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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中新局

        一串串秋雨打在屋顶的篷角上,“嗒嗒嗒”的声响绵绵不绝,就像有人在半空中敲起了小鼓似的。

        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院坝的地面上早已积起了一片片的水洼,雨点砸在里面,“咕嘟咕嘟”地便冒起了一泡泡透明的水磨菇,几乎遍地皆是。

        司马师站在窗边幽幽地注视着这一切,眼角掠过了一抹深深的忧虑。近来,他觉得心头十分郁闷,却又似被这绵绵秋雨浇得一如那堂前阶下的青苔般发霉得厉害,简直是无处宣泄也无处化解!念及此处,他不禁追念起自己陪着父帅当年在关中地域与万千蜀寇征战杀伐的铿锵岁月来。还是那样的生涯来得热血澎湃、激情四溢啊!

        “夫君您又在担心父亲大人的辽东战事了?”羊徽瑜拿来一件锦袍给他轻轻披上,“夫君不必过虑,父亲大人兵动若神,天下无敌,一定能长驱直入,一举荡平公孙逆贼的。”

        “徽瑜,你不知道,几天前幽州刺史毌丘俭送来了前线紧急战况讯报,声称这段时间里辽东全境一直是大雨滂沱,气候恶劣,北伐大军进兵、运粮、攻城、休寝等俱为十分艰难,建议朝廷下诏暂时班师停战,择机再伐。”司马师显出难得的沉静来,仍是凝望着窗外密密层层的雨帘,深深说道,“朝廷内有不少大臣也都纷纷赞同毌丘俭此议,但父亲大人却硬是从前方发来了奏表,希望朝廷再挺一个月,届时他必能拿下襄平,底定辽东!父亲大人身处逆境,面对如此恶劣的天时、地势,居然能百折不挠,一往无前,实在是了不起啊!

        “可是,徽瑜你不知道,父亲大人毕竟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体质终是与青年壮汉不同,在霖雨滂沱的辽东熬得住吗?听梁机来报,他们在辽东几乎是天天泡在泥泞雨水里办公议事,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有的士兵因为整日里在齐腰深的水洼里走来走去,连自己的腰腿都生出了蛆虫来,其状简直是惨不忍睹!你说,为夫怎能不担心父亲大人的身体安康呢……”

        羊徽瑜听着,眼眶里也是泪光转动,柔声道:“是呵!俗谚讲,能耐天磨才是真英雄。父亲大人以忍自持而与天人交战,这一份顽强坚毅迥非寻常豪杰所能匹敌啊!”

        司马师的面色忽又渐渐变了,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但是,徽瑜啊!瞧着父亲大人在前方为我司马家如此奋力打拼,我司马师却只能在京都之中袖手遥望,爱莫能助!一想到这些,为夫心里就沉痛得很!这曹叡也忒狡猾,用一个散骑常侍的近侍之职就把为夫拴在了皇宫里任他监控,弄得为夫整日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简直不是常人能过的日子嘛!”

        “夫君……当今时势之下,再沉痛再艰难,您也要咬定牙根忍住啊!”羊徽瑜眸中泪光隐现,仍是柔声向他劝慰道。

        司马师全身微微一颤,喃喃自语道:“是啊!是啊!再沉痛再艰难,为夫也要咬定牙根忍住!父亲大人临行之前说得对,居安则操一心以防患,处变则坚百忍以图成!”说着,他将目光收转回来,徐徐投向了卧室内壁上挂着的那一幅颜色陈旧、白得发黄的绢帛上——它是司马懿北伐辽东之时赠给他的那幅司马家祖传的百忍血书。

        司马师正视着那幅绢帛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殷红刺眼的“忍”字,胸中心弦禁不住一阵阵波动起来。是啊!在当前形势之下,自己也只能学习父亲大人以忍自持啊!忍意气之冲动,忍旁人之排抑,忍困窘之境遇,忍不测之坎坷,在坚忍中奋发,在隐忍中进取,最终方能苦尽甘来,否极而泰啊!一念及此,他长长地从胸腔深处舒出一口气来,仿佛所有的郁闷,所有的烦恼终于烟消云散。然后,他走到那幅由先祖汉朝征西将军司马钧流传下来的百忍血书前,拿手上去慢慢摩挲着,淡淡地说道:“多谢夫人的提醒,为夫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了。父亲大人在前方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雄图大业而不懈打拼,为夫亦要在后方为夯实我司马家的权力之基而苦心筹谋!”

        羊徽瑜的玉颊上这才绽出一片深深的笑意来,微微点了点头。她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蛾眉轻蹙,款款言道:“夫君您注意到了没有,近来陛下的举动甚是异常啊!那日子上呈上一道谏言疏,把他批驳了一个体无完肤!结果,令人意外的是,陛下却对子上大加赞赏,还一举提升他为新城乡侯,食邑二千户!”

        “嗯……依为夫之见,这就是陛下近来的高明之处了。二弟上奏直谏其非,是想为司马家博得一个清正爱民、不阿不谀的美誉。陛下若是公然拒绝或是打压,都只会使自己的魏帝形象受损。于是,他也就来了一个顺水推舟,一方面对二弟大加褒奖以示自己的开明之风,另一方面却借着刻意褒赏二弟而给我司马家打入一个隐秘的楔子……”司马师显然先前早对此事揣摩已深,一开口就点中了要害,“徽瑜,你想,我司马家族之中,除了父亲大人劳苦功高而被晋封为舞阳县侯之外,即使二叔那么笃实勤勉,兢兢业业,至今也仅是一位万寿亭侯而已!而二弟凭着一道区区奏疏,就一下越过二叔和我们其他兄弟成了食邑二千户的新城乡侯!这既显示了陛下对二弟刻意的褒赏,也展现了他对二弟格外的关照。他就是要用这一招,十分露骨地显示他对司马家中人是亲疏有别的。因为在明面上二弟于太和四年至五年之间曾在他身边当过禁军校尉嘛!说穿了,他特意抬举二弟起来,就是想借机挑起我司马家叔侄兄弟之间的矛盾,让他可以从旁坐收渔利!”

        “原来是这样啊!”羊徽瑜悚然一惊,“想不到陛下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在他这一褒一赏之间,竟已隐含了这么多的阴招!”

        “那也不尽然——陛下本人的才识,为夫在皇宫大内之中也曾亲眼目睹过,他哪里有这等深沉的城府。实话讲,为夫猜测他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厉害非常的高人!此人心机之深,计谋之妙,几乎可与父亲大人一争雌雄!”司马师沉声而道,“只可惜,他们布下的这些圈套,对我司马家叔侄兄弟而言,都是全然无效的!二叔他会嫉妒二弟吗?二叔他一听到二弟献上了那道谏言疏,当场就在尚书台里高兴得跳了起来,赞扬道:‘我司马家清正为民,直言敢谏之风可谓后继有人也!’还把二弟比喻为汉末我司马家的骨鲠之士——司马直!还有,我会嫉妒二弟吗?二弟的爵位越高,成就越大,作为兄长的我只会为他越是高兴!外人想伺机挑起我司马家内部不和的矛盾,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正说到这里,卧室虚掩着的门外蓦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喝彩:“好!好!好!师儿这番话讲得好!”

        司马师和羊徽瑜听得这一声喝彩,不禁骇得回过头去。随着那声喝彩,房门开处,一身轻袍长袖,肩垂五彩霞帔,头戴珠花凤冠的张春华雍雍容容地迈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竟是跟着司马昭和王元姬。

        “母亲……”司马师夫妻二人一见,急忙恭敬之极地迎了上去,望着她屈膝而拜。

        “免礼。”张春华微一摆手止住了他俩,转过身来朝司马昭、王元姬夫妇语含深意地说道,“昭儿、元姬,刚才大哥、大嫂所讲的话你们在外边可都听清楚了?你们大哥不愧是你们的大哥。这一份挚爱亲情,这一份豁然大度,这一份不计得失,你们须得衷心恭服才是!我殷国司马家千百年来就是以‘孝悌’二字为立族之本,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是也!他沛郡曹家之所以远远不及我司马家,便是在这‘孝悌’二字上弱了几分功力!只要我司马家上下精诚团结,互爱互助,任何劲敌亦是无隙可乘!”

        司马昭、王元姬的表情也是显得极为感动,应声便向司马师夫妇倒身行礼:“小弟携弟媳见过大哥、大嫂!”

        “二弟、弟妹快快请起!”司马师夫妇急忙将司马昭、王元姬二人分别扶了起来。

        张春华慢慢踱步上前在室中主榻之上坐下,面色渐渐凝重,缓声说道:“师儿、昭儿,徽瑜、元姬,近来朝中局势表面上是风平浪静,暗底下却是潜流汹涌。你们在外言谈行事都要小心谨慎着点儿。你们可知道么,黄门令何曾也被外调而出,去了宛城担任豫州别驾!是曹爽的好友、黄门丞张当接替了他的黄门令之职!”

        司马师、司马昭闻言,不禁对视一眼,俱是沉沉一叹。看得出来,曹叡、曹爽就是想用这个张当隔断他们司马家与孙资、刘放的平日联系。从今以后,司马府与孙大人、刘大人在皇宫大内的联络可就有些不太顺畅了。

        张春华瞧了他兄弟二人一眼,眉尖若蹙,继续徐徐言道:“子元刚才有一句话讲得好。你们父亲在前方正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雄图大业而不懈打拼,你们做儿子的亦须在后方为夯实我司马家的权力之基而苦心筹谋!现在,咱们还是须得另辟蹊径,如今郭瑶贵妃一家在宫中似是十分得势,她的叔父郭芝居然升任虎贲中郎将了!而且,听孙大人和刘大人报来的消息,据说郭贵妃甚得圣宠,有可能晋为后宫之首,执掌凤印呢!所以,咱们也务必要和她们一族搭上关系才成……”

        听到这里,司马昭忽然眸光一闪,抬起头来,仰视着张春华说道:“启禀母亲,这件事儿,孩儿也筹思许久了。孩儿与贾逵刺史的嗣子贾充自幼亲如兄弟,他的妻子郭槐就是郭贵妃的堂妹,亦是郭芝的侄女。咱们可以通过贾充、郭槐与后宫郭氏一党搭上关系的!”

        “唔……难得昭儿你平时用心如此缜密,很好!这件事儿就交给你去办理吧!”张春华面露赞赏之色,微微点头,“昭儿,你现在是大内首席议郎,常在内廷行走,凡事要与同僚搞好关系,多结友,少树敌。眼下蒋大夫也被咱们安排到了中护军的职位上,你平时暗中要与蒋大夫建立联系才好!他可是咱们好不容易才打进皇宫大内禁军之中的一根楔子。你先前不是在皇宫大内担任过禁军校尉吗?暗暗挑选几个精干得力,死命效忠于我司马家的老部下推荐给蒋大夫,借他的手把咱们的人盘活!”

        “好的。”司马昭恭然而答。

        张春华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将灼灼亮亮的目光又射向羊徽瑜:“徽瑜,你弟弟羊祜可是朝野之际后起之秀中的顶尖人才啊!唉,只可惜他竟是夏侯霸的女婿……”

        “禀告母亲,我祜弟虽然是夏侯霸的女婿,但他在大是大非上并不含糊,也从不屈意附从夏侯霸他们的悖乱之举。”羊徽瑜甚为小心地瞧着张春华的脸色,慢慢答道,“这一点,孩儿可以向您明确保证,我祜弟他决不会倒向曹氏一派的。”

        “你不必紧张。”张春华轻轻一摆手止住了她,“恰恰相反,你应该感到高兴,你弟弟留在夏侯氏那边,说不定在某些时候还能发挥巧妙用处呢!对不对?”

        羊徽瑜听了,略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自己的婆婆想必又是想借着自己的弟弟联入夏侯氏一门之机顺势给他们安插上一双时刻监视着夏侯家一切动静的“眼睛”!她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垂首而答:“是。孩儿下去之后,定会切实办好此事的。”

        张春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徽瑜,你这么做才不愧是我司马家的好儿媳。你放心,咱们亏待不了你那祜弟的。”

        王元姬在一旁看着,脸上现出微微笑意:“大嫂能为我司马家付出这等牺牲,元姬实在敬佩之至。”

        张春华听到王元姬亦是如此通情达理,心头更是高兴。我司马家子贤媳惠,当真是百福所钟,令人欣慰啊!她过了良久才平静了心情,抬起头来正视着司马师、司马昭,缓缓言道:“我司马家就是应该在这朝野上下做到势力遍布,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近年来,阮籍、嵇康、向秀、刘伶他们这一批青年才俊正在扬声而起,夏侯玄、曹爽、何晏他们已经盯上了这批人!我司马家也不能落在人后!为母已经安排了你们大姨妈家的那个二表哥山涛也加入了他们的诗社之中。有山涛在他们里边,我司马家就不会担心他们这一批青年才俊能够脱离我们的掌心!”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闻言,不禁相顾骇然,母亲真是好手段!她的谋划如此深远,布局如此周密,实在是达到了包举八荒,巨细无遗的境界!

        张春华又意犹未尽地深深看向他俩来:“你们兄弟俩在洛阳城里忙于公务之余,也要抽出时间来多研读几本好书,多琢磨一下世事,尽快把自己的本领锻炼起来,但要注意顺性而习,随心而练,不可硬勉强!在为母看来,师儿你性格中刚多柔少,武强文弱,可以取太祖皇帝曹操为楷模而砥砺不已;昭儿你性格中柔多刚少,文强武弱,可以取光武大帝刘秀为楷模而砥砺不已。你俩都不要妄自菲薄,依你俩的潜质,日后必能与曹操、刘秀这一流的盖世雄豪并名于世的!”

        “启禀太尉,前线斥候来报,燕贼大开南门,公然于我军阵前纵其军民出城樵采柴薪、牧放牛马,请示我军该当发兵应战否?”

        虞松气喘吁吁地跑进中军帐内,向司马懿躬身便问。

        司马懿正倚着高床在阅览兵书,听得虞松此问,双眸精光倏然一闪即隐,沉吟道:“哦?燕贼好大的胆子,居然在我阵前将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出来樵采放牧?这岂不是视我堂堂大魏雄师如无物?”

        “是啊!是啊!”虞松愤然而道,“启禀太尉大人,燕贼如此逞强耀武于我军阵前,实在是傲气逼人,令人忍无可忍!我大魏王师须当冲杀上前给他们重重一击!”

        司马懿听了他这番进言,放下兵书,沉吟有顷,缓缓摇了摇头,皱眉而道:“不妥!不妥!燕贼以此举动示骄于我,其实正是诱我大军前去应战。我军若是不审虚实而强攻之,恐有意外之变啊!”

        梁机在一旁闻言,不禁诧异地问道:“太尉大人何必对区区公孙渊亦如此持重以待呢?昔日太尉您攻取荆州新城之时,兵分八路,昼夜不息,戮力不辍,故能于一旬之半拔坚城,斩孟达。如今大军远来而不加紧攻城略地,却使我等久居雨水泥泞之中,且又纵其贼众樵牧自若,何其迂缓也!在下实是窃惑不解。”

        司马懿认真地听他讲完,却丝毫不嫌麻烦,看着他和虞松,耐心地解释道:“哦?梁君你也心有疑惑么?且听本座细细解析而来。昔日叛贼孟达兵虽少而食可支一年,而我军将士虽多而粮不足月,以一月而图一年,安可不速?其时以众击寡,全力以赴,不敢稍懈,是与其竞粮也!如今燕贼众而我军寡,燕贼粮少而我军食足,又加上雨水如此之稠,虽当尽速而强攻,其效亦不甚大!

        “自我大军从京师出发以来,不忧燕贼之交攻,但恐燕贼之逃逸!眼下贼军坐困孤城,粮草殆尽,而我军二百里环城连营尚未彻底合围,三军阵线亦未十分巩固,若是不顾大局而纵兵掠其牛马,抄其樵采,这反倒是驱敌而遁也!怎可如此糊涂?古语有云:兵者,诡道也,善因事变,善随机应。燕贼凭众恃雨,故虽饥困已显而未肯束手,我军恰当示无能以惑之,使其自窒于孤城之中!滥取些许小利而无故惊扰其心,实非良策也!”

        虞松本就是心窍玲珑之士,听见司马懿剖析得如此曲尽其妙,不由得暗自叹服,这司马太尉果然不愧为当今天下顶尖儿的良将奇才!这一番话赫然已将敌我大势俯揽于手,如睹掌纹,公孙渊竟是堕其圈套已久矣!

        “可是,这里的雨下得这么大……”梁机仍是面有忧色地言道,“大家再在这水洼里泡将下去,只怕浑身都要冒脓长蛆了……”

        司马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们近来确是都泡在雨水洼里十分辛苦,难道本座可就居高避水去了?本座一大把年纪都熬得下来,你们这些青壮小伙儿还比不过本座么?咱们就是头上冒脓长蛆也得再忍下去!忍得苦中之苦,方能赢得利中之利!”

        然后,他将目光徐徐投向了帐窗之外,瞧着那满地乱溅起来的朵朵水花,沉沉道:“再急的雨,再大的风,也终究会有风停雨歇的一天!只要咱们能忍到最后,就一定能赢到最后!虞松,你传令下去,特别是去给慕容跋、高允明作一下耐心说明。只要大雨一停,咱们就将这襄城团团围困,四面猛攻,一泄这数十日来的郁闷之气!”

        他正说着,巡营校尉胡奋一步跨进营来,朗声禀道:“太尉大人,属下方才巡查全军,查到督粮官张静擅自迁移寝帐于高丘之处,引得后营将士议论纷纷!”

        “张静?”司马懿讶然而问。梁机目光一闪,探身上前,只低低说了一句:“这张静是曹爽、夏侯玄当日在洛阳京师推荐入营的。”

        司马懿双眉一扬,向胡奋肃然下令道:“张静竟敢违反军令趋逸避劳,实在是不杀而不足以定军心。你即刻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蔽,古之至戒也。往者大臣秉事,外内扇动。陛下卓然自览万机,莫不祗肃。夫大臣非不忠也,然威权在下,则众心慢上,势之常也。陛下既已察之于大臣,愿无忘于左右。左右忠正远虑,未必贤于大臣,至于便辟取合,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辄云中书,虽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犹惑世俗。况实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间有所割制,众臣见其能推移于事,即亦因时而向之。一有此端,因当内设自完,以此众语,私招所交,为之内援。若此,臧否毁誉,必有所兴,功负赏罚,必有所易;直道而上者或壅,曲附左右者反达。因微而入,缘形而出,意所狎信,不复猜觉。此宜圣智所当早闻,外以经意,则形际自现。或恐朝臣畏言不合而受左右之怨,莫适以闻。臣窃亮陛下潜神默思、公听并观,若事有未尽于理而物有未周之用,将改曲易调,远与黄、唐角功,近昭武、文之迹,岂近习而已哉?然人君犹不可悉天下事以适己明,当有所付。三官任一臣,非周公旦之忠,又非管夷吾之公,则有弄机败官之弊。当今柱石之臣虽少,至于行称一州、智效一官,忠信竭命,各奉其职,可并驱策,不使圣明之朝有专吏之名也。

        夏侯玄将蒋济所写的这道《劝谏陛下戒左右亲臣疏》缓缓地念完,反复地看了又看,深深叹道:“昭伯,玄发现近来陛下颇有以言取人,因言赐赏之举也。上一次,司马子上凭着一篇谏言疏,便获得了一个新城乡侯的爵号;这一次,蒋大夫凭着这一道奏表,也是即刻便进入皇宫大内当了中护军一职。这倒也罢了,他俩毕竟是有所付出方才得此回报的。司马子上是冒了冲撞陛下的风险,蒋大夫亦是冒了得罪中书省的风险……所以,连一向嗜好对人吹毛求疵的吏部卢毓尚书对他俩的任命诏书亦是一路放行,拦都不拦一下。只是咱们皇宫大内里新任的这个虎贲中郎将郭芝,他能‘鲤鱼跳龙门’一跃而升此职,可就有些令人不服了!”

        “是啊!陛下偏要一意孤行地在咱们皇宫大内禁军之中拼命安插一个郭芝进来,这岂不是又想重新起用外戚了吗?”曹爽亦是满脸的不快之色,“先帝遗诏曾云,后族之家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不得参与辅政之列。当年郭老太后、郭表、郭进等外戚一族图谋不轨之事,陛下而今就全都忘却了吗?他现在如此重用郭瑶、郭芝一族,到底是何用意啊?”

        “那还用说吗?”夏侯玄白了曹爽一眼,“你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古往今来,历代帝王重用外戚的首要目的就是制衡宗室宿贵。陛下若是要对付司马氏等异姓大臣,只要凭恃我们曹家、夏侯家等旧交宿贵就够了,何必又要硬塞一个文武不全、攀龙附凤的郭芝进来呢?”曹爽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也许,在陛下的心目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应该相信谁,依靠谁吧?

        夏侯玄还兀自在那边喋喋地说道:“我夏侯家世代以军功实绩立身扬名,终是不屑与郭芝这一流靠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的平庸之辈并肩同席!他来当这个虎贲中郎将,本座终是不甘不服。”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河?

        曹叡倚着龙舟船舷,望着黄龙池面倒映着的日光云影,缓声吟诵着汉武帝所著的这首《秋风辞》,双瞳之中已是泪花隐隐。黄龙池的池水碧蓝如玉,平静若镜,那条龙舟在水面上徐徐划开一道绿虹,驶向了云水深处。

        “爱妃,你替朕传旨下去,让太医院不必再调剂那什么玉屑甘露了!”曹叡用手掬起一抔池水,乘在掌心之中,瞅着一缕缕水线从指缝间沁沁流下,“曹爽递进的这个药方根本就没有什么效用!朕已经连服了九日九夜,身子骨儿还是毫无起色啊!”

        “是。臣妾待到龙舟靠岸后就回去传旨。”郭瑶轻轻地答道。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方为上上之选。”曹叡悠然又道,“稍后你去太医院传旨之际,顺便让才人石英她们在芳林苑预备好笙乐歌舞之宴,朕和你今晚要去那里一起欢度良宵!”

        郭瑶脸颊边飞起了一片桃红:“好的。臣妾恭谢陛下您的垂幸共娱之恩了!”

        “对了,朕听闻夏侯玄对郭芝中郎将的态度似乎很是不好?”曹叡目光一转,深深地看着郭瑶,“真难为你在朕面前装得像金葫芦似的滴水不漏!罢了,你找个机会劝慰劝慰你这个叔父,叫他平时让着夏侯玄他们点儿。夏侯玄、曹爽都是我魏室宿贵,素来自大惯了,自然是瞧不得你们这些勃然而兴的庶族寒门。不过,只要朕对你们好,就够了……”

        “陛下如此体贴臣妾,臣妾自是感激不尽。”郭瑶语气似软非软地说道,“臣妾回去之后自当好好劝慰约束我家叔父。却不知以夏侯玄之清高自大,曹爽之浮华多欲,谁又该来居中检束他们呢?况且,陛下龙威尚在,他们就似已不能容下臣妾身为虎贲中郎将的叔父,万一……”讲到这里,忽然闭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

        曹叡的脸色在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里已经变了好几遍。首先,给外戚与宗室宿贵的关系之间打进楔子造成不和,其实正是他心底所希望的;其次,如果外戚和宗室宿贵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而不可收拾,这又是他心头不愿忍受的;第三,必须将外戚和宗室宿贵的关系运作成为“车之双轮、鸟之双翼”,这才是维护魏室长治久安的关键因素,这也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朝廷权力格局。但是,现在自己能够调控得了他们双方之间的关系吗?曹叡心中并没有足够的把握。他定住心念,蓦地抬起眼来,锐利的目光在郭瑶脸上一刺,沉声而言:“你们郭家可千万莫要存有那样的念头。倘若朕万一有一天不在世了,你们郭家和夏侯家、曹家更要精诚团结、肝胆相照才是!切记!切记!在势力庞大的异姓权臣面前,魏室的外戚和宗亲宿贵实在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陛下您想得太多了。臣妾心底虽是有些埋怨,却也万万不会误了大局的。臣妾和本家亲戚日后一定会恭谨慎节,与夏侯家、曹家好好相处的。”郭瑶此刻在曹叡面前自然不敢有所异议,急忙满脸堆笑来敷衍。她在心底却暗想,人人都说河内司马家权势熏天,听起来仿佛是贡高我慢得不得了,但近来郭芝叔父却常向自己谈起司马家一族待我们郭氏中人实是谦敬有加,诚挚之极,比起曹爽、夏侯玄他们来不知要热络了多少倍去!看来,所谓“异姓权豪”的这司马氏一族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叵测可怕嘛!

        她正自杂七杂八地想着,曹叡又缓缓开口了:“爱妃,朕已经决定立芳儿为太子,你今后要替朕好好照顾扶持他才是啊……”

        一听这话,郭瑶心头不禁猛地一震,脸上微微变色。什……什么?陛下真的要立曹芳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种”为太子?这……这可如何是好?曹芳那么小,担得起东宫之任吗?其实,郭瑶是知道曹芳的来历底细的。曹叡在六宫妃嫔之中一向无子,后来一次夜游芙蓉池偶然御幸了一名宫婢,方才生下了曹芳。永安宫的郭老太后当时嫌弃那宫婢身份低微,又惧她日后以子为贵而成为自己独断后宫的对手,便暗暗让宦官在她产子之夜就行鸩毒死了她。这样一来,曹芳刚一出生,就在大魏后宫里成了有父无母的私生之子。曹叡让曹芳从三岁时起就寄养在郭瑶膝下。但他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郭瑶无论如何也对他生不出浓厚的血缘亲情来。所以,今天听到曹芳将被立为太子,郭瑶却是并无特别高兴之处,反倒认为曹芳来历不正,不适立嗣入继大统。

        她百念纠结之际,一抬眼间正看到曹叡意味深长的目光迎面横掠过来,心知这一切早已是曹叡胸中成算,便只得作揖而道:“臣妾恭贺陛下东宫之中储位鼎定,臣妾一定将芳儿视为己出,悉心扶持!”

        雨后的洛阳京城,空气分外清新,虽然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凉意又加重了几分,但连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却让人觉得格外爽利。

        北坊街市的道边,下了朝的司马师和身为廷尉署秘书郎的贾充各自抱着公文牍件正并肩相伴而行。

        贾充瞧了一眼司马师怀里那一大摞的竹帛文牍,不无感慨地说道:“司马君,你天天埋头于这些枯燥无味的竹帛文牍之中,可耐得住烦么?只怕没有你以前在关中沙场之上驰骋纵横来得潇洒自在吧!”

        “唉!师现在任了这散骑常侍之后,才是真正懂得当年班超发出投笔从戎之慨叹的真意了!”司马师将怀中抱着的竹帛文牍向怀里紧了一紧,本欲大发牢骚,但话到唇边又暗一转念,就故意轻描淡写地点到即止了。

        贾充也是聪明机智之人,便向他开解道:“司马君,正所谓天赐我事而练我之才,你只要用心去做,这百务万机都可谓无入而不自得。有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贾某看来,司马君你今日忙于琐务,焉知这不是上天垂意要让你为他日莅临朝堂经纶大道而预作锻炼耶?”

        听了贾充这话,司马师心底不禁暗暗一暖,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恭然而道:“贾君你太过抬爱了!师在大内担职任事,只求念念无过而免罪为幸,哪里敢如你口中所言这般志存高远,不甘于位也!”

        “司马君你这话可就是把贾某当作外人了!”贾充面色一敛,眼圈忽地便红了,“家父生前与太尉大人素为莫逆之交,我们两家一向都有世交之谊。当年家父不幸病殁,若无太尉大人左右经营,贾某今日何得至此?贾某自然是一心盼望着尊府节节高升,昌隆鼎盛啊!”

        闻得贾充这番肺腑之语,司马师也不禁恻然动容,抽出手来轻轻在贾充肩上抚了一下,一切尽在无言中。原来,当年贾充之父贾逵生前担任扬州刺史之时与大司马兼镇东将军曹休、征西将军曹真等宗室宿贵关系不甚融洽,所以常被排抑压制,以致当年辞世之际竟是门庭冷清,足可罗雀!在这凄凉之极的窘境当中,是司马懿携满宠、田豫、王昶、王观等东疆将牧雪中送炭,冒着得罪曹氏宗贵的风险,前来贾府亲临吊丧,慰问抚恤,极尽恩惠之谊,深深感动了贾充。后来,又是司马懿在朝堂之上为贾逵力争谥号为“肃侯”,推动陛下追赠贾逵为御史中丞以示褒荣。所以,贾充一家上下一直都对司马懿深怀感激之心,将他敬为父祖之尊。而司马懿父子也把贾充视之若亲,从来不以外人之仪相待。

        此刻司马师与贾充正自边说边走,忽然听得身后街道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之声——他俩诧异地转过头去,只听“轰轰隆隆”一阵巨鸣,两辆镶金饰玉,华丽惊人的马车拖着一路滚滚烟尘迎面飞驰而来!那街道两侧的铺面货摊全被这两辆马车撞得东翻西倒、七零八落,什么器皿、衣服、食品、布匹都散了一地!市民们纷纷跺脚叱骂着、拔腿追赶着……那两辆马车却全然不理不睬,仍是争先恐后地向前横冲直撞!

        司马师一见,双眉一竖,便欲挺身而出前去阻止。贾充在旁急忙接过司马师怀中竹帛文牍往地下一放,伸手一把扯住了司马师的袍角,低声喝道:“司马君,万万不可——”

        司马师一愕之间,只听耳畔“轰隆隆”一阵劲响掠过,那两辆马车从他身边已是骤闯而过。马车带起的罡风扫得他禁不住倒退了两三步!他此时再欲上前,两辆马车早已跑得踪影全无,自己哪里还追赶得上?

        “你……你拦着我干什么?”司马师气咻咻向贾充斥道,“对这等扰民乱市,逐猎殃民之狂徒岂可轻易放过?”

        “司马君!这大街之上,舆车无眼,横冲直撞,万一误伤了你,这可如何是好?”贾充满脸委屈地说道,“贾某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唉!这不过是武卫将军的两个弟弟在街道上赛车赛马罢了!贾某平时每次从这里步行回家,都会见到这一幕场景的……说实话,贾某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司马君你犯得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吗?”

        “武卫将军的两个弟弟?”司马师听着,不由得一怔。

        “曹训和曹彦啊!”贾充附在司马师耳边轻轻说道,“他俩经常出入大内,靠着曹爽将军的关系把陛下车驾的御马偷乘出来当街赛跑。真是声色犬马,肆无忌惮!”

        司马师暗暗捏紧了拳头:“曹爽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两个弟弟如此胡作非为?”

        “唉,司马君你这话就问得太浅了。曹爽自己也是奢靡成性,喜好浮华,己身既已不正,又如何能够率下正人呢!”贾充幽幽一叹,从地上又拾起了那些竹帛文牍抱在怀里,“罢了!罢了!这从来就是洛阳的一道风景。司马君你看到一起就愤怒一起,哪有那么多怒气发泄得尽啊!”

        司马师却不认同他这后面的腔调,愤愤然一跺脚,冷声道:“家父与诸位将士尚在前方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拼得何其辛苦!这曹家兄弟竟在后方徇私枉法,声色犬马,寻欢作乐,胡作非为!真是令人扼腕嗟叹!”

        贾充一瞧司马师这怒气勃发的模样,害怕旁人听见,慌得上前拿袖掩住了他的口:“这些曹家宿贵可是司马君你现在轻易指斥得起的?走吧!走吧!你这满腔义愤日后且留着自己有权有位可以大展身手之时再来发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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