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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
自从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粮像头茁壮的儿马,浑身使不完的劲。这头儿马奔驰在山上,奔驰在草滩,奔驰在姊妹河边,一下就把青石岭奔得欢快,奔得流畅。
他的身后,多了条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傲慢得近乎目中无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间,让她的性子柔软起来,多情起来。柔软和多情中,还渐渐多了一份母亲般的宽容。
她对狗狗宽容大度。自打那个夜后,水英英见了狗狗,再也不横眉冷对,而是处处关心着她,体谅着她,她的这份姿态,反倒让撒惯了野的狗狗充满不安。她对院里其它的下人也好,这份好,不是水二爷那种施舍似的,也不是东沟何家老用工钱讨你开心的笨办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来,跟下人们平起平坐了。要是换了别人,这种平起平坐还能让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们坐一起,鸡啊狗啊的喧个没完。
真不知拾粮施了啥魔法,让一个人见人怕的小母老虎变成了一头温顺的小母牛。
亲近归亲近,活还得干。
漫长的冬季里,拾粮并没白养着一院的帮工,睡了热炕吃了热饭得干活,这是他笑着跟下人们说的一句话。秋后打来的绿草还有庄稼地里拉来的麦秸药秆全都进了两个池子,池子是他带人挖的。雪还覆盖着整个青石岭时,拾粮跟英英去了趟古浪县城,这是他长这么大头次出远门。据英英说,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听到哪,见啥都打听。来去四天,除了帮英英和月月买来一堆衣服,帮水二爷买来一根拐杖,他还带来了化粪的技术。这化粪技术,是他从古浪城郊英英一远方亲戚家学来的,英英带着他去认亲戚的门,亲戚没认地道,倒把亲戚家的化粪技术给学来了。
水二爷喜的,直骂他是个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进,一进,准给你操弄个八成像。你还甭说,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进池子的绿草和麦秸,经过一冬的发酵,开春后臭气能把草滩上的飞鸟走兽熏跑,拉到地里却是上好的肥料。这还不算,刚一开春,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拾粮又让父亲来路带上十几号人还有两辆马车去藏区拾野肥。藏区人不种庄稼,他们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粪一小半让他们当柴禾烧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粮瞅准的目标。两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滩都堆成了粪山。人们这才明白,拾粮精啊,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来年的庄稼还不知疯长成啥样?
今年的药种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们在岭下开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阳坡地,药师刘喜财走时又留下不少种子,还一一教会了拾粮种的方法。这些,都令水二爷激动。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持续上三、五年,青石岭会是啥样,真是不敢想象。偏是,在这要紧时刻,峡里闹起了农会。
农会先是在庙儿沟一带闹起来的,谁也想不到,庙儿沟洪财主会打这个头,本来是穷人闹腾的事,他竟率先掺和了进去。有消息说,之前的某个日子,仇家远秘密去了一趟庙儿沟,就住在洪财主家。仇家远走后,洪财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颓废样,突然间变得精神抖擞。紧跟着,风波就像龙卷风,很快卷到了峡里。西沟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沟成立了穷人会,哗啦啦聚集了五十多号人,就往东沟何家冲。
农会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穷人发动起来,跟富人闹,跟大户闹,把富人的财产分了,把大户的地分了,甚至,听说要把他们的婆娘娃娃也一并儿分掉。这穷人,压根是不用发动的,只要一听能分到东西,只要一听往后种地不用再交租子,还用得着你发动,跑得慢了还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烧,等水二爷听到确凿的消息时,何大鹍父子已被西沟涌过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绳子,若不是念着水二爷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这一绳。保长冷中医赶来阻止,说:“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沟穷得吃不起药的孙六立刻跳出来:“冷保长,你再敢阻挡革命,拿你也一并捆。”冷保长边退缩边道:“哦,是革命哩,我还当是打伙捶哩。”
形势似乎对水二爷极为不利,留在院里的帮工一听有人打东沟何家还有赵家分得了铁锨、犁头、耙什么的,就都蠢蠢欲动起来,心想种药远不如革命来东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头骡子或是一挂马车,那可比种一辈子药还强。
水二爷起先并没什么反应,该做啥做啥,一点不拿峡里的这些破事儿影响自己。有一天县长孔杰玺突然造访,两人谈喧了一晚上,县长孔杰玺走后,水二爷险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这都是马家兵闹腾出来的事儿。按说,马家兵进驻凉州也有些时日了,凉州原本就是他马家的地盘,只不过前些年青海那边吃紧,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凉州这才成了谁也想管谁也管不好的地儿。这次马家兵回来,只不过就是把自个的院子原收到自个名下,一点不费事。但这次马家兵像是丢了盹,这才让黄羊钻了空子。
站着茅坑不拉屎,尽养些吃闲饭的!水二爷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着枪杆子还管不住个人,枪里是啥,是要命的火药。黄羊再日能,还成个铜头铁臂不成?听县长孔杰玺说完,水二爷才明白,不是马家兵管不住,是压根还没来及管。马家人自个跟自个还抢不明白哩,抢大户,抢银子,抢官位,抢女人。这世道,看来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黄羊敢打暗处跳到明处哩。
跳到明处也不怕!
站在青石岭上,水二爷恨恨地盯住青风峡的方向,盯住东沟,尽管他还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里,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给自己坚定着信心。
吃黑饭时,水二爷就跟亲家来路干上了。
狗日的来路,真还看不出哩,这才有个屁渣子,你就敢端着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头上要欺头,你还远着哩。
也怪来路,自打峡里有了农会的响动,这来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说话不像,就连蹲院里吃饭,也不像了。水二爷本来跟他说的是句好话,看他端着碗半天不吃,水二爷还以为他嫌饭做得清汤寡水,就把自个碗里半碗面条递给他:“吃吧,亲家,饭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还是爱喝清的。”换往常,来路会立马接过碗,将稠的倒进自个碗,多连半个字也不说,可今儿,来路不依了,腾地放下碗说:“二爷,你这不小看人么,你吃剩的给我,我成了啥?”
水二爷惊讶地瞪住来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对了,半天,水二爷才恍然大悟。
笑着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来路呀,你是不是看着要变天了,往后,怕是该轮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争道不起来,水二爷都已端着碗,往自个院里去了。没想来路跟后就甩过来一句:“二爷,走路小心点,前面的路黑着哩,东沟你何亲家,听说昨儿黑一个跟斗栽倒,到这阵还没缓过气来。”
水二爷啪地转过身,忍了几忍,没忍住,狼嗥般地吼:“来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来路端起碗,就学当年拴五子那样,扬长而去。他的这个动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爷,水二爷扑过来,照准他的头就将半碗面条扣过去。来路扭过脖子,十分震惊地盯住水二爷,还没容他说出什么,院里便炸响一个字:“滚!”
这夜,拾粮在水二爷屋里跪了半夜,不是水二爷让他跪的,是他自个跑来跪下的。爹爹来路的变化早已引得拾粮不满,他私下劝说了好几次,可来路就是听不进去。一口一个革命了,时来运转了,仿佛,这农会一闹,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闹给他来路。
水二爷不吱声,打拾粮进门到现在,他一个字未吐。
他的眼睛死死地闭着,仿佛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驱赶开。跪到半夜时,英英不依了,扑进来一把拉起拾粮:“跪,跪啥哩,我就见不得你这个下贱样。给有情有义的跪,给这号心比石头还硬的,白跪!”
水二爷再也忍不住,滚滚泪水波涛一般怒号而下。
草滩上,星空下,袖着袖筒等了半宿的来路最终还是听见儿子说:“去吧,爹,就算给你个红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来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里,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粮:“你那话,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粮重腾腾道。
水二爷先后将几个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帮工撵走后,农会的代表,就真的来到了岭上。
令水二爷哭笑不得的是,来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小伍子,一个,差点没让水二爷把自个的眼睛挖掉。东沟农协组组长,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进门就说:“二爷,你这岭上,真是一天一个样啊。”水二爷没好气地回敬:“我看着你倒一天一个样,再变,还成妖精哩。”老五糊笑着的脸色瞬间僵了,路上他还再三说:“这回,一定要杀杀水老二的锐气,不能再让他气焰嚣张了,再嚣张,给他也革命一下。”这阵,他却干笑着,一时没了词。水二爷差吴嫂去烧茶,话里带话说:“茶烧酽些,今儿个来的,可是舌头上带绳的。”
干吭了一阵,老五糊又说:“二爷,这趟来,没多的话,就一档子事,眼下农会四处起事,穷人们就一个心思,要打富人手里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该轮着穷人们坐坐了。”
“老五糊,你绕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吣个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里做啥,我屋里有天下?”
“二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峡里的事,怕是你也能听到,东沟苏家,赵家,还有你何亲家,农会都找过了。他们呢,有些积极,有些到现在还抱着个枕头睡迷糊觉哩。革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时候,你何亲家已被孙六他们拉出去示众了。孙六这人你可晓得,他要是折腾起事儿来,谁也挡不住的。”
老五糊说的没错,这阵,东沟何大鹍正被五花大绑,由孙六带去的人押着游街。游街对东沟人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人经几辈子,谁见过长工把财主捆着、扎着,头上还顶个女人的破手帕,要押到何家祠堂开批斗会。批斗会听说由庙儿沟派来的一个红脸膛汉子主持,关于红脸膛汉子的底细,这几天成了东沟人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是上头派来的,专门带领峡里的穷人起事儿。也有人说他是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保镖,仇家二公子现在牛势得很,共产党给他派了不下五个保镖,上茅厕都有人跟着,吃饭喝水从来不用自个端碗。总之,传言就透出一个信儿,只要跟着黄羊起事儿,往后,想做啥就做啥,压根不用看富人和大户脸色。老五糊说完了,茶也端来了,水二爷才一脸郑重道:“老五糊,我跟你,怕是打了有半辈子交道了吧?”
“大半辈子了二爷,打你到东沟打到现在,粗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儿个这茶,熬得真酽,老五糊喝下去,心里真是滋润。他现在是东沟农协会的组长,小伍子说了,青石岭的农协,往后也归他管,那么,这三十年跟水二爷的恩恩怨怨,将来就有得说,有得说啊。
水二爷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样,加重语气道:“五糊,我何亲家害过你?”“没。”
“苏家赵家害过你?”
老五糊想了想,摇头道:“也没。”
“那你起个啥哄!”水二爷腾地站起来,怒瞪住老五糊,“要说,最该拿绳子捆何大鹍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没糊涂到那份上。谁是让绳子捆倒的?就凭个夹皮袋捞棍挨门儿要饭吃的孙六,就能把我何亲家捆倒?!”
“可他们是大户啊。”老五糊让水二爷的气势震住了。
“大户?大户咋了?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老天爷闭着眼睛给他的?”因为愤怒,水二爷的身子抖得厉害,话也越来越厉害:“家业子是一步步挣的,苦的,是几辈子的人汗珠子换来的,不是拿绳子捆来的!”
“那穷人咋挣不来?”老五糊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话,反把水二爷给问住了。是啊,穷人咋挣不来,活人活到现在,他还从没想过这么深刻的问题,只知道人只要不负岁月,岁月就断断不会负人。这辈子负了,下辈子准偿给你,下辈子不还,还有下下辈子。总之,老天爷是长眼睛的。
“说不上了吧,嘿嘿,我帮你说,穷人是受剥削哩,受富人的剥削,受大户的剥削。”
“啥叫个剥削?”水二爷还真的没听过这个词,一时,脑子让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线上。
“嘿嘿,我说你落后嘛,你还跟我犟。连剥削都不晓得,这剥削么,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时语塞,他参加过几次学讲会,听来的那些个新名词,有的记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这剥削,他倒是能记个八九分,不过说起来拗口,一改口道:“剥削就是收租子。”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水二爷忽然间有点泄气,他跟老五糊这样的人辩啥理哩,这人一辈子就知道个说媒,庄田地里,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现在,地都不会犁,一年多少个节气,问他,他保定不知道。跟这样的人激动,犯得着么?水二爷叹了一声,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说你的媒去,媒说好了,也能养活个人。”
“二爷,我的话还没说完哩,这农会,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孙六他们要是拿绳子来,我老五糊可挡不住。”
这一句,猛把水二爷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说:“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吓唬我,今儿个,你是不是成心找骂?孙六,孙六有冯传五厉害?我水老二没挨过绳子?何大东家的绳子我挨过,冯传五的绳子我挨过,你拿个绳子就想吓我?告诉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绳子捆的,大户也不是你五糊这种人能捆倒的,农会,我这才清楚,农会是个啥玩意。牛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户家的银子,你也能抢走,我水家就曾让抢个净光哩,可有一样东西,你抢不走!”
“啥?”
“过日子的狠劲!”
老五糊还想理论,水二爷的手,已指住了门外。小伍子见势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这一趟,老五糊来得真是冤,本来是教训水老二来的,没想反让水老二狠狠教训了一通,这农协组长的脸,真是让他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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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小伍子都没敢开口。小伍子要是开口,水二爷给他啥都没准备,就准备了两个嘴巴。一个,让他记住,他是吃大户嘴底下省出来的饭长大的,没大户,第一个饿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个,水二爷是想搧醒这糊涂鬼,吃水家饭长大的,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包括水家养出来的牛羊,都比这草滩上别的牛羊踏实!
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自孙六一干积极分子在东沟兴起捆绑游街之风后,农会斗人的方式越来越简单,冲进大户家,不容分说先把人捆了,拉村街上游斗。至于分大户家财产的事,好像发生的还不是太多,说是上头有纪律,现阶段先是发动农户,觉悟自己,为即将到来的全民解放做准备。
“马上要解放了呀。”管家老橛头抖着嘴上那一把不太长的荒草胡子,喜得就像是自个立马要当东家。水二爷一言不发。这些日子,院里人的举动越来越异常,也越来越让水二爷受不了。昨儿个后晌,管家老橛头居然没跟他打任何招呼,就擅自把崖上摔断腿的一只羯羊给宰了,满院的羊肉香飘起时,水二爷才打地里回来。要是换上往常,水二爷不知咋火哩,摔断腿就能宰?我水老二也坏了一条腿,你拿把刀子来,宰了。水二爷却忍着一言没发,默默地将牲口拴进棚,将农具放回原处,帮工们已兴高采烈地端着羊肉面条,夸张的声音能把人噎死。吴嫂打来水,水二爷洗了把脸,吴嫂问:“管家让做的羊肉面条,你吃不吃?”水二爷没好气地骂:“吃了羊肉跑骚哩,去,给我拌碗拌汤。”很快,吴嫂端来了拌面汤。水二爷这才反应过,拌面汤是早就拌好的,刚才自个错怪了吴嫂。目光缓缓地冲吴嫂望过去,望得吴嫂一阵发抖。尔后,他端起碗,大大方方来到后院,跟又说又笑的帮工还有管家老橛头坐一起,帮工们还没醒过神,就听水二爷喝拌汤的声音呼呼响起来,那声音响得,才叫个有气势,一下就把帮工们八辈子吃不着一顿羊肉的新鲜劲儿给压了。水二爷喝了头碗,接着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帮工们一个个出蹓出蹓端着碗跑了。喝过第五碗时,才发现,身后,蹲着拾粮,他手里捧的,也是拌汤碗。
这个后晌,水二爷打岭上回到院里,就听吴嫂说,万忠台水老大来了。
“他来做啥?”水二爷憋着一肚子气,没处使,有机会就往吴嫂身上撒,冲吴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拿火药管子喷出来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里头,你自个问去。”吴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饭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发了庙儿沟来的农会代表,这阵儿,后院又来了几个保甲长,诡诡计计的,商量着说要成立啥维持会,吴嫂压根就没心侍候这些人,可刚从外头回来的张营长说,要好好招待这些人,这些人是他请来的。
你请来的就势大了,院里闹着鬼上墙的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钻避事堂里,一个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来了,又五鬼六神的招来一院子,当我水家是放舍饭的呀。吴嫂心里骂着,手底下却不敢怠慢,该咋做饭还咋做饭。她的样儿惹得一旁的顾九儿直笑,要说这阵子,就顾九儿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个烧饭的似的,外头咋闹腾,都不关他的事。吴嫂心里头赞同他这点,嘴上一样不饶人地骂:“笑,笑,就知道个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帮不上,还不如不让你留院里。”正说着话,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来:“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啊。”“你疯个啥,谁打起来了?”
“老弟兄俩个,头都打烂了。”狗狗的声音越发夸张。
吴嫂丢下擀面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头上真的有血。“你个败家子,大头鬼,一辈子就知道个踢扫,踢扫光了没地儿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爷连打带骂,将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细一问,才知是万忠台的家让农会分了。其实也不是农会,按水老大的说法,就是曾经给万忠台水家扛过长工的那几家子,他们听到别处在分大户的东西,一合计,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给瓜分了。水老大见势不妙,跑来跟弟弟通信儿,进门就说:“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家业子这东西,挣下是个祸。”水二爷气得骂他,水老大还不服气,三句不是好话,两人就扭一起打了起来。
打毕,水二爷站在院墙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连个家都护不住,还有脸跑来跟我说三道四?”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水老大一点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里,是真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连万忠台都起了事,这农会,能饶得过老二?抹了把头上的血道:“兄弟,听我一句劝,该分的分,该送的送,现在送了还有个人情,到时让人抢了,你找谁落人情去?”
“他敢?!”
“没啥不敢的,兄弟,这世道,真的没啥不敢的。”
“我等着,我看哪个长毛出血的敢抢我水老二!”水二爷这句话,已经不是说给水老大了,似乎在说给天,说给地。
水老大很伤心地叹了口气,对弟弟的愚顽抱以深深的同情:“迟早的事,硬撑顶个啥用,到时候,你就晓得当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担心的事并没有马上发生,水二爷还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草哪是药时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几个帮工,想干了干,不想干天天睡着也成。独独对拾粮,盯得却比以往要紧,生怕他跟着帮工们偷懒。还好,拾粮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两个加上英英、狗狗和吴嫂,就成了青石岭上最有耐心的种药者。对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还苦个啥呀,没见过这么当财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财主还是长工?”见水二爷不言喘,又道:“就知道个巴挣,巴挣给谁哩,巴挣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话立马遭到报复,本来,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爷还是将哥哥水老大很体面地留在了自个屋里,一日三餐,自个吃啥他吃啥。不料,这天早上,吴嫂端来的,却是两样饭。水二爷的照样是酥油茯茶糖泡馍,递给水老大的,却成了白开水,馍也不是白馍,而是眼下帮工们都不愿吃的粗黑面饼子。水老大吭了几吭,眼见着水二爷大口吞咽完要去地里了,他才恨恨道:“狠,够狠!”
游街的事还在继续,除了大户,好些村里的保甲长也被揪了出来,空着两手的穷人们越斗越勇,越勇越想斗。负责青石岭治安的张营长对春未夏初发生在峡里的这场游斗和哄抢事件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到后来甚至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曾亲口对那几个保甲长说:“要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商量,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县府必须拿出好的法子来,保护保甲长的安全和利益。”话说完没三天,那些被他请到水家大院吃过吴嫂饭的保甲长,无一幸免地全让农会拉出去游斗了。张营长更是三天两头跑出去,一去好几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这个后晌,西沟来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爷眼皮底下将拾粮拉走了。原来,西沟农协会要选组长,小伍子几个联名推举斩穴人来路,遭到孙六他们的强烈反对。孙六认为来路跟青石岭水二爷是亲家,应该划到大户里头,不拉出去游斗倒也罢了,咋个还能选他当组长?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孙六讲政策,说农会就是发动那些受剥削受压迫的穷苦兄弟,让他们团结起来,跟反动政权作斗争,最后推翻反动政权,建立新政权。孙六嫌小伍子讲得啰嗦,说:“政权不政权的我不管,反正这个组长是我的,谁也甭想跟我抢。”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孙六就红了眼,要跟小伍子干架。孙六是斗人斗上了瘾,一天不斗,他就手闲得没处放。小伍子暗暗担忧,革命革到这份上,怕是出了问题呢。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问题的症结在哪,索性打发人去拉拾粮,他想西沟不少人是跟着拾粮种过药的,只要拾粮站出来说话,来路这个组长十有八九就当定了。
孰料,拾粮头句话,就让小伍子结了舌。“我爹是个老实人,只会替人家斩穴,这捆人整人的事,还是留给别人。”
来路在边上气得直跺脚,他是一心心想当这个组长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见着孙六在沟里越来越成个人物,屋里架子车犁头耙等一应农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来里牵牲口,可自个院里,除过两张破铁锨,啥也没捞到,他焉能甘心?
“拾粮,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你眼下是水二爷的上门女婿,但细算起来,你还是受过剥削的,你忘了东沟何大鹍三九天逼你到窑上驮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开导拾粮。没想拾粮说:“那是给工钱的,给了工钱就得干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唤我。”
“那我给他家放了五个月牛,咋没给工钱,这不是剥削是啥?”来路脖子一梗,抢着说。
“你把人家两头牛放没了,还有脸要工钱?”拾粮愤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独来独往的爹,咋突然间这么热心于凑热闹了?
西沟农协小组长最终因意见不一致,先放了下来。夜里,父子俩坐在炕上,拾粮又拿话劝爹:“那些个事,你还是少掺和,我寻思着有空你把西沟那几个阳洼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沟也把药种上。”
“我没空!”来路气乎乎臭了拾粮一句,倒头装睡了。
拾粮心里,突然就对爹担起忧来。
小满过后芒种头上,孙六带着一干人突然冲到岭上,说峡里都让烈火燃遍了,青石岭还这么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岭也闹腾起来。张营长不在,他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就连水二爷也很难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几个兵娃因为惧怕农会的力量,也没敢拦挡。这就让孙六一伙人很容易地冲进了水家大院。水二爷当时还在岭上,后院又有一对犏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须得调教,这活拾粮干不了,对付牲口拾粮显然还是外行。水二爷只好亲自套上一张犁,到歇地里让牛练着踏犁沟。犏牛性子比黄牛烈,弄得不好会调夹生,那样一来这对牛就废了,一辈子赶不到犁沟里。
管家老橛头的脸上放着光芒,每每看见农会的人,管家老橛头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热情地引领着孙六一伙,先是在后院转了转,指着空空如也的马厩和牛棚说:“牲口都赶到了藏区,藏区草好。”孙六对此好像不感兴趣,他说:“我们来不是看牲口的,我们是来找水老二议事的。”管家老橛头一听孙六将水二爷改口为水老二,故意惊乍着嗓子说:“我说六娃子,你可不敢没大没小,要是让我家二爷听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你家二爷?”孙六转身盯住老橛头,他为老橛头的麻木和无知感到好笑,不过他暂时不想笑,指住后院里的两排子库房说:“那里头是不是粮食?”
“你咋知道?”老橛头对孙六的问话一点也不回避,老老实实回答那里头确实是粮食,不过他跟着强调道:“没我家二爷的话,一颗也动不得。”
“要是农会的弟兄们借去开灶呢?”孙六的目光里带着挑衅,不加掩饰就将目的说了出来。原来孙六一直嫌西沟的穷户不大积极,他们一开始对参加农会还抱以不错的热情,后来见整天就是捆啊斗的,没一点实际性的东西,这热情便慢慢消褪了。有些人甚至白日里跟着凑热闹,天黑又贼手贼脚跑大户家,跟人家赔不是。孙六想如果不及时给他们的热情添把火,怕是这火再烧不了三、五月,青风峡又会回到原来的黑暗中去。因此他决定在西沟开灶,就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支口大锅,让积极分子们天天来吃饭。白吃白喝的事,不愁没人干。这样以来,西沟农协组长不用再争,就是他孙六的,就连农协,也会搬到他家。
“六娃子,这可使不得。”
说话的是被孙六一伙打睡梦中吵醒的水老大,他抢在管家老橛头打开库房之前,喊出了这句令人扫兴的话。
人们的目光哗地聚过来。水老大有点不自在,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看啥哩,不认得还是咋,我是万忠台的水老大,这青石岭,有我一半哩。”
“这么说,你也是这院的半个东家了?”孙六暗笑着问,他最见不得这些不识眼色的人。我孙六现在是谁?不是过去那个夹皮袋捞棍的六娃子了,是青风峡的农会骨干,是一心想推翻旧世界的人!
水老大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同时学弟弟水二爷那样唤管家老橛头侍候他抽烟。
“捆起来!”孙六猛就给怒了,当下一挥手,就有一同来的人掏出随身带的绳子,几下就将水老大给捆了。
我不敢捆老二,还不敢捆你老大?孙六心里恨着,转身命令管家老橛头开门,他要亲自装粮食。
等水二爷闻讯打岭上赶来时,孙六一伙人的马车已满载着粮食,到了大草滩深处。“土匪,简直是土匪!”水二爷要撵,拾粮和英英将他拽住:“爹,听我一句劝,孙六这人,惹不得。”
孙六公然抢走粮食的举动深深刺痛了水二爷,这天的黑饭他没吃,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院门口,他在等张营长回来,他要亲口问问张营长,你给我保的平安在哪里?
3
张营长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这段时日,张营长被更重要的事情缠着,明着,他要不停地在凉州城和古浪县之间来回奔波,马家兵接管凉州后,对留守在凉州的国民军零散部队一律采取收编政策,个别不想被收编的,抢在收编前跑回去找原来的队伍,也有弃了枪返回老家种地的。张营长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种田,只能硬着头皮让马家兵当后娘养的使唤。开春之后,古浪县的马鸿逵把他叫去,安当给他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带上原来的几个人还有收编过来的几股力量,去横山一带打土匪。马鸿逵说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们,马鸿逵进驻古浪时曾跟疙瘩五交过一次手,差点让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发誓上任的头件事就是把疙瘩五灭掉。张营长领命后,连夜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对策,迫于无奈,县长孔杰玺通知疙瘩五,让他们暂停一切活动,分散在横山一带听候指令。过后,张营长又找到司徒雪儿,发泄了一通心中的不满,眼下惟一能跟马家兵较劲儿的,就剩了司徒雪儿。可这女人自打仇家远丢下她返回西安后,人就变成了一片树叶,再也担当不起什么使命,整日里躲在学诚书院,把拂面而来的春风硬说成横扫一切的秋风,把绵软细密的春雨硬当成满天飞扬的落雪,样子跟傻了没什么区别。
暗中,张营长还有另一档子事要做。张营长的确是打入国民军内部的中共地下党骨干分子,他目前的职务是古浪县委委员,受孔杰玺领导。按照上级指示,要借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装,解放古浪乃至凉州的战役即将打响,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换上兵强马壮的马家兵统管大半个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马家兵的力量阻止红军西进的步伐,因此从内部扼制敌人就显得十分重要。除了现成的疙瘩五这股力量,张营长把目标瞄向那些跟他一样接受马家兵整编的零散队伍上,这项工作做起来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暴露,那将对凉州和古浪的地下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还好,工夫不负有心人,眼下张营长的地下武装已悄悄壮大起来。
让张营长头疼的不是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远领导的黄羊在这个春季的确干了许多事,农会掀起的风暴也迅速点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们错误地将斗争方向引到跟大户富户的斗争上,使得成立农会的意义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农会的目的不是对着那些大户富户,而是发动广大群众,跟国民党反动派做坚决斗争。为这事,张营长跟仇家远发生过激烈争吵,但仇家远根本听不进去。也不知为什么,重回凉州的仇家远显得比以前更加自负,自负中又透着一股急躁,像是急于要干出什么。这可不是仇家远的性格啊,张营长觉得,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仇家远应该变得更加沉稳,应该更能看到斗争的艰巨性与复杂程度,可偏是,仇家远把复杂性忽略了,他还无不得意地冲张营长说:“不让他们得点好处,他们能跟着你干?”
得点好处,难道革命仅仅是得点好处?还有,靠小恩小惠发动起来的这些人,能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张营长摇摇头,他感觉仇家远已偏离了方向。
一听孙六带人抢走了粮食,张营长愤怒了,大嗓门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哗啦啦背起枪,跟上他就往西沟去。路上有个兵娃担忧地说:“营长,我们跟农会斗,会不会吃亏?”张营长暴躁地说:“就那个二杆子孙六,他能算农会?今儿个他要不把粮食乖乖送回来,老子敲烂他的头!”
等到了孙六家,张营长几个却看见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细一看,全是这阵子跟上孙六闹事的。只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孙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们吹嘘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来,这个在西沟人眼里充满神奇色彩的青石岭牧场主,到了孙六嘴里,就成了一个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粮食装在了车上,还差点跪下求他孙六。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两眼发直,谁也不认为孙六是在太阳底下撒大谎,因为一车粮食就是最好的见证。心急者已在孙六院里支了口大锅,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快去拾柴禾,说打今儿起,沟里就不用再家家户户冒烟了,吃饭时只管夹着碗来,分享革命果实。
张营长等孙六说完,才挤进去:“你是孙六?”
孙六楞了一下,旁边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的农会组长。”
“水家大院的粮是你抢的?”
孙六一看张营长带了不到五个人,胆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说:“农会就是跟一切阻挠革命的反动势力作斗争,谁阻挠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对,打倒谁!”孙六的几个铁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给我把粮食送回去!”张营长正色道。
“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么?”孙六厚着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送回去!”张营长啪地拔出了枪,几个兵娃也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吆嘿,你个刮民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几天了,你还这么张狂?”孙六说着话,暗中给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见这帮人暗暗散开,在张营长他们四周合成了一个包围圈。
“你送不送?”张营长也是让孙六逼上了,本来他就对孙六没好感,认定这是一个混进革命阵营的渣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乡间小流氓。偏巧孙六又抢了水二爷的粮,如果不把粮食要回去,真的没法跟水二爷交待。
“不送,你能咋?”孙六仗着人多势众,决计在西沟人面前露一会脸。
“啪!”没容孙六做任何反应,张营长一个扫腿便将孙六扫翻,等人们看清时,他已将孙六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枪,死死地顶在孙六头上。孙六吓得早已没了脸色,他那几个铁杆子还想动手,让张营长的人一个对付三个,全都放倒在地。
按说,这场插曲到此应该结束,张营长体面地把粮食拉回来交给水二爷,这场小风波就算结束了。谁知偏在这节骨眼上,篱笆墙外响过来一个声音:“放开他。”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巅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搧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搧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仇家远见机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孙六骂:“吃了豹子胆是不,敢抢水家大院的粮,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孙六结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远为什么要骂他。张营长一步跨过来:“敢骂老子刮命党,老子一枪崩了你!”
司徒雪儿看到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过来道:“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看双方都不要追究了。”
对司徒雪儿的态度,仇家远和张营长都暗自一惊。张营长还怕司徒雪儿要趁机对农会这帮人就地采取措施,心里一直捏把汗,听她这么一说,忙冲孙六喝:“还不快滚!”
水英英还不解气,又冲孙六等人骂:“你些个忘恩负义的,当年闹天灾到我家吃舍饭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吃不起药了到我家借药钱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你瞅瞅这西沟的窑洞,还有这院子,有几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张罗者盖的。敢抢我水家的粮食,不怕老天爷抓头呀!”
骂够了,骂便宜了,才猛地冲小伍子喊:“还楞着做啥,不把马车吆回去!”
粮是追回来了,可水英英的心,却丢在了沟。西沟孙六家院墙外司徒雪儿小羊羔般偎在仇家远怀里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说,她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粮过日子了,就不该对别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挡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跟拾粮睡一起。拾粮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后,拾粮像是上了瘾,天天想睡,她呢,说句不害臊的话,也觉得睡好。但是这晚,她却全然没了睡一起的兴趣。
半夜时分,她起身,独自来到院里,院里风声大作,刮得四处响,她就那么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衣服卷起来,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旧站着。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峡口的方向,脑子里闪出一些最近在峡里很响的词,什么农会,什么革命,什么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这些词为什么会被叫响,原本风平浪静的青风峡,为什么一浪接着一浪,总也安静不下来?
后来,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兴许明天,兴许后天,更大的风暴将会来到。
这些话,还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阳川,姐姐二梅亲口告诉她的。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转身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粮。
拾粮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说:“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知怎么,水英英被仇家远搅乱的心,忽然又平静了、稳当了。她把身子靠过来,靠在拾粮怀里,一片温暖袭来,紧跟着,就有两只手环住了她。水英英闭上眼,半天,嘴里喃喃唤了声:“粮——”
抢粮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爷,或者说,水二爷打这事上看出了危险。
按说,这是件小事,院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反正抢去的粮一颗不少原又拉了回来,跟孙六那号人,犯不着计较。
可水二爷不这么认为。
“大事,拾粮,这是件大事啊。”水二爷冲一次次进来劝他的拾粮说。
拾粮被水二爷说得直犯楞,尽管他心里也生气,可远没气到水二爷这份上。“你想想,就一个孙六,凭啥敢抢我的粮?你再想想,动上脑子想想,这里头,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粮越发不解。
“娃,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这一回,你我怕是抵挡不过去。”
“爹,你到底说些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哼,你要是听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爷冷笑了一声:“又道,爹教你一句话,有时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没事,往往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着不少东西。你要学会从小事里看事情,看风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彻。”
拾粮默默地站着,装出一副耐心的样子,其实,水二爷说的这些,早就在他脑子里过了千遍、万遍,所以装傻,是怕他一慌,这院就全慌了。
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粮痛苦,拾粮很痛苦。
后来他说:“爹,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还得拿药撑,我们只管种药,别的事,少想。”
“药?娃,事情就出在药上!我思来想去,这药,不能再种了,再种,怕是种出大祸来哩。听我一句话,这药,不种了。”
“不种?药明明在地里,咋能不种?”拾粮这次不敢装傻了,他从水二爷话里听出一股不妙。
“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说着,水二爷腾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里套牛。正是他费上心调教的那对犏牛。拾粮一开始还没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等意识到不对劲时,水二爷赶着牛,已在地里犁起了药。“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爷抽了一鞭子,一对刚刚学会踏犁沟的小犏牛便使上劲儿,狠命地拉着犁头,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中药翻到了犁头下。
拾粮扑上来:“爹,使不得呀。”水二爷这次没给拾粮好脸色,照准他拦挡的一双手,就是一鞭子。拾粮疼得松了手,声音,还在地里响。水二爷心里恨道,你个木头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这岭上的草,怕都不长了。
顽固的水二爷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喝叹着牛,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敢挥鞭行走在药地里,他的身后,哗哗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更多,是他的恨,是他的泪。我让你们争,我让你们抢,我水老二给你们来个空喜欢,来个摸不着,让你们不把老子当人!
院里,吴嫂跳着蹦子喊:“疯了呀,真疯了,水老大,快去拦挡住啊。”
水老大打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那一绳子捆得他几天里睡觉转不过身。听见吴嫂的唤,目光往岭上一瞅,妈哟,他咋,咋……旋即,水老大兴奋了,燃烧了。仿佛,积压在心头的一大块不平瞬间让那一对犏牛犁个稀巴烂。“犁,犁啊!”他叫喊着,近乎手舞足蹈地跳进牛棚,套上一对老犏牛,也往地里去。
这一天,青石岭才叫个热闹。拾粮起先还一声一个爹,指望着水二爷出出气,就能停下来。没想,他越犁越欢势,越犁越坚定。水二爷这边还没挡住,另块地里,水老大又挥舞着鞭子,把一对老犏牛催得比马还快,仿佛他跟水二爷一辈子结下的怨,都凝在了犁头里。
天呀,这世界,到底咋了?
吴嫂撵上来,狗狗撵上来,叫喊声响成一片。拦挡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来,跳进地里:“毁,毁,毁还谁个不会!”她的双手乱舞,空一下实一下往掉里拔药。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爷和水老大在地里犁药的时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鸦台东边的山梁上,地里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粮扑前扑后护药的那些个动作,惹得她笑出了声。“傻子,你真是个傻子。”笑完,水英英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阳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没喧透的事,这一次,说啥也要喧透。
山上还是一片疯,可怜的中药,辛辛苦苦种下的中药,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气的对象。
慢!水二爷这招,还真不是气昏了头做的。当天后晌,一匹快马便赶往古浪县城,第二天天明,县长孔杰玺便披着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爷门前。水二爷刚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去棚里套牛哩。县长孔杰玺将他拦腰抱住:“二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不听!”
“二爷!”
“少叫我二爷,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没关系。”
“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岭的药都给我犁了。”县长孔杰玺采用了激将法。
“姓孔的,你吓唬谁哩,我水老二是吓唬着长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还能一火把它全烧了。”
“二爷……”
岭上,犁了一半的药地埂子上,县长孔杰玺跟水二爷相对而坐。这是县长孔杰玺多年来第一次坐地埂头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尽是大实话。县长孔杰玺先是将自己数落了一番,他怨自个没能照看好水二爷,净给水二爷添麻烦。“实在对不住啊,二爷。”
“少来那一套,说句软话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爷耿耿于怀,并不领县长孔杰玺这番情。
“二爷,不瞒你说,我这个县长,不当了,当不住了。”
县长孔杰玺突地把话一转,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就在两天前,马家兵总部对凉州各县的县府来了个大换班,名义上是实行军管县,县长由驻守各县的团长兼。实则,是在清除异己。县长孔杰玺不但丢了官,还担了个治县不严,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难过着哩。若不是心疼这一岭的中药,他才没心思跑来挨水二爷的骂哩。
“你说完了?”
“说完了。”
“说完了你走,我没工夫听你这些。你当不当县长关我啥事,我犁我的药,你保你的官,我俩谁也不碍谁。”
县长孔杰玺怔住了,好话说了半山坡,不该说的都说了,他咋还不领一点点情?
县长孔杰玺猛地站起来:“二爷,你讲不讲理?”
“讲理?要我跟你讲理?讲青石岭的理还是讲古浪县城的理?”水二爷一连问了好几句,反把县长孔杰玺问得,没话答了。
“我说孔杰玺,你刘皇爷假哭荆州,哭给谁?你当我水老二是三岁大两岁小,让你几句话就给哄住了?”
“二爷!”
“你走吧,没多说的。我水老二一介农夫,不配跟你讲道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送给你,人要是太想着耍聪明,反能让聪明给害掉。”说完,水二爷腾腾腾走进药地里,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药去了。
水二爷认定,县长孔杰玺没跟他说实话,至少,没把肚子里的话讲完。包括张营长,包括仇家远,他们都没对他讲实话,他们拿他当傻子。他们稀图的,只是这满岭的药,对他水老二,只当是这犁地的牛,用得着了,鞭子一甩,你就得听他使唤。用不着了,草都懒得给一把。眼下日本人刚走,战事不那么紧了,这青石岭,就显得多余。可战事真能松下来?水二爷不敢做这梦。凭他的感觉,一场恶仗正在酝酿着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这药,明着给国,暗着给共,反正都是给了自家人,撕破脸打破头的事谁也不想发生,青石岭才有了这难得的安稳。这次不同了,俗话说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国共,也是到了撕破脸干一仗的时候了,不弄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一个把一个吃了,这世道,就无法太平。难就难在这里,到时候,你这药给谁?给谁都是错,稍稍不慎,你就是头一个挨枪子的!水二爷越想越怕,越想越觉这药不能留,必须得毁掉,毁个干净。毁干净了我不就是一个水老二,你能咋?这么想着,猛地一甩鞭子,一对小犏牛拉着犁,撒起欢儿来。
远处,拾粮跟吴嫂两个,一边拾药一边抹泪儿,见拦挡不住他,两个人又想出个馊主意,往院里拾药,不管这药能不能用,先背回院里再说。水二爷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这些人的愚腐,长着脑子,却不会想事儿。拾吧,你们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烧了。
不用他烧,狗狗领着月月,正在院里点火哩。
“我叫你眼里只有药,我叫你死心塌地给水家做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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