
张廷玉勉强笑道:“奴才没什么。奴才是有心事。史贻直的事奴才有点放不下。詹亭府原是侍候东宫的,现既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又闲又富。年羹尧如今圣眷这样好,没来由他凭什么拚性命弹劾年某?且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说全无风影,就是处分,也没有死罪,如不处置,奴才也体贴得主子难为处。年大将军贺功刚过,就这么大肆攻讦,这史贻直也太不懂事。”
“于情而言,情犹可恕。”雍正被他说中心事,心里也是十分难过,“于理而言,不杀他无以对年羹尧啊!”
方苞在旁听着,也是十分为难。思量了一阵,说道:“我有一法——凭天决之!”雍正掉过脸问道:“这怎么说?”方苞闪着黑豆眼,嘿然一笑道:“他说要想天雨,必参斩年羹尧,原为祈雨而来的。就命他明日午门外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便不是年羹尧;天若无雨,年羹尧便‘不是奸臣’——这就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这夜的事断然是瞒不过年羹尧的。”
“那史贻直呢?”雍正听着浑不得要领,“天若不雨,杀不杀他?”方苞笑道:“我断明日天必降雨。真的没有雨,史贻直就有君前狂言之罪,‘狂言’该当何罪,发刑部议处,依律而行就是。”雍正踱至殿口,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却是湛青无云,一天星斗灿烂。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张廷玉却觉得方苞的话近乎儿戏,刚说了句“方灵皋,这不像读书人的话,倒像是方外术士——”话未说完,他眼一黑便晕厥过去。
殿中人顿时大吃一惊,方苞马齐霍地立起身来,雍正惊得倒退一步,心慌意乱地高声叫:“快传太医!”刘墨林早已进来,守在殿门口没敢打扰他们说话,此时三步两步抢进来,一边说:“臣粗通医道,容臣先看看——”急蹲下身去,翻开张廷玉眼皮,又扶着脉沉吟良久。雍正急问:“到底怎么样?是怎么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刘墨林摇头道,“这怎么会呢?”
“你这是什么话,叫朕猜谜儿么?”
“张相没有病。臣看,是……是饿的了。”
雍正皱眉道:“你胡说八道,朕今儿两次赐御膳的!”高无庸在旁道,“兴许是真的,两回赐张廷玉膳,都是奴才办差,找他办事的人太多,又急着过来侍候主子,他没有吃成饭……”说话间张廷玉已经醒过来,见雍正一干人惊愕地扶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道:“臣一时头晕,惊了主子的驾了。”待两个太监扶起身来,又笑道,“我们张家遵圣祖祖训,惜福少食摄养,竟饿倒了宰相,也算一大笑谈。”雍正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半晌方惊醒过来,忙一叠连声叫“传膳”!方苞道:“御膳鱼肉荤腥,衡臣未必消受得。”刘墨林也不管顾,说道:“要一杯奶子,多加点冰糖,现成的点心用几口就成,不须用御膳。”雍正见高无庸站着发呆,厉声道:“你愣什么?还不快办去!”
张廷玉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奶子,又吃两块宫点,渐渐回过颜色,揩着额上的汗笑道:“从没有在主子跟前这么放肆的,今儿出了丑。臣没事了,接着议事吧。”雍正的意思天已晚了,张廷玉又弱,想改明日再议,张廷玉笑道:“原打算今夜还要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都积到明日,明日不是更累?还是主子老话,今日事今日毕的好。”
“刘墨林,知道传你进来做什么的么?”雍正命给每人进一碗参汤,干咳一声问道,他一开口,殿中又恢复了宁静庄重的气氛。众人原想刘墨林必定说“不知”的,不料刘墨林却叩头道:“臣知道。臣今个在八爷府作践了徐骏,得罪了八爷。万岁必定听了八爷的话,要处分臣。这没的说,臣是故意儿的,凭主子发落。”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雍正道:“你伶俐得忒过头了!一点也没猜对。徐骏浮浪纨袴子弟,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你呢,放荡不羁无行文人,也确有点恃了朕的宠。朕不偏不倚说话,都够受的了!八爷已经代朕教训了你,朕就不处分你了。”
刘墨林叩头道:“谢主子宽宏之恩,但徐骏确是衣冠败类斯文禽兽。八爷处我并没有失礼,只当他面唾了徐骏是实,徐骏是翰林院的人,又不是八爷的奴才,八爷这个偏驾拉得没道理。臣虽放荡无羁,实没有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还是先咽下这口气。”雍正沉静地说道,“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有数,为一个女人和人怄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见见十三爷,赏你点银子,好好发送了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饱了书的人连这个理都不知道?”劝人容易劝己难,天下通理,雍正说到这里,猛地想到小禄和跟允禵的那个丫头,竟触了自己隐疼,忙收摄心神,又道:“叫你进来不是议私事的。朕有意放你外任官,你怎么想?”刘墨林怔了一下,说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以身许国,在京在外仍是皇上的臣!既是皇上垂问‘怎么想’,做翰林的都有通例,无不巴望能当学政,收门生,熬资格。臣原也是这想头,皇上作过《朋党论》,读来令人心目一开——那都是为自己,并不为了社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管取三年小治,五年大治,为皇上一方良牧!”
雍正盘膝坐得有点腿发麻,下榻在地下随意踱着,突然一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但你实非一郡之治能局限。朕给你一个参议名义,还回西宁,就是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唔?”
“臣不敢不奉诏,臣亦不敢说假话:臣不愿往。”
“为什么?”
刘墨林连连叩头道:“年大将军严刚可畏,臣侍候不来!”方苞马齐和张廷玉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廷玉双手扶膝身子一倾说道:“主上并没说叫你侍候年羹尧。你是西宁参议道,主管为年、岳两军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争端,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事直报上书房。”
“直报朕。”雍正手一摆,邢年便过来,手里捧着个小黄匣子,上头摆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一把转手交高无庸,“替朕收着。”邢年便把匣子捧给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捧过,沉甸甸的,角上包着镀金黄铜页子,钥匙齿犬牙交错,显然是特制的锁,他立刻明白,这就是一直耳闻,却从来没见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正发怔间,雍正微笑着道:“这是圣祖爷的发明,古无前例。有人说朕耳目灵通不易受人欺蒙,是靠粘竿处去听壁角,他错得一塌糊涂!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州县撮尔小官,朕给这匣子,就和家人通信一般,什么事都说,说出来是真是假是正是误,无处分也无奖赏,不管什么事什么时候朕隔着拆看,随时批复,却不是正式公文。你有事要发明折,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也可先具折子请示朕——你直报张廷玉,发了明折,就变成公务,那就要秉公处置了。”
马齐见刘墨林发愣,笑道:“别看我们日日和皇上一处,我们也都有这个匣子呢!这是殊遇异数,你还不快谢恩?”
“是啊,这是异数。”雍正目光盯着远处,似乎在眺望什么,“可惜并非人人知恩。有的人恩赏密折专奏权,把匣子给外人看,卖弄专宠;有的人把朕批的朱批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给他脸的。还有一等人,像穆香阿,寄来的密折,满都是拍年羹尧马屁的话头,读来令人肉麻——方才马齐还说他可任九门提督,可笑!”马齐被他数落得脸一红,忙起身道:“是臣妄言了!”“是无心嘛。”雍正示意马齐坐下,“这不过顺话提及。总之,密折要说朕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至茶肆耳食语,秦楼楚馆轶闻趣事,士大夫往来过从,凡有关世道人心,朝政阙失的,放胆奏进来,就如同家人父子通信,没什么忌讳,就是年岁丰欠,阴涝晴旱……只管奏!”
说到“阴涝晴旱”雍正猛地想到史贻直,心里紧抽一下,便不言语,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今儿着实乏了,朕也没精神。刘墨林明儿见见张廷玉,就去年羹尧那里陪着。记着,事事要听年羹尧调度,事事要密折奏进来!”刘墨林一头死了苏舜卿,心中悲痛;受允禩窘辱,又觉愤恨;升迁是喜,与年羹尧打交道又是忧;受密折权又有点惊疑。心里翻倒了五味瓶似的,叩头道:“臣敢不凛遵圣训!”雍正点了点头,说道:“夜深了,散了吧。”
这一夜,雍正就歇在养心殿,也没有翻绿头牌叫妃嫔,在大坑上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几次趿了鞋出来看天,天色却是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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