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多用来形容红颜与蓝颜知己。
他们彼此倾诉心事,分享成功与失败;
当男生们在追忆那些年曾经追过的女孩时,
也一定会记起那些年帮他们追女孩的女兄弟。
面试那天,临时被叫去人事部换墨盒,杨川不熟练,染了几个指、头的黑。
在去洗手的时候,盥洗台的大镜子照进一个人,杨川抬头看了镜子一眼,她黑发红唇,不是特别漂亮,但那利落洒脱的举止,有种强大又冷静的美。
一如镜子里的所有女人,她也左顾右盼,整理着头发。杨川知趣,低下头把泡沫冲净,甩了甩手,正要离开。
“等等,来帮个忙。”她看着镜子。
“我?”杨川奇异,他根本不认识她。
“我后面有根白头发,不知怎么长的。”她拧着脖子,有点费劲的样子,“还揭竿而起,翘起来了。”
她的短发很黑,浓过最深的夜色,哪里有什么白头发。
“我够不着,你帮我拔掉,过来呀。”她皱皱眉,好像在跟熟人说话。
杨川只得走近,必须得这么近,才能看清楚她的发丝,这真有点尴尬。他把身体拉远,努力往前伸着头。别扭的姿势。
她的头发黑亮滑顺,淡淡的、很干净的香气。
“看见没有?”
“嗯。”他发现了,细细的一丝小白发,微微摇曳着。
“拔掉。”
“好。”他笨手笨脚地拈起来,想了想说,“可能会疼一下。”
“别废话,快点!”
他这才扯了下来。她回过头,拈过这根头发说:“可怜白发生。”
转身走开几步,又停住,杨川以为她要补一句谢,谁知她说:“你别以为我很老。”
她当然不老,只看面貌,她甚至比玫玫还小,只是那份气场是玫玫再长十年也未必有的,玫玫是那样小鸟般怯怯地、永远无助地躲在他背后的女孩。
玫玫在等他,她刚从行政部溜出来。面试的是他,紧张的却是她,绞着双手,忧心忡忡地转来转去。
“戴眼镜的那个男的说什么没有,他是人事部经理呀。”
“那个胖子呢,那个胖子为难你没有呀,他有时很凶的。”
“自我感觉好吗?不会有问题吧,阿弥陀佛,我在这儿给你求了一上午的佛了。”
杨川少不得好言安慰她一番:“放心吧,没那么差,就算进不了外销部,做保安也行,就算做不了保安,扫地的也干,一定能打进你们公司,一定能天天一起上班下班,一定一定在你身边。”
玫玫笑了,眼里莹莹闪闪,走廊上人多,她只能捏捏他的手。
他那刻的心情真是无限感慨。
十六岁那年他就给她承诺,虽然那时不懂什么,但从不后悔说过的那些话。
他说十八岁他们要一起上大学,去同一座城市,读同一所学校,坐在一个教室,一起去饭堂打饭。
他说二十二岁他们要一起毕业,留在同一个地方,进同一家公司,买一套房子,一起吃早餐上班、一起回家做饭。
他说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他们要去最美的地方度蜜月,什么地方最美,其实那时他和她也不知道。
这样的爱情很土气吧,可那就是他们的故事。这么多年下来,谁也离不开谁了,他是她的骨头,她是他的肉,没有他,她总是虚软软地立不住脚;她不在身边,他总是空悬悬地时刻牵挂。
其实,也有段不在一起的时间,还真不短,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
毕业的时候,省城有家大国企来学校招人,他被选上了,玫玫没有,不过也找了个不错的单位,面试、笔试很顺利,都准备试用了,偏巧玫玫妈那段时间胃溃疡住院,要她回来方便照应。当时杨川也想跟着回来,但国企的合同签得死,违约要赔笔钱,他家境一般,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于是两人商量着先这样,等等再看。
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好长啊,每一天都是搓成无数粒分秒捏着过的,电话容易,视频也不难,但声音再近,面容再真,都不算此时此刻在一起。
那是不一样的。
她半夜发烧肚子痛,不敢吵醒父母,也不会打车去医院,只是抱着电话对他哭。她熬夜写的报告被主管改错了数据,经理骂的却是她,她也不会申辩,也不敢抱怨,只会在盥洗室里抱着电话对他哭。想从前朝朝暮暮的甜美,她哭;无端担忧将来的路向,她也哭。哭是她应对这纷杂世界的唯一方式,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疼那些眼泪,除了他。
既然没有那么长的手臂,穿越迢迢的空间去擦她脸上的泪,那他只能整个人地回来。
这是承诺。
杨川觉得自己像头牲口,被人拉出来走两步那种。
姚经理带他进了外销部办公室,人人都在对着电脑忙,也有说电话的,站着说的,将话筒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说的,语速都很急很忙,好像稍微慢点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所以当姚经理说,这是杨川,新来的跟单员,你们谁带带?他们也是边看过来一眼边笑笑点头,而键盘上的手指没停,话筒边的嘴在继续。
在外销部里,跟单员和业务员是最紧密的搭档,业务员拼死拼活抢来的单子能否完美成交,全靠跟单员的醒目老练,谁愿意找个生手来冒险呢。
最多不过一分钟的停顿,他却觉得分外漫长,等着谁把自己领走,那点低微的巴望和凄惶。
“我要他。”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办公桌的蓝色屏风遮住了她的脸,只看见高扬的左臂,像拍卖行的举手。
“外销部的女超人,喻华。”姚经理很高兴,“杨川,你运气不错。”
她这才站起来,黑发红唇,利落洒脱,唇边一点笑:“已经见过了。”
他也笑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紧张之后的放松,一时竟没想到什么得体的话,只是点点头。直到这天中午下班,他才好不容易想出几句荣幸、感谢、指教、包涵之类的漂亮场面话,在心里练了好几遍,可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生硬。
喻华嘲弄地看着他:“你一个老实人,何必为难自己说这些。”
他脸红了。
走出门就见到玫玫在楼梯口翘望,这时喻华回头问:“要不要跟我去吃饭,饭堂很差劲,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全公司只有我知道。”
他迟疑着该怎样回答,玫玫已经迎上来,挽了他的胳膊,温柔亲热地跟喻华说话,怯怯地但不无骄傲地笑着:“喻华,他是我男朋友,以后就交给你了,拜托多多调教。”
喻华反应得那么敏捷,话音未落,她已经咯咯地笑了:“怎么调教?一边调戏一边教?”
玫玫也被逗乐了:“你随意,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只要你不嫌弃。”
杨川有些窘,喻华笑着看看他,没再说下去。
就这样,他成了喻华的搭档。这的确是个强大的女孩,连续两年当选金牌业务员,做起事来就像踩着几个风火轮,英语口语又那么流利铿锵。据说,她的销售通常都在十分钟内搞定,一边约见大客户,一边在路上又敲下几个小客户。
她和客户谈订单,谈笑风生却滴水不漏,转过身来看样品,眼光又极其锐利,一点色差和瑕疵都蒙混不了。她还骂人,杨川来的第三天就见识到,有批到西班牙的货,货运代理搞错了交货时间,喻华带着他冲去人家的公司,劈头盖脸就一阵狠骂,那个男操作都快给她骂哭了。
出了门来喻华突然回头看杨川,想来那时他的表情也有几分震撼,不及调整,喻华问:“怎么,吓傻了?”
杨川直言:“那倒没有,不过我是有点胆小。”
“放心,我舍不得骂你哦。”她调侃着,见他有些不自在,又咯咯笑道,“你还真害臊了,这才叫一边调戏一边教呢。”
可是真的,和喻华搭档,这两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没骂过他。
这很罕见,相处下来目睹耳闻她骂过经理、骂过同事、骂过客户,当然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真厉害,句句都辣,可句句都在点子上,而且神色冷静、思路清晰,即使被骂的人感觉讪讪,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记得他跟的第一个单,新手吧,难免手忙脚乱,出货时包装箱贴少了个标志,发现的时候,货都到码头了。那是个湿冷的春夜,他赶到货仓,却发现喻华已经在那儿忙了。
他很愧疚:“真对不起,你回去吧,今晚我一定——”
“把那个箱子搬下来,你有力气,负责搬箱子。”喻华打断他,“哪来的时间说废话。”
“我不想连累你——”他搬着货箱,看她麻利地贴着不干胶。
“一条绳的两只蚂蚱不就是连着累的吗?”她戏谑地,却语气轻松。
那是很累的活儿,两千箱货,两千次重复枯燥地抬手低头,深夜两点多才完工,她累了,敲着后颈,捶腰,张开两掌看看,贴胶纸的满手灰黑脏,她皱眉。
整晚他都在不安,他想,随便她骂几句吧,或者埋怨几句也行。
谁知她突然笑了:“我得谢天谢地呢。”
“什么?”
“幸好货还没上船,能救得回来。”
“我的错,该批评、该扣钱的我都认。”
“少来了,你是我见过的失误含量最低的新手。”随即又笑着补道,“这句不是调戏,是表扬哦。”
走出门,春寒细细,凌晨街边寂寥,远远却见一蓬炭火。
喻华欢声指道:“烤肉串!那边是不是烤肉串啊兄弟!”
杨川说:“是啊。”
“你带钱包了吗?”
“带了。”
“钱包里有钱吗?”
“有啊。”
喻华瞪他:“那你干吗不请我吃?”
他笑着说:“好。”
好像她的心情因烤肉串变得特别好,黑冷的街头,暖红的炭火,暗暗地映着她的笑靥。她吃烤肉串的样子就是个小姑娘,在小学校门口随便能见到的小姑娘神态,又着急又娇憨,那心思是很单纯的,轻易就欢天喜地了。
走的时候,杨川打包了四串,小心地抓在手里。
喻华很伶俐:“给玫玫的?”
“嗯,不过她可能睡了。”
“睡了还打包,过夜就不好吃了。”
“我是怕她会醒,醒的时候突然想吃什么东西,当然她要是不醒就不用吃了。”杨川觉得自己很啰唆。
喻华笑笑,片刻才说:“玫玫真幸福。”
其实细细回想,写在纸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华有个客户是伊朗的采购商,那年秋天来看厂,因为这次采购的电脑桌量比较大,原来的工厂应付不来,恰好杨川有个朋友阿章开了间家具厂,他好心帮人,就极力推荐给喻华。
当时喻华就说:“其实做熟人的生意很冒险。”
杨川不解:“这是双赢啊,采购商需要货源,阿章的厂需要订单。”
喻华看看他:“你信他们吗?”
杨川笑了:“当然信了,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他人很好的。”
喻华不笑:“我不管他好不好,反正我信的是你。”
开始挺顺利的,谈判、下订单、签协议,喻华出手总是不同凡响,伊朗采购商跟阿章的家具厂签了五年的协议,每个月三个订单。阿章的厂第一次接外单,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兴得不行,天天打电话要请杨川和喻华吃饭,喻华不去,淡淡道:“吃个饭就熟了,熟人开口要钱,就难了。”
阿章的电话后来就少了,少到没有了,甚至杨川打过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杨川很信他,一起玩大的朋友,阿章的爸妈兄姐也亲如自己的家人。先前喻华因为他的面子,有意把佣金压低了许多,平常都是按总金额的3%,这次只在单价的基础上每张加10元,当时阿章的妈妈还感动得要命,搂着喻华的肩膀说:“我们不会让你白辛苦的,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到处跑真挺不容易的。”
眼看支付的时间一拖再拖,他才开始担心,却又在喻华面前帮阿章找借口,会计出差啊,赶订单很忙啊,资金周转不开啊,他心眼实,哪里会说什么圆溜溜的谎,幸好喻华也不怀疑,每次只说:“行啊,没关系。”
他厚着脸皮、硬着头皮,终于有一晚在阿章家里摊了牌。这个他从小就玩到大的朋友,开口就叹气:“哥们儿啊,不是不想给你们佣金,而是这个单我们根本就没利润啊,你看这一大家子都靠我,我爸妈想去欧洲玩一趟都舍不得,他妈的什么都涨价,工人天天要加薪,这日子还要不要人活!”
他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杨川却是兴冲冲的模样,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喻华面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数数对不对,阿章他们特别感谢你,总想请你出来吃饭。”
喻华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杨川笑:“我也有,不过你的功劳最大,应该拿多些,上次阿章妈都说了,不能让你白辛苦。”
喻华笑了一声:“出手真大方。”
杨川说:“那当然了,他们一家人都很好的。”
喻华还是笑:“这么好的人,那今晚就一起吃顿饭吧,邀请了那么久,钱也到手了,不去多不好啊。”
杨川咿哦着,喻华脸色一变:“明明是个老实人,何必难为自己干这些!”
他很尴尬,又忽然难过起来。是的,自己是个老实人,没用,一个老老实实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没和他签书面协议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仗着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情义是不是?”
“是。”他颓然地答。
“没关系,你早晚会学到这课。”喻华的声音和缓而冷峻,“好吧,现在你让开,我要出手,我要让他们知道,背信弃义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
杨川急忙阻拦:“喻华,算了,真的,算了吧。”
他停了一会儿:“二十几年的朋友,毕竟。算了吧。”
喻华生气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骂人前的习惯动作,他等着,可是她咬着嘴唇,刷地坐下去,扯过一张纸飞快写起来。
“看吧!”她把纸拍在他手上。
满纸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认得很吃力,却不料喻华忽地反手夺回,撕个粉碎扔进废纸篓。
“那是什么,我还没看清——”
“骂你的。”喻华恨恨地,却又莞尔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买房子的钱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她知道,没关系,反正买房子还差好多呢。你收下,真的,这是你该得的,你别管怎么来的。”
“不要!”
“你不要这钱,那我,我就没脸在这儿干了。”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里的倔强她听得出来。
“好啊。”喻华一笑,把信封放进包里,“那我就要了。”
那段时间杨川很灰心。
特别怀疑自己,还有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那些坚持是否可笑,那些努力有没有用,那些相信会不会很傻。他甚至怀疑自己回来得对不对,他有能力给玫玫幸福的生活吗,他凭什么给她安全感呢,玫玫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买套房子,他都给不出个准确的时间。
怀疑的人不止他自己。有次运气好接了个大单,是个非常重要的美国客户,杨川心情自然是兴奋又忐忑,开始计划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头怕他出错,这单子要换个经验足的人来跟,必须保证百分之百稳妥,重要嘛。
也说不上失落,好像该预料到不是吗?把客户资料交还经理的时候,他还很懂事地笑了笑。
谁知晚上喻华打电话来:“确定了,让你跟!那个美国客户。”她似乎刚爬完楼梯,还喘着气。
“我不行,经理说了,要换个经验足的人。”
“你当然行,我知道!”她很急、很大声地在话筒里说。
“你听到吗,杨川?你行!”她给他打气。
他久久无言。
“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外贸界的金牌业务员,我是外销部女超人,我入行快五年了,我的客户遍及五大洲,我做成的订单过亿!你说我怎么牛的人怎么可能会看错人?!”她开始咯咯地笑了,“兄弟,你肯定行!”
后来才得知,这个订单喻华是怎么争来的。从东北出差回来,下了飞机直奔外销部经理室,拖着拉箱,身上还穿着北方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天气的羽绒服,也不管经理在和谁谁谁谈什么什么,桌子一拍,直截了当:“那是我最好的搭档,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让他干,我也立马不干。”
他不怕人家负他、害他,他只怕这样赤忱地信他。
就为了她这句话,真是豁出命去干。正是用工忙的时节,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户,全城二百多家大厂小厂他都走遍,从早到晚泡在厂里,几千箱货都要开箱一件一件亲自验检。一件一件地经过他的手,那些冰凉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里有了温度和生命,百分之百地稳妥。
那个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顺利出货那天,喻华笑着抬起右掌,他会意,响亮地与她相击。她的手掌小而柔软,力道却不小,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虚虚碰一下,喻华不乐意了,她说有诚意的击掌相庆必须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后来,这成了他们默契的动作,开心时是,流泪时也是。
其实,他不是轻易掉泪的人,男人嘛,总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华见日本客户,喝酒是免不了的,杨川怕喻华受不住,抢着帮她喝了几杯,客户有心为难,白酒洋酒混了几种灌他,便大醉了。后来怎么散的,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少有地话多,怨妇似的,舌头都打结了还要唠唠叨叨,说大学时代的梦想,说梦想的泡泡,笑自己的天真愚蠢,却又不想改变,说前途的缥缈,再擦眼睛也看不清的前程;说去加工厂跟单,整天赔笑赔小心赔时间,连个普工的窝囊气都得咬着牙受;说买房子不够钱,房价总在涨,玫玫的妈妈不给好脸,自己什么委屈都得忍着,怕玫玫知道了又担心又哭。
他太憋了,喘不上气来,要张大嘴巴来呼吸。
喻华静静地听着,拧了方热毛巾细细擦他的脸:“哭一场吧,你不用永远都那么强,哭出来就好了。”
他没哭,倒是吐了喻华一身,想来真是狼狈不堪,还好她不计较,又像是浑然忘了,以后也没提过,却在他要交房贷首期的时候,晚上约他出来,随随便便塞了五万给他:“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正好还你。”
“怎么会?”杨川惊诧。
“上次你自掏腰包给我那两万啊,到我钱包里就繁衍生息成了五万,告诉你啊,我的钱包是个聚宝盆,钱会越变越多,比股市还多。”她笑嘻嘻地说。
杨川坚决不要,他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搞定,她的钱赚得也不容易,他心领就是,推来推去地,喻华突然恼了:“我不缺钱!一年上百多张单我数钱都数不过来!我缺的是一个能让我信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让我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值得信的值得一辈子全心全意信的人!”
她喊着,声音有些异样,却突然背过身去,用狠狠的语气说:“你走开,走远点,走!”
他捧着那大摞的纸币,愣愣地站在离她二十多米远的地方。
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来,脸上又恢复了冷静和自信。
“就当我借的,将来我要还你。”杨川把钱放进包里。
喻华戏谑地笑着:“你欠我的,还得了吗?”
他怔了一下。
直到离开公司的前半年,杨川的业绩已经非常不俗,年底的KPI考核分数名列全公司第二、年度优秀员工。经理有意让他独立接单,顺便带带新来的跟单员,他不肯,表面找的理由是自己英语口语差,还是跟单比较合适,心底的那个理由却是,他答应过喻华,尽管没说出来。
他们合作得非常愉快,她只管接单,厂家那边的事有他在,一点也不用操心,两年四个月十二天,客户的质量投诉是零。那次喻华半开玩笑说:“怎么办杨川,你太好了,要是你有天不干了,那我就完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搭档了。”杨川笑笑不答,心里却想:你干一天就陪你一天,又如何?
那次祖母大寿,杨川请了两天的假回家,酒宴喧闹中接到喻华的电话,他紧张,以为她遇到了什么急事,匆匆跑到僻静的走廊说话,却听到喻华在电话那边咯咯直笑:“没事,别急,等会儿要去见个厉害的客户,突然有点没底儿,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现在有底儿了。”他失笑,笑这个强大冷静的女超人有时也会这样傻傻地孩子气。
却想不到自己也会如此。喻华去德国参加展会,那一星期,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无味,时常抬头望她的桌子,又笑自己无聊,难道望多几眼她就会突然出现吗?知道她爱干净,早上必给她擦一遍桌子,傍晚下班的时候,斜射的光柱里好像又有灰尘落下,便再擦一遍,他喜欢她的桌子光亮清爽。她回来的前一天,很想给她点惊喜,特意去买了几枝香水百合,繁花中她只爱这个,说这种花素洁又有风致。可是走到半路,又恐怕太过着意,想想还是留在了路边。走了一段路再回头望望,风里微微掀动的花朵,很美,但不能直接给她,也许永远不能,那种惋叹的依依。
其实那时已经有份新工作在等他了。大学的几个师兄注册了一间公司,留了股份给他,让他过来帮忙,无论薪酬和发展都很可观,他拖着,拖着,知道她还有半年就能升职,怎样都要再留半年。也就做好了辛苦的准备,两头跑,晚上加班,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落形落得厉害。喻华几次问起,他总笑说减肥,后来还是玫玫无意中说了真相。
那天傍晚加班,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个,杨川低头在做流程卡,喻华走过去说:“下个月你就别干了。”
“干吗?经理都没炒我。”
“你别死撑了,两边操心两边跑,瘦得像个鬼。”
“没事,没那么娇气。”
“人往高处走,机会来了就得当机立断。”
“知道了。”
“那就听我的,明天就去提辞职,要不要陪你去。”
“再等等。”
“你别拖拖拉拉行吗?”
“不急,吃了庆功宴再走,再有几个月你不是要升职吗?”他笑笑。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去茶水间冲了很久的茶。
再回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急:“都快七点了,你弄完没有,我等着发给客户呢。”
杨川说:“就快啦。”
她在找他的碴儿:“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这是什么效率啊!一个流程卡都要老老实实、吭吭哧哧写那么久,我真受不了你这又老又实的愚蠢,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老实人,在这个现实得要命的世界里,和一个老实人搭档就等于自愿陪葬!”
杨川愣了。
她狠狠心继续说:“你真以为没你我就找不到更好的搭档啊,没有你之前我照样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欣欣向荣,你走了任何人都可以代替这个位置不用一分钟地球照样转美金照样赚,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你是耶稣是释迦牟尼,还要拯救全人类啊?你别那么天真、别那么自恋,去照照镜子称称斤两好不好,求求你了!”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重的话了,杨川默不作声,关上抽屉就走。
她脊背挺直地站着,高傲而凄凉地想,自己真的很会骂人。
她约摸着那个人该下了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终于忍不住跑到窗前去望,等他出来,该出来了,怎么还没出来?
却听到背后有人说:“傻乎乎地看什么呢?”
回头见杨川又折返,脸色如常:“忘了跟你说呢,昨晚那个取消订单的新西兰客户,回收的生产单是OP单——”
“你就别再操心了,行吗?”喻华喊,心情复杂难陈,“我又不是玫玫,动不动就满脸眼泪每分钟都要人护着宠着捧着,你以为你有几辈子,你以为你有多少颗心?!”
他就这么看着她。
“别这么老实地盯着我!”她避开他的眼睛,“好吧,我是讨厌老实人,他们总是天真得——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终于点点头:“好的,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给我电话,朋友之间不用客气。”
“才不是你的朋友!”喻华转眼已经笑了,扬起右掌,用尽全力击一下他的掌,“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他的掌心有轻微的痛楚,久久仍在。
辞职离开那天,喻华一早就出去办事,想等她回来正正式式道个别,等了半晌也不见人。走出公司院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二楼的窗,虽然明明知道她不在。
他和玫玫没多久就举行了婚礼。
十年前的承诺——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真的是这样,二十六岁,雪白的婚纱,金色的小皇冠,火红的旗袍,鬓边的红玫瑰,跟设想得一模一样。除了因为新公司业务太忙,蜜月要推迟一些,况且什么地方最美,玫玫还在踌躇,她要花很长的时间上网找资料,看别人的游记照片,还有旅行社的打折广告。
一个老实人,只擅长老老实实地计划,然后一点一点按部就班地实现,玫玫很满足,他也没什么不满意。
婚礼那晚,酒宴之后大家在KtV唱歌。喻华叫他出来,面对面地站着,背后的包房里音乐震耳欲聋。
开始她开玩笑地说:“我今晚喝多了点酒,等一会儿可能会胡说八道。”
杨川的心本能地紧了一下,怕又好像期待着她会说出什么。
她看着他,微笑着,却慢慢换了非常郑重的表情:“杨川,作为你的兄弟,我要对你说,从今以后,玫玫就交给你了。”
他低头看着她,说:“是。”
“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
“不敢。”
“从今以后,杨川就是林玫玫的了——”她笑着,声音却变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有东西哽住了喉头。
那一瞬的静默好像特别漫长。
突然喻华咯咯地笑起来:“真是神经病,你说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咱们这样,还以为我在说,你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好了,你该进去了,一会儿新娘找你。”她侧着头,眼里莹莹的,习惯性地张开右掌,想想却又放下。
“等等。”她流着泪,却一直笑,忽然伸出双臂,“——兄弟,来抱抱。”
他轻轻地拥抱着她,她的短发浓过最深的夜色,那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这么近,这么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肩上,好大的一颗,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有这么大颗。
这年年底,喻华升了经理,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分公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她的音信了。有次在街上听到一个人的手机铃声,任贤齐唱的几句歌——“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就在寒风里痴痴地站了半天。
他的兄弟,不是那些哥们儿,是一个女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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