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年正月初三这天下午,大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尚书仆射卫臻联袂来到了卧室探望司马懿。
司马懿还是那么病恹恹地半躺在榻床之上,注视着他们三人,一言不发。
“太傅大人,本座此番前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儿的。”蒋济拱手而道,“如今太傅大人您有两三年卧疾不朝了。您不知道,庙堂之上现在是宵小之徒充塞、纲纪日趋淆乱!本座深为社稷而忧啊!本座恭请太傅大人能够戮力振作,不辞疾苦,在近日之内乘辇上殿,坐镇江山,主持大计!”
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了深深的苦笑。他又将目光缓缓移向了司马孚。
司马孚这时亦是须髯俱动,痛心疾首地讲道:“二哥!目前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传言曹大将军志存不轨,心怀叵测。听说这一次他们六兄弟一齐随同御驾前往高平陵参祭,就是冲着印证什么‘六芝同根,丰泉涌现’的妖迹怪兆而去的。他、他们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将我等宿臣旧望们几乎全部排斥在外,不让我等一同前去祭陵!二哥您一定要及时振作起来去阻止他们啊——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卫臻也深叹道:“古语有云,国将治,听于贤;国将乱,听于妖。曹大将军近来骄狂而溢,自以为大权独揽便可为所欲为,居然将‘三公论道理纲、九卿参政共治’的准则践踏得粉碎。整个庙堂之上,几乎完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这岂是社稷之福啊?”
司马懿瞧了他们三人许久许久,才低低弱弱地慢声道:“蒋君、卫君、三弟,你们以为本座今日便是抱疾乘辇上殿阻止,又济得何事?前些年本座还谏阻得少吗?口舌之争,起得了什么作用?”
“难道咱们身为大魏宿臣,就只能这样白白坐视在他曹爽的胡作非为之下朝纲日紊、国事日乱而漠然不理吗?”司马孚禁不住掩袖泣道,“二哥您真病得不是时候啊……”
蒋济与卫臻面面相觑,各自长吁短叹,亦是愁眉不展。
司马懿观察了他们半晌,又缓缓道:“今日以曹大将军之势而揣之,他必是非得尽吞魏室而不止。我等纵是有心欲学比干、伍员,奈何他大权在手啊!二十日前,他还派来李胜刺探过本座呢……本座如今是自保尚且不暇,又岂能轻易再上朝捋他们的虎须也!”
“唉!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来洛阳城中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样一段谚语:曹爽兄弟热如汤,司马父子冷如浆。三公九卿尽惶惶,齐叹朝纲已失章!蒋某听来,亦是心酸得紧啊!”蒋济顿足而道,“难道蒋某年过古稀,前生无瑕,末了却反要晚节不保,做个前汉末年孔光一样的萎靡之臣?”
卫臻也哀哀而语:“倘若曹爽真有什么不轨之举,卫某一定掬血而伺,与之偕亡!”
“唔……何至于此?”就在这时,司马懿双眸深处冰芒一闪,猝然现出了一派刚峻深峭之气来,竟扫得蒋济、卫臻不禁呼吸一紧。在这一瞬间,先前那个意气凌云、威风凛然、势压群雄的太傅司马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他们正自惊诧莫名之际,司马懿又是劲气一敛,缓缓闭上了双眼,只沉沉说道:“谁说咱们要坐视不理了?古话讲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回去,暂且慎默自守,不可再妄议国事,一切终究会有大转机的!要记着‘忍不可忍,方能成不可成’!”
……
蒋济三人辞别离去之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便随即从榻床背面的屏风后边转出身来,在司马懿床侧垂手而立。
司马懿望着蒋济三人离去的那个卧室门,悠悠一声长叹:“他们都是被曹爽这狂悖之徒逼得倒向我司马家的大魏忠臣啊!师儿、昭儿,无论我司马家日后拓进到何等地步,你们都要好好善待他们呀!在这当今之世,像他们这样的忠义之士实在是越来越少。”
“孩儿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司马师兄弟躬身齐声而答。
司马懿思绪一凝,看向了他俩:“如今还有两三天,便是我司马家举事之日了。只不知眼下这大战在即的关头,你俩心情却是如何呀?”
司马师双眉高扬,抱拳而道:“父亲大人,在孩儿看来,这全盘大局已在我等掌控之中。我等在父亲大人的英明指导之下,已是筹谋万全,百无一失,只需一朝出手而功成圆满了!”
“昭儿,你呢?”司马懿又问司马昭。
司马昭眉宇间却仍是带着一丝紧张之色:“父亲大人!咱们千万不可存有丝毫的松懈麻痹啊!一着不慎,全局皆输!孩儿总觉得您那天宣召桓范为辅参与举事,实在是有些不妥。桓范此人,胸有定见,他虽然不赞成曹爽专权独断,但也未必就会真心投附到我司马家的麾下啊……”
司马懿深深地注视着司马昭,淡然笑道:“昭儿——你还是谋多于勇,智胜于刚啊!欲成大事,必先尊道贵德,摒除浮念,澄心定志努力去做!正所谓:是非断之于心,毁誉明之于目,收放揽之于手,成败付之于天!桓范此人,为父倾心竭诚而揽之,亦是尽人事而听其心耳!为父以‘清君侧,诛逆臣’为名而起义举事,凭什么妄自先行臆断便要将一代骨鲠之臣桓范排之于外?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为父?届时,桓范能明理而来,善莫大焉;桓范若拒而不从,为父也决不勉强以全其意!”
忽然一朝狂飙来,扫净阴霾见晴空。
曹魏正始十年正月初六,注定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几天来一直大雪纷飞的天气,突然在这个早晨来了个大变脸:红彤彤的朝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之上,照得四野八荒一片难得的温暖。
因为这天气的突然好转,曹爽六兄弟他们觉着这是一个可贵的好兆头,于是在清晨卯时就奉着少帝曹芳的御驾,率着在京大部分朝臣,早早地赶往距京城九十里外的高平陵举行先帝十年大祭盛典。恍惚之间,没有了曹家兄弟平时在大街广铺间的喧嚣游驰、耀武扬威,没有了何晏、邓飏等人平时在酒楼歌肆里的呼朋引伴、笙歌不休,偌大一座洛阳京城竟难得地安静下来了一回。
然而,这一片安静在一个时辰之后就被铿锵刺耳的金戈交鸣之声打得粉碎!
在那条通往皇宫司马门的南坊朱雀大道上,一辆辆战车不知从何处猝然冒了出来,犹如一头头猛兽向前疾驰而过,弄得路人眼花缭乱、躲避不及,急骤的马蹄声和士兵整齐的步伐声震动了全城!
在这支队伍的护持当中,那个传言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魏国首辅大臣,当朝太傅司马懿却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头戴金盔,身披银铠,手里执着三尺青锋,头顶飘着青罗伞盖,昂然挺立在一辆战车之中,恍若战神临凡,威风凛凛。他的长子司马师和死士侍卫长慕容木延亦是全身披挂,手持长戟,紧紧护卫在他战车左右两侧。
当他的队伍经过曹爽府邸门口之时,突然滞了一滞!原来,从曹爽府中冲出了大将军官署司马鲁芝、典军校尉严世、侍卫统领孙谦等人,率着一批曹府家丁阻住了去路。
司马师跨马上前,厉声叱道:“太傅大人正将赶往皇宫与太后殿下共商国是,尔等怎敢妄加阻拦?还不退下!”
鲁芝冷冷而道:“请中护军转告太傅大人,他若真要与太后殿下共商国是,也需得待到曹大将军今日祭陵返京之后再一同入宫才行!”
“混账!太傅大人乃是顾命首辅大臣,朝廷加以殊礼,自可随时乘车坐辇径入司马门,何须待你家曹大将军陪同而入?尔等速速让开,胆敢擅拦者杀无赦!”司马师浓眉一立,抽出鞘中宝剑大声喝道。
鲁芝咬了咬牙,还是不肯就此退缩:“严世、孙谦,快快布兵拦截!我等受大将军托以职责,焉可坐视不顾?”
严世应了一声,举起手中劲弩,便向司马师当胸瞄准:“中护军大人!你们还是退下吧!”
司马师袍内自有金丝软玉甲护体,所以仍然面无惧色,冷冷喝道:“严世!你竟敢擅拦太傅大驾?!”说着,手中利剑高高举起,便欲凌空劈下!
那边,慕容木延也一声长啸,托起一柄劲弩直接瞄准了鲁芝!
严世瞅着左右的情形,他那扣着劲弩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
正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孙谦从一旁将他的左肘突然往上一挡,把严世的劲弩拨得歪了开去!严世大惊,瞪着双眼看向孙谦:“你……你想干什么?”
孙谦坦然正视着他:“司马太傅进宫欲与太后共商国是,我等怎可妄加阻截?擅阻元老大臣进宫谒见,罪在灭族啊!”
“你……你……”鲁芝和严世惊呆了,“孙谦你疯了吗?”
孙谦却全然不睬,转身向曹府家丁们讲道:“诸位兄弟——曹大将军都不在府中,这等擅攻元老重臣之罪谁敢担待得起?大家上有老、下有小,焉能妄自违法?且先都散去了吧!待大将军自己返京回府之后再作处置吧!”
身为家丁首领的他这么一说,那些曹府家丁自然是纷纷称是,无不听从,也不管严世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喝令,居然真的给司马懿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来。
鲁芝见状,长叹一声:“孙谦!你误了你家曹大将军的大事了!”也不多话,转身跳上一匹坐骑,便夺路仓促而逃。
就这样,司马懿在司马师和死士卫兵们的护送之下,安然无恙地从曹爽府邸门前威风八面地闯了过去。
司马师凑到车旁,向司马懿禀道:“父亲大人,您看要不要派人前去追杀鲁芝?”
司马懿瞧着鲁芝这个老部下飞逃而去的背影,只轻轻答了一句:“曹家大厦将倾,岂是他鲁芝之独木可支?由他去吧!”
说完,他回过头去一瞥,赫然见到孙谦站在曹府门前那座石狮之旁,正深深地遥望着自己。那目光,与四十年前青芙、青苹、司马寅他们仰视着自己之时何其相似,溢满了热切与期盼、真挚与感佩!
那目光,让司马懿不知怎地胸口一热,便似掉进了一粒火种一般,“腾”地燃起了当年那股“心系苍生,兼济天下”的情怀!这,给他整个身心平添了无穷的助力与动力!他一下又仿佛回到了三四十年前那样纯净而执著的心境,目光炯炯地平视着前方,直向自己理想的巅峰一往无前地攀登而去!
但是,在洛阳西坊这边武库的战争就比曹爽府门口更加激烈得多。
在武库大门的那排鹿角栅栏掩体之内,丁谧和曹绶指挥着两千亲兵正在拼死抵挡着石苞、牛桓和八百龙骑天军的猛烈进攻!
丁谧的府邸就挨在武库附近,所以他在听闻武库遇袭消息后的第一时间里便赶到了曹绶那里并肩指挥作战。石苞、牛恒这支死士队伍的猝然来袭,令他心底大惊:糟了!司马氏果然不甘雌伏,终于猖狂反扑了!原来石苞这几年销声匿迹、人间蒸发,是在替司马家蓄养死士以借机发动事变啊!但丁谧这时还没料到是司马懿父子共同联手谋划的,只道是司马师一个人在作困兽之斗,便对曹绶打气说道:“不要怕!咱们只要挺到鲁芝、严世、孙谦他们前来接应,万事便可大定!司马师单凭他手下一万多禁军搅不起什么风浪来的!石苞他们来抢夺武库,这就是证明他们实力不足而有些心虚,企图攫取这库中甲兵器械武装纠合一些亡命之徒以作垂死之斗耳!咱们不能让他得逞!”
曹绶看到身边亲兵接二连三地中箭倒下,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丁大人——这些贼徒的身手好生厉害啊!咱们……咱们还是见机暂避锋芒吧。”
石苞一身甲胄,在武库门外不断地指挥着死士们冲杀而上。他朝着掩体里面的丁、曹等人厉声喝道:“丁谧、曹绶,快快出来束手就擒!我家太傅大人和中护军大人已经赶赴皇宫九龙殿,奏明太后已罢免曹爽、重振朝纲!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曹绶一听,转头回顾丁谧,大惊失色:“司马懿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吗?他怎么还能进宫……”
“别听他胡说!”丁谧心头亦知不妙,但此刻岂是动摇军心的时候?他抓起一把弩箭就朝外面射了出去:“石苞这是在恫吓咱们哪!司马懿就是没有病死,又能如何?”
曹绶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说道:“糟了!糟了!鲁芝、严世、孙谦他们怎么还不赶将过来?别是中途出了什么事儿吧?”
丁谧瞪了这个外强中干的虎贲中郎将一眼,只向旁边的亲兵们喝令道:“顶住!给我顶住!杀敌有功者,本大人重赏五百金!”
正在此刻,外面街道上乍然响起了一片清脆的马蹄声响,丁谧、曹绶初听之下大喜过望,急忙向外面探头一看,却见是卫尉郭芝、大鸿胪何曾率着一批驻京外军杀将过来!
那郭芝一跃下马,从衣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高高举在手上,扬声喝道:“皇太后懿旨,着将洛阳武库移交石苞、何曾接管,不得有误,敢违者格杀勿论!”
他这么公然一宣,武库守卒们立时人心大乱:有的放下了弓弩,有的丢掉了刀剑,有的当场就跪了下来……
原来郭太后一党也和司马懿父子暗中联手了!这可真是糟了!丁谧急得两眼都快冒出火来,只恨自己当初麻痹大意,连连跺脚不已!那曹绶却一脸惊骇地凑上来问道:“丁大人!现在咱们应该如何是好?”
“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丁谧咬着牙亢声而道,“莫非你还真能接下这道太后懿旨吗?赶快组织部下继续抵挡!”
曹绶慌忙往自己周围一看,那些武士库守卒们早已散了大半,只剩下五六百名曹府家丁还在二心不定地跟着自己,差不多每个人的小腿肚子都暗暗抽筋儿似的抖着!再向外面一瞧,郭芝、何曾带来的兵马就足有两千余人,加上石苞、牛恒的那批七八百名死士,自己已然毫无胜算!
丁谧也将这形势看得分明,一把抓过一支熊熊燃烧着的火炬,脸色铁青得厉害:“看来武库咱们这几个人是守不住了!但咱们也不能把这武库白白交给司马氏他们!他们若是占了这座武库,立刻便能如虎添翼,假借皇太后的名义将这京城内外六万大军尽行武装起来向远在高平陵的曹大将军兄弟猝然发难!那可就真是不可收拾了!”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曹绶颤声问道。
“烧!烧!立刻放火烧了这座武库!”丁谧举着那把火炬便要冲进武库门内去,“只有烧掉武库,才是给这些叛军反贼们‘釜底抽薪’的致命一击!”
然而,他转身刚一迈步,却觉后心蓦地一痛——恍然回首之际,只见竟是曹绶红着双眼,咬着腮帮子狠狠地把一柄利刃扎进了他的背心!
“你……你……”丁谧的动作一下僵住了,满脸的惊骇四溢而出。
“对……对不起!”曹绶流着泪不敢正视他那刺人的凌厉目光,“丁……丁大人!曹某没有您对司马家那样的刻骨仇恨,曹某也没有您对大将军那样的赤胆忠心。丁大人!大将军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但曹某可不想跟着他一道陪葬啊……”
“所以,你……就想拿我的人头去保命?”丁谧软软地倒在了武库的门槛边,火炬从他手中无声地脱落下来。他直直地瞪着曹绶,声音森寒如冰,“哼!你以为这样司马懿父子就会放过你吗?就会放过你们曹家每一个人吗?丁某死了,曹大将军死了,你们也都得死!唉……都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皇太后懿旨,着即任命桓大司农入宫代行中领军之职,协助司马太傅平逆定乱。”钟毓念罢绢书,双手托着递给了桓范,同时说道,“桓大夫,事情紧急,不容耽搁。皇太后和太傅大人正在九龙殿里等着呢!您和钟某马上一道出府赶去吧!”
桓范面沉如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拿着那封皇太后诏书凑到眼前仔细看了又看,上面左下角盖着的那方凤印赤痕鲜红夺目,显然是真实无伪的。他一边细细地辨认着,一边喃喃地说道:“协助太傅大人平逆定乱?平什么逆?定什么乱啊?”
“太傅大人、太尉大人、司徒大人、尚书令大人等今晨齐入永宁宫共奏大将军曹爽兄弟无君无道、违法悖礼,酿成朝纲之乱。皇太后已经下旨认可,特命太傅大人便宜从事。桓大夫,您此番就是进宫专门协助太傅大人平定曹爽兄弟之乱的。”钟毓也不再回避,直言而告,“而且,桓大夫您有所不知,论起来任命您代行中领军的这个建议还是司马太傅向皇太后特意提起的。司马太傅对桓大夫您一直都是深怀敬重的……”
桓范听到这里,不禁微微动容,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右手一举,向钟毓说道:“好!那么,本座就暂请钟君在客厅稍候,本座到后堂换上朝服之后就出来与你一同进宫!”
钟毓没料到他竟一口承诺下来,惊喜之下不疑有他,便答应了。
桓范退入后堂之后,拿着那皇太后懿旨,背着双手急速踱了起来。桓畅上前劝道:“父亲大人——此刻情势紧急,您要当机立断啊!”
桓范自言自语道:“本座先前就想得很透彻了。曹爽虽然委实无君无道,但他毕竟是庸而不忠,就算一旦野心勃发而妄据天位,也是朝不保夕,定遭天弃人离,实在不足为惮。而司马仲达父子积功养望已然坐大成势,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就是想酿成朝中今日这一大变局而浑水摸鱼!他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分明是要借着‘清君侧,正朝纲’为名而铲除异己!大魏社稷若是落入他的把持之中,形势之危必然远在曹爽执政时期之上!本座决不能忘了当年明皇帝之临终嘱托,誓死捍卫大魏基业长治久安!”
心念一定之下,他便对桓畅吩咐道:“畅儿,你且到客厅去和钟毓虚与委蛇、拖延时间,为父立刻就带上大司农官印从后门出去,到高平陵去辅助陛下以应今日京师之骤变!”
桓范捧着皇太后的懿旨,蒙过了城中各街各道巡逻将士的一次次核查勘问。如今,司马昭已经代任了河南尹之职,下令全城戒严,四门紧闭。桓范拿着皇太后懿旨作为通行证在城里走动还勉强可以,但他若想出城,就必须要有司马昭或司马懿的亲笔加印手令方可。这样一来,桓范出城自然就难了。
最后,他转来转去,在四大城门之中选择了平昌门——因为这道平昌门的守将司蕃是自己大司农官署的老部下,素来对自己忠心耿耿,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够赌上一把的了。
“本座奉有陛下手谕,”桓范将笏板朝迎上前来的司蕃一亮,“司君,你快放本座出城!”
走到城门栅栏后边站住的司蕃现出一脸的苦相:“桓大人……不是在下不放您出去,先前河南尹府和太傅府都来了钧令,不得擅放任何人士出城,违令者斩啊!”
“司蕃!你这浑小子!你到底听不听本座的话?你来看清楚了,这是陛下的手谕,是陛下急召本座出城到高平陵面驾的……”桓范貌若怒狮般厉声叱道,“你居然连圣旨也不遵了吗?”
司蕃听了这话,赶忙从栅栏后面转了过来,向桓范行礼问道:“桓大人,既是如此,您且将圣旨给在下瞧一瞧!”
桓范故意把笏板往怀中一藏,同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司蕃的衣襟,亢声道:“圣旨是你轻易看得的?你敢怀疑本座的话?”
司蕃素服这个老上司的威严,被他盯得两腿抽筋似的直发软,喃喃地说道:“可……可是太傅府、河南尹府都来了钧令,凡出城者,必须持有司马太傅和司马昭大人的手令才行。当然您拿来的圣旨也行,就让在下验证一下吧!”
“司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本座的话还不比什么河南尹府、太傅府的话更真?”桓范一副要将他吃了般的模样,“快给本座开门,本座面圣回来后再找你小子算账!”
似乎感到城外真有什么皇帝陛下对桓范的召唤之声从城门的缝隙间传来一般,司蕃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看那道厚重的城门,又扭头瞧了瞧正怒火冲天的桓范,一咬牙对守门兵卒们喝道:“打开城门,让桓大司农通行!”
守门兵卒们传来了一阵窃窃的非议,但最后,那两扇平昌城门还是在桓范面前缓缓打开了。
桓范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用力地拍了拍司蕃的肩膀,一拉马缰就要朝城门外驰去。
“桓大人!”司蕃从他身后大声喊着,追了过来。
桓范浑身一震,紧张之极地转过身来瞪着司蕃:“怎么?你还是不想给本座放行?”
“不是。”司蕃走近几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低低声音说道:“当年若不是桓大人举荐,司某哪有这碗饭吃?只是万一司某惨遭不测,还请大人保我家中老小平安!还有,新任南门校尉贾充大人马上就要来了,您要跑得越快越好!”
桓范突然心头一紧,城门外那满目苍白的雪野刺得他眶中一阵发酸。他倏地将右手中指伸到嘴里一咬,咬出血滴滴的伤痕来,然后沾着这指血在那张笏板上写了一行大字:“太傅图逆,速去勿留!”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笏板往司蕃手里一塞,道:“待会儿他们若要追究你擅放本座出城之罪,你就把这张笏板作为证物交给他们,就说本座是矫诏出城的……这样一来,你大约便能逃过这场杀身大祸了……”
说罢,他一扭身,双腿一夹马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了出去!
“西坊武库那边的情形现在如何?”牛恒一进九龙殿内阁门口,司马懿便向他劈头问道。
“禀报太傅,石苞君和何大人已经完全顺利接管了西坊武库,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丁谧呢?擒住他了吗?”
“丁谧被曹绶杀了。”
“曹绶杀了他?”司马懿微微一怔。
牛恒用最简短的话语解释道:“丁谧宁死不降,还准备放火焚烧武库,曹绶贪生怕死,当场倒戈,就刺死了他前来求降。”
“唉……丁谧一代奇士,末了居然是死在他们曹家人手中的!可惜了!可惜了!”司马懿不禁深深嗟叹而道。
“太傅大人,当曹绶持着丁谧的人头前来投降时,石苞君却将他当场斩首正法了!”牛恒又道,“石苞君当众还说:曹绶于临危之际叛主刺友,不忠不义、无耻之极、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以儆效尤!”
司马懿缓缓颔首:“石苞君真是深明‘用恩莫若用礼,用威莫若用义’的驭众之道啊!他今日将曹绶这么一当众正法,既正了天下君臣礼义之大纲,又断了叛徒们行险侥幸之乱源,还借此教育了八百龙骑天军和在场诸人!一箭三雕——实在是杀得好!唉……再过数年,只怕他的用兵韬略愈加纯熟练达,本座届时也说不得要避他一席之地了!”
他正感慨之间,却见钟毓气喘吁吁地一头闯进阁内来:“太……太傅大人!桓……桓大夫拒绝了皇太后任命他代行中领军的懿旨后悄悄逃跑了……”
“什么?桓大人拒绝了皇太后任命他代行中领军的懿旨后逃跑了?”司马懿听到钟毓的禀报之后,一愕之余,脸上的表情茫然若失,“唉!这个桓兄真是固执啊!”
然而,在他的胸中,一瞬间却油然生起了一股知己之感。自己今天铺设而开的这一场天大的谋略,终究还是没有骗得了桓范的一双“火眼金睛”去!蒋济、司马孚也罢,郭太后、郭芝也罢,甚至连高柔、卫臻、阮籍他们都会以为自己这一次起义勤王奇袭行动的主要目标是曹爽一派。但是,大概只有桓范一个人,在这纷纭淆乱的时局之中,深刻地洞察到自己真正的目标是整个大魏王朝!所以,他才会义无反顾地拒绝了皇太后的懿旨,拒绝了自己用心良苦的特意笼络,直奔高平陵去保卫少帝曹芳了!自己这毕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战斗,终究也没有寂寞优游地收场啊。因为桓范的猝然凸现,他才稍稍感到了一股迎来真正敌手的斗争快乐!
“桓大夫怎么会这样?”司马孚、卫臻等都是一脸讶然地看向司马懿来。
司马懿连忙稳住了心神,悠然叹道:“古语有云,‘人各有志。’诸君今日亲眼所见,本座此番对桓大夫已是仁至义尽矣!王观,你马上奉皇太后懿旨前去代行中领军职务,务必镇住军心不得有所骚动!”
“是!”王观毫不犹豫,站起身来响亮地应道。孙资早已在一旁拟写好了一份崭新的任命王观代行中领军的太后懿旨,飞快地盖上鲜红的皇太后凤印,递给了他。
目送着王观大步流星地捧旨离去之后,司马懿缓缓问道:“桓范擅自拒召而逃,诸君对此有何见解?”
他这一番话仿佛是问向在场所有人的,但又仿佛是问向他自己一个人的。
蒋济轻咳了一声,道:“仲达,依济之见,桓范确也不乏奇谋异才,但他这一次拒召而逃,却是投错了主子了。俗话讲,‘驽马恋栈豆。’曹爽兄弟实是驽马中的驽马,仲达你今日猝然举事起义,只怕他们连像当年项羽那样和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又哪里会用得了桓范这个‘范增之材’?”
司马懿微微含笑点头,又瞅向了司马师。司马师一手按剑慨然而答:“哼!就算曹爽兄弟能够大胆起用桓范来孤注一掷,那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等举事起义,是磊磊落落的‘清君侧,正朝纲’之壮举,实乃天顺人归!曹爽他们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什么风浪的!”
众人一听,个个点头称是。司马懿眼中的笑意一掠而隐,摆了摆手,吩咐道:“罢了!暂且不去议他了。司马孚,天色将晚,陛下岂能御驾在外不归?你即刻带上御厨、御膳、御帐、御床等尚方物事,与刘放大人、郭德大人一道前往圣驾之处恭迎服侍。
“司马师,你去和尹大目交代一下,让他随司马孚一道同去劝说曹爽兄弟赶快缴械服命,本座和太尉在这里可以保证对他们的无君之举只是免官惩罚、以侯就第,不予深究!”
说罢,他从铺锦专席上站起身来,迎着蒋济微微一笑:“蒋太尉,为防万一,本座需得与您率领一万精兵同车共驾前往城外洛水浮桥而去扼守。倘若意外之间冒出丧心病狂之徒竟敢不顾大局兴兵作乱,本座等也好及时出手消弭镇压!”
老臣司马懿启奏陛下:老臣昔日从辽东平叛还朝,先帝召陛下、秦王及老臣共升御床,亲把老臣之臂,深以后事相托。老臣泣泪答曰:“二祖亦曾嘱老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老臣自当以死奉社稷。”太后殿下,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卫尉郭芝、原黄门令董箕等,以及诸位在场才人侍疾者皆所闻见。
而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私心自用,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破坏诸营,尽握禁兵;显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悉复斥出,欲置新人以树私计;根据盘互,纵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新黄门令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但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亲召陛下及老臣同升御床共领遗嘱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顾命哉?!
昔日赵高极意,秦氏以灭;吕、霍早断,汉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鉴,而老臣立节之所在也!臣太尉蒋济、臣司徒高柔、臣尚书令司马孚、臣尚书仆射卫臻等皆以为曹爽有无君之心,兄弟诸人不宜典兵宿卫,奏呈永宁宫。太后殿下令敕老臣如奏施行。老臣辄敕主者及中书省、尚书台、御史台、黄门署共罢曹爽、曹羲、曹训、曹彦等属下吏兵,各自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老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弹压群嚣。
看完了尚书令司马孚送来的司马懿这道名为表章而实为最后通牒的奏折,曹爽顿时犹如五雷轰顶,颓然坐倒在胡床之上,一时竟瘫了似的站不起来!
他是从今日中午方才仓促逃来的鲁芝口中晓得了洛阳京师内由司马懿父子披挂上阵主持了这场兵变的消息的,一下被打得晕头转向、惊慌失措。自然,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是举办不了了。他急忙就下令所有的车队人马停驻在了半途之上的伊水南岸,然后搭起了帐篷,召来曹羲、曹训、曹彦、何晏、邓飏、李胜、杨综、虞松等共商对策。然而,他们商议了两个多时辰,却仍是毫无头绪。到了这时,护送御厨、御膳、御帐、御床等尚方物事的司马孚已经赶来了,同时,他还给曹爽带来了司马懿的那道奏表,请曹爽兄弟“好自裁断”。
司马孚前脚刚从这营帐中走开去探望天子,风尘仆仆的桓范后脚就冲了进来:“曹大将军!”
曹爽诸人俱是一怔:“桓大夫?您怎么来了?”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老夫是九死一生拼着这条老命跑出来的!这一路上岗哨真多啊!他们下手太快了!”桓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他还好吧?”
曹训冷着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不劳桓大夫操心——陛下他自然是好得很。”刚才曹芳派了侍中陈泰、黄门侍郎许允专门过来以天色将晚为理由催促曹爽他们起驾回京,惹得曹爽兄弟皆是大为反感,所以此刻听到这个桓范一进门便问起陛下安危来不禁就有些冷了心肠,神情也显得敷衍了起来。
“陛下没事儿,那实在太好了。”桓范心头一块大石顿时放下,双目炯炯然正视着曹爽,须髯掀动,慨然而道,“司马懿闭门拒主、威胁群臣、挟制太后、图谋不轨,实在是大逆不道!请大将军速带桓某入见陛下,桓某将要劝说陛下迅速移驾许昌,颁发勤王之诏以号召四方州镇起兵讨逆!”
“这……这……”曹爽犹豫了起来,“这是不是来得太陡了?”
“此举何陡之有?许昌本是大魏陪都,城坚池深,足可固守。”桓范侃侃而道,“唯一可虑者,在于足兵足食也。但老夫此番出京之前特意带来了大司农官印,可以迅速征调各州各郡官仓积粮以备军事之需。这样一来,我大魏王师四方云合,则司马懿唯有坐困洛阳孤城,必败无疑!”
“‘奉天子以讨不臣’?大将军!桓大夫这是一条妙计啊!”鲁芝高兴地说道,“你们就快采纳了吧!”
曹爽嗫嗫地说道:“真……真的要和司马老儿临阵对峙吗?他这老贼用兵神鬼莫测、机变无穷,当年诸葛孔明尚不能敌,本大将军焉能招架?四方州镇将军又有哪一个是他对手?”
“大将军!关于与他对垒交战之事,老夫甘愿挺身而前以挫其锋!”桓范铿锵之极地说道,“老夫自信囊中韬略充沛,足可遏制司马懿的猖狂作乱之势!”
“这个……这个……”曹爽仍是双眉紧锁,不肯立即决断。他沉吟了半晌,却向鲁芝吩咐道:“鲁司马,这桓大夫一路奔波而来必是也累了,也饿了……你且带他下去用膳休憩。本大将军还要在这里细细思忖一番……”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夫哪儿顾得上什么累不累、饿不饿的?”桓范顿足急道,“大将军您现在就快下决断吧!”
曹爽连连摇头:“桓大夫莫要催逼!莫要催逼!兹事体大!兹事体大!本大将军务要好好思量清楚才是!”
桓范不得已,只好被鲁芝扶了出去,走到门边还忍不住回过头来喊道:“大将军您一定要好好思忖权衡啊——稍后老夫便来领命!”
待得桓范离去之后,曹爽才长叹一声,向曹羲、曹训、曹彦、何晏、邓飏、杨综、虞松他们问道:“诸位,听了桓大夫这番建议,你们此时意下如何?”
杨综第一个站出来讲道:“桓大夫所语本也出于好心,但他素来好为浮言、大而无当,大将军您要谨慎听之!”
邓飏也冷然而道:“这用兵征战之事,哪有他讲得那般轻易?他自诩有本领足以与司马懿一决雌雄,那他自己为何却多年来在大魏军界寂寂无闻?他都已经年近七旬了,却为何仍是只混到了一个大司农的官位?罢了!罢了!大将军您敢放心把我等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他这样一个糟老头儿来负责么?”
“这……这个……”曹爽脸色一僵,语气一滞,又把目光投向了何晏,“何大人,您认为呢?”
何晏粉白的面颊因为惊惧交加而已变得更为苍白,他深深叹道:“桓大夫所提出的‘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方略其实倒也不错。但司马懿的手上已然握有皇太后和诸位元老宿臣作为利器,差不多已将咱们拥有的天子名分之优势抵消了十之七八。况且,当今陛下又最是推崇‘以孝治国’的,他会允许咱们将兵刃直指皇太后吗?更为可虑的是,到了许昌陪都,大将军和我们都未必再能掌控局面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曹爽惊骇而问。
“大将军请细思,若真是依了桓大夫所言,咱们奉天子而入许昌,然后颁发勤王之诏,号召四方藩镇紧急入援——但举目四顾,在这各方藩镇之中,我们又能得到多少助力呢?首先,镇北将军裴潜、镇南将军王昶一向是司马懿的心腹死党,所以他俩必然是不会前来相助的,相反却有可能跑去为司马氏张目;其次,关陇一域,虽有夏侯玄、夏侯霸叔侄镇抚,但他们辖下的郭淮、胡遵、魏平等封疆大将都曾经是司马懿的门生故吏,所以他们也都是不可靠的!最后只有这淮南一方,然而且不说这扬州刺史诸葛诞是司马懿的亲家翁,就是镇东将军王凌、兖州刺史令狐愚二人亦系居心叵测、未可深信啊!何某忧虑的是,咱们若将天子移驾许昌,王凌、令狐愚舅甥二人万一包藏祸心,犹如当年董卓一般,外托勤王定乱之名,内怀挟君自立之念,闯将进来反客为主,大将军您那时如何是好?他们可是重兵在握而又近在肘腋啊!万一应对不慎,我等尚未遭到司马氏之攻击,说不定反倒先已中了他俩的毒手!”
何晏这一席话滔滔然直讲下来,唬得曹爽是冷汗直冒:“哎呀!多亏何大人提醒——本大将军差点误了大计了!幸好我们还没去许昌,否则真是自投罗网了。桓大夫怎么就考虑得这般不周不全呢?”
虞松这时却不咸不淡地开口了:“大将军请恕虞某直言,虞某先前听得前去洛阳城外打探消息的眼线来报,司马懿今天早上起兵时,曾经以皇太后的名义征调桓大夫代行曹羲将军的中领军职务,这可是一份超乎寻常的施恩大礼啊!桓大夫凭什么拒绝他这个昔日同窗——司马懿送来的如此信任呢?这里边,值得令人深思啊……”
“是啊!是啊!说不定这就是桓范在配合司马懿给咱们上演一出双簧戏呢!他其实早就被司马懿心照不宣地买通了,然后由他假装冒险溜出城来唆使大哥您起兵反抗,导致大哥您背上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礼的罪名,方便司马懿更为歹毒地对咱们‘一剑封喉’!”曹训也似恍然大悟地提醒曹爽道,“大哥——您对桓范提的这些建议一定要倍加小心,多掂量掂量!别弄得被人卖了还蒙在鼓里!”
“既然你们大家都劝本大将军以不战不争为上策,那本大将军是不是真的就该白白交出权位?”曹爽双目无神地看着帐中诸人,“谁……谁能保证司马懿不会食言而肥?就会真正放过本大将军?”
“在下能够保证,所有的元老宿臣都能够保证!”正在此时,一个清朗响亮的声音蓦地传入了帐中!
曹爽等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个事先留守在皇宫大内的殿前禁军校尉、曹爽的心腹爱将尹大目掀开门帘一步迈了进来:“大将军,在下带来了司马太傅在九龙殿上当众作出的承诺……”
“为什么曹爽直到现在还没决定起驾返京?”
金碧辉煌的御驾寝帐之中又一次响起了少帝曹芳愤愤然的声音:“这个曹彦也真是的,去了那么久——难道还没说服他大哥吗?”
陈泰、许允、钟会等三名大内近侍在一旁温声款语地安慰着曹芳。十八岁的曹芳却硬是充耳不闻,双手叉腰,在帐内来回踱了八九圈,停下身来厉声吩咐道:“陈泰、许允!你俩再去曹爽那里催一催他!就说朕素来不喜野宿荒居,他若是再不速速决断,朕可就要自行起驾返京了!”
陈泰、许允瞧得曹芳发了脾气,慌忙点了点头,急步出帐而去。
钟会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身形也慢慢站起,曹芳却向他开口了:“钟爱卿——你就在这帐中陪朕等一等吧。”
“是。”钟会应了一声,只得又坐了下来。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心底早就乱成了一团麻。他万万没有料到司马氏父子居然会在事先毫不通知他的情形之下就在洛阳城中一鸣惊人地发动了事变!自己作为司马师兄弟的心腹亲信,竟在这朝局急剧变换的紧要关头被抛在一边当起了一个等同于旁观者的角色!不行!不行!自己决不能在这一场朝局剧变之中白白丢失良机!自己务必要主动出击,抓住一切机会建下功勋,借此向这场事变中必胜无疑的司马懿父子献忠!
他心念一定,思忖片刻,觑见四下无人,便轻步上前跪下向曹芳低头奏道:“启奏陛下,对于今日突发之事变,微臣此刻有话欲献,不知陛下肯否垂意一听?”
“讲!你但讲无妨!”曹芳素来喜欢钟会的乖巧伶俐,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
钟会一边用眼角偷偷窥视着曹芳的反应,一边轻声言道:“微臣启奏陛下,今日之事,倘若曹大将军自知理亏、自甘屈服,俯首听从司马太傅之命而立即奉驾回宫、退位自责,这自然是莫大之幸;但是,万一曹大将军他不甘屈服、闭耳不从司马太傅之命而不愿奉驾回宫,却又该如何因应呢?”
“他……他敢?”曹芳本来就对曹爽毫无好感,愤然讲道,“司马太傅此番能够出来主持公道,朕是欢迎得很呢!他曹爽除了自甘屈服之外,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况且,朕归意已决,曹爽他敢违逆么?”
“微臣冒昧地提醒陛下注意,在当前形势之下,曹大将军敢不敢违旨不遵在他那里不算什么问题,关键是曹大将军在这荒郊野地之中有这个能力违旨不遵啊!他此番随驾带来的同党实是太多了……”
“啊?他真的敢这么做?”曹芳全身一震,“那他可真是怙恶不悛了!钟爱卿你说该怎么办?”
钟会垂下双眉低低奏道:“微臣刚才冒险所言,只是将今晚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向陛下您毫不掩饰地揭示出来。至于何去何从,一切还请陛下您自行决断!”
曹芳沉思片刻,失声低呼道:“难道你想让朕此刻深更半夜就要微服易容逃回到洛阳去?”
“这倒不必。”钟会目光一跳,深深而言,“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万众瞻仰,岂可白龙鱼服?而且,目前您又处于曹爽兄弟及其同党的严密戒备之下,您想微服易容而去,谈何容易?微臣现在倒有一计,可以令陛下不行而行,不去而去!”
“何为不行而行,不去而去?你快讲来!”
“依微臣之愚见,您就立刻给微臣写一道亲笔手诏,内容不须太长,就是‘诏曰,着太后、太傅速召天下兵马至曹爽逆贼处救朕御驾,以解社稷之危’。倘若曹爽万一猝生逆志,企图挟持陛下您为人质而前往他处擅行董卓篡乱之事,微臣便见机而逃,奉了您这道手诏返回洛阳搬来司马太傅的大军速来救驾!”
“唔……你说得对!曹爽素有无君之心久矣,朕此刻确也不得不预先防他一着!”曹芳一向信任钟会,也不多想什么,“哧”地撕下自己袖中一片紫纱幅,提起笔来就在它上面写了那道手谕,飞快地递给了钟会,“钟爱卿,你马上就带着这道紫纱手诏出去,借着朕让你值守外营的口谕留在外边。只要曹爽一有异动,你就找准机会赶紧逃跑,速回洛阳向太后、太傅搬兵救驾……”
钟会接过那道紫纱手诏迅速藏进了衣襟里,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请陛下赐骂于臣!”
曹芳乍一听他这话,不禁大愕,待又看到钟会直向自己连使眼色,这才明白过来,于是大袖一拂,向他高声骂道:“你这钟会!竟在侍候朕的时候打瞌睡!实在是失仪——你给朕马上滚到外边去!朕现在就贬你三级,去外营做一个御马监去!”
钟会一边战战兢兢地应诺着,一边像护着自己心肝宝贝似的掩着那暗藏紫纱手诏的衣襟,假装灰溜溜地连滚带爬出了御驾寝帐。
拨开众人围上前来的劝慰,一路奔到外营马圈旁边坐下,钟会这才放下心来。曹芳是少年心性喜怒无常,谁在这时都不容易猜到他是在“假戏真做”,所以谁也不会怀疑钟会被贬为“看马倌儿”其实暗有用意。那么,自己现在算是比较安全了!钟会用手隔着胸衣按着藏在那里面的曹芳紫纱手诏,一颗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了起来。我钟士季真是天纵奇才!居然在这样的境遇之下也能为自己找到一个这样的立功机会!倘若自己返回洛阳京城之后,向司马懿父子呈上这一道紫纱手诏,还不知道他们会有多高兴呢!他们虽有皇太后懿旨在手,但毕竟在将来公开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爽时会显得底气不足。可是如果他们得到了曹芳亲笔所写的这道紫纱手诏,就得到了举兵进讨的最大助力,完全可以师出有名,堂堂正正地前来“清君侧,诛逆臣”了!那个时候,曹爽兄弟在他们手下必将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堪一击!而自己,也必将借此青云直上,获得司马家最大的信任和褒赏!
想到这儿,钟会禁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无声地笑了。他双肩肩头剧烈地抖动着,以致让旁人看上去他仿佛是在为自己遭到曹芳的贬斥而抽泣着一般。
五更天,刀枪剑戟都蒙上了寒霜,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无形的激烈的杀机与震荡——剑拔弩张之间,而又回音四漾。
远处传来阵阵鸡鸣——大帐之中终于响起了曹爽最后的嘶喊:“司马懿无非是想逼我家兄弟交出所有的权力罢了!好吧!我就答应他吧!我们兄弟六人一齐以侯爵之身卸职归府,仍然还可以当一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嘛!”
说着,他拿出那方大将军官印往尹大目怀里一丢,苦笑而道:“丢了它也就好了!这倒说不定是咱们大家的福气呢!你们也休要再争吵了!”
正与曹训、曹彦、何晏、邓飏他们争辩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的桓范听了曹爽这话,仿佛被人当头打了重重一记闷棒,一下呆若木鸡,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终于,他长长一声嘶啸过后,脸如死灰,黯然道:“大将军——您怎能如此脆弱?你们的史书都白读了吗?自动缴械、授人以柄的有几个人是好下场?唉!老夫冒着灭族之危只身突出重围跑到这里,是为了挽救大魏社稷,为了挽救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哪!没想到你们个个居然连奋起最后一搏的勇气都没有!太祖武皇帝啊!您瞧一瞧这些大魏的宗亲贵戚,他们可是将您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基业就这样乖乖拱手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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