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泡沫经济时期,世间一片繁荣好景,男人为了追求女人,花钱如流水也不手软。每次约会都要送一流的名牌礼物,邀请女人上高级餐厅吃饭,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进口轿车送女人返回她的时髦公寓。有时在一个女人身边,会同时有好几个凯子分担这些开销。这些人对于自己私底下被人讥为负责接送的司机、负责请吃饭的饭主、负责送礼物的金主等等自然毫不知情,而女人却和真命天子去豪华大饭店上床,事实就是如此。
恋爱通货膨胀在平安夜这晚迎向最高潮,为了这一晚,男人纷纷预约餐厅,事先订妥饭店房间,奔向蒂芬妮(tiffany)。饭店间间客满,餐厅吃定客人的弱点,把圣诞晚餐标上贵得可笑的价钱。蒂芬妮大排长龙,没买到“OPEN ”银链的男人就得做好被女友甩掉的心理准备。
我也曾是这样的笨男人之一,穿着不搭调的宽松时髦西装,手捧玫瑰花束,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会觉得门槛太高的饭店大厅等候女友,一心认定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让女友跑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对于男人们的献身大战,女人早已司空见惯,她们的要求愈演愈烈,就像反覆练习挥棒击球般一次接一次袭向我们,跟不上要求的人就会被淘汰。
但是当时很快乐,恋爱的通货膨胀和任性的挥棒练习对我们男人来说虽然不容易,但困难愈多,克服之后得到的东西似乎也愈有价值。所以,在还没确定能与谁共度圣诞节前,就已抢先订下饭店房间,不惜将购屋定存基金解约也要买蒂芬妮的项链。
现在,我和那时有同样的冲动,虽然不再像当时那样企图砸下超乎必要的钱,但光是盘算要和秋叶在哪间店共度便兴奋不已。幸好,现在要预订餐厅已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只是,正如年轻时代的我遭遇过种种障碍,现在的我眼前也矗立着一道高墙。那就是,我已有必须一同度过圣诞节的家庭。
平安夜正一分一秒地逼近,我很焦急。事到如今,我不能跟秋叶说还是无法见面。该如何是好?我拚命思考,得到的结论就是──单凭自己一个人绝对办不到!
“喂,你疯了吗?”新谷的反应正如我所料,他放下芋头烧酒掺热开水的杯子,长叹一口气。“如果只是外遇倒也还好,没甚么好惊讶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发生过这种事。”
“啊?真的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可是上次你不是还说我们在世人眼里,已经是欧吉桑不是男人了。”
新谷皱起脸。“如果单论道德,我们的确已不是男人,重拾男人身分也就是抛开道德之时,所以外遇才会叫做不伦。”
从新谷的嘴里,冒出和他的形象完全不搭调的道德这种字眼,令我有点错愕,同时也很沮丧,原来连他这种男人都在乎道德。
“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握紧生啤酒的酒杯。
“事到如今,你垂头丧气又有甚么用?我无意劝你结束外遇,你也不是傻瓜,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想必你早就这么做了。心里一直想着要结束、要结束却还是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外遇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可真了解。”
“但是,唯独你承诺平安夜幽会这件事我实在无法赞成。我告诉你,唯独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还是不得不许下承诺吗?我是不知道个中内情啦,但你最好打消念头,否则那已不是单纯的玩火游戏了,你该不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
“甚么心理准备?”
“和有美子离婚的心理准备呀!”
我微微摇头。“我想都没想过……”
“那最好,本来就不该有那种念头,外遇应该在绝对不离婚的前提下进行。”新谷说到这里,满脸诧异地看我。“喂,你在发甚么呆?”
“啊?没有,我之前是没想过要离婚啦……”
“你可别说但是现在听我说着说着,就突然萌生这种念头了。听着,渡部,我不会叫你现在立刻停止外遇,但是唯独这点你绝对要遵守:千万不能让有美子发现,别做任何会露出马脚的事。这是游戏规则。”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才会有平安夜与情人幽会的傻念头。快点醒醒吧,渡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做个深呼吸,喝了口啤酒。
“知道了,我不会再求你了,跟你说这种麻烦事真不好意思。”
“你打消念头了吗?”
“不,我只是说不会求你帮忙。”
“渡部……”新谷万分为难地挑起眉尾。
“我已经许下承诺,事到如今,我不能告诉她那是骗人的,况且我也不想让她在平安夜忍受寂寞。”
“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她和有妇之夫谈恋爱,就得有这种觉悟,她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
“她知道,她也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
“可是我自己无法接受!她基于某些因素已经失去了家庭,我不能撇下这样的她,自己去和家人共度佳节。”我拉过帐单,打算连新谷的酒钱一起付。“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慢着,渡部,我们再喝一杯。”新谷咚咚猛敲自己的额头。“万一被有美子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小心不让她发现。”
“你当然该这样做,但你也得先设想一下,万一东窗事发时怎么办?基本上,无论被逮到甚么证据,你当然都只能否认到底,但是有时这套也会不管用,我是在问你到那时要怎么办。无论如何,你绝对不能一时冲动提出离婚喔!因为那样做谁都不会得到幸福。”
“纵使我不提离婚,我老婆说不定也会主动要求吧。”
但新谷再次用力摇头。“她不会说。”
“为甚么?”
“因为女人很聪明。”他大口灌下加了热开水的芋头烧酒。“我刚才不也讲过了吗?谁都不会幸福,有美子也一样不会幸福,所以她不可能选择那条路。”
新谷叫住女店员,又点了一杯芋头烧酒兑热开水,我叫了生啤酒。
“不然你到底要教我怎么办?”
“这还用得着说!”新谷大力拍桌。“如果被有美子发现了,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向她道歉,然后发誓绝不再犯。你要向她下跪,发觉老公偷吃时,老婆首先要求的是道歉,然后是发誓。女人不会被怒火冲昏头做出摧毁生活基盘的莽撞之举。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练习下跪。”
“不过,如果真的弄到那种地步,我也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先道歉。”
“喂,看来你还是没搞懂。”新谷指着我的鼻子。“我所谓的道歉,可不是只有那一时片刻喔。下跪只是赎罪的开始,永远不会有终止的一天,一辈子都得继续道歉。你在老婆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在家里也会无地自容,直到夫妻之间有一方死掉为止。”
从以前就口才过人的新谷,即使在这种时候依旧充满说服力和震撼力。
“怎样,简直是地狱吧?你能忍受那种地狱吗?你已有不惜做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准备吗?”
“虽然不愿想像,但我会铭记在心的,更何况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外遇潜藏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性。”
新谷重重叹气,猛抓脑袋。
“让你迷恋到这种地步,可见一定是个大美女吧?改天我倒想瞧瞧她的长相。”
“你已经见过了。”我说:“在棒球练习场。”
这是个晴朗得吓人的好天气,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升高了室内温度,向来喝热牛奶的园美今早说,她想喝冰牛奶。
“你今晚大概要几点才能回来?”有美子一边在我面前放下咖啡,一边问。
“大概七点吧,前提是如果没加班的话。”
“平安夜还叫你们加班?公司也太不体贴人了。”
“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不确定几时会发生甚么状况。”
“可是,如果没事的话你七点就能回来吧?”
“嗯,应该是。”
“别忘了买礼物喔!还有香槟酒。”看着准备上幼稚园的园美,有美子压低嗓门说。
“我知道。”我对她挤挤眼。
早在一周前我就已告诉有美子,今晚要在家吃饭。去年我们一家三口是上馆子庆祝,但今年我无法如此承诺。给母女俩的礼物和香槟前天就已事先买好,现在放在公司的置物柜里。一切都是按照新谷的建议。
吃完早餐,我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穿上鞋子时,放在旁边的纸袋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是甚么?”我问。
有美子把手伸进纸袋,拿出来的是上次那种用蛋壳做的圣诞老公公。
“今天傍晚,幼稚园会有个小小的圣诞派对,我打算到时候带去给人家。”
“听你这么一说,之前你好像的确提过这回事。”
“结果,我总共做了十五个,累死了。”
“记得让园美替你按摩一下。”
我边说,边取出手机,愤然咂舌。“啊,惨了。”
“怎么了?”
“手机快没电了,昨天我忘记充电了。”
“那你要把充电器带着吗?”
“不,算了,如果忘在公司反而不好,我到便利商店再买一个。”
平凡无奇的对话,但是有美子应该没发觉这段对话之中隐藏着重大意义。
我像平时一样在有美子的目送下走出家门,服装也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得一如往常才行,连一点点差异都不能有。对已婚男性而言,平安夜不是特别的日子,没必要精心打扮。
到了公司,我先找秋叶。她坐在电脑前,正在看某本杂志,桌上放着即溶咖啡纸杯。
我确认她的周遭没人后,从自己的座位打电话。她身旁的电话响起。
“电灯一课,您好。”秋叶的声音传来。
“是我。”我稍微把脖子向后扭,我知道她会从电脑后面看着我。“今晚,没问题吧?”
“我是没问题啦……但你真的可以吗?”
“应该不成问题,地点和时间就照我之前说的。今天我会把手机关机,如果有事要联络就寄电子邮件到我的电脑。”
“你为甚么要关机?该不会是打算硬生生地搞失踪吧。”
“搞失踪?”
“你对你太太报备过今晚会迟归吗?你该不会甚么也没交代,一心以为只要关机就没事了吧?如果你那样做,事后会很麻烦喔。”
“我不会做那种事,你不用担心,那么,今晚就这么说定了。”
挂断电话后,我偷窥秋叶,她正朝我看来,一脸纳闷地歪起头。我莞尔一笑,朝她点头示意。接下来那几个小时,我坐立不安。我一直在等一通电话,无论是在看图或是与人商谈之时,我都忍不住去注意桌上的电话。
下午四点过后不久,那通电话打来了,是有美子打的。
“手机的充电器,你没买吗?你的手机完全打不通。”
“我买了,可是无法顺利充电。找我有事?”
“这个嘛……”她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刚才新谷先生打电话来,他好像想跟你联络,可是同样打不通你的手机。”
“新谷说甚么?”
“老公,有一位野田老师你认识吗?”
“野田老师?噢,认识啊,那是我大学修专题讲座时的老师,不过他现在当然早已退休了。”
“听说那位老师过世了。”
“啊?”我继续使出浑身解数演戏。
晚间七点,我按照预定计划在自家桌前坐下。把小狗布偶送给园美,白金项链送给有美子,桌上放着圣诞蛋糕和香槟酒。
“真是太倒霉了,居然选这种日子守灵,可是我不去也不行。”
我边喝香槟,边不耐烦地抱怨。
“你要搭几点的新干线?”有美子问。
“搭八点多的应该来得及,十一点会抵达新大阪车站,我再从那里搭计程车去守灵会场,大家应该已经先赶过去了。”
“真是辛苦。”
“抱歉,无法陪你们。”
“这也不能怪你,况且,你好歹也已经先尽过家庭义务了。”有美子的目光移向园美,园美正在沙发上和小狗布偶玩耍。
三十分钟后,我钻进计程车。目的地不是东京车站而是汐留。我已预订高层大楼最顶楼的餐厅。我身旁放着旅行袋,里面装了丧服。我向有美子说明,今晚要帮忙守灵,明天在丧礼会场当招待。
其实野田老师是在两年前过世的,但那时出了某些差错,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我自己也是直到最近才得知老师过世的消息。这件事我没告诉有美子,反倒成了天赐良机。
八点整,我抵达餐厅,环绕全店的玻璃帷幕外是东京的无垠夜景。我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到窗边席,身穿黑色洋装的秋叶早已在座。她仰望我的双瞳,似乎有点湿润。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说。
“怎么会。为何这么说?”
“因为,”她蓦地叹息。“这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怎么会强人所难,我不是如约而来了吗?”
“我很高兴,但是……”她垂首。
“怎么了?”
秋叶凝视我,朝我伸出手,她的指尖碰到我放在桌上的手。
“虽然高兴……也很害怕。”
“你在说甚么傻话。”
我唤来服务生,点了两杯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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