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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马戏团

        谁不知道桃树街上的东风马戏团呢。

        这家马戏团曾经无限风光,风光了三十年。他们驯养的骏马最喜欢挑战熊熊烈火,擅长穿越各种口径的火圈。他们驯养的猴子热爱劳动,善于模仿建筑工人,肩上搭一块花毛巾,心甘情愿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车。他们驯养的老虎号称音乐家,有着罕见的艺术素养,不仅欢迎驯虎师站在虎背上横吹牧笛,还能用它的虎牙叼着牧笛,吹出《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基本旋律。他们驯养的大象对体育运动很有好感,驯象师利用它的身躯锻炼体魄,长长的象鼻是驯象师的单杠,驯象师吊在上面,可以连续做一百个引体向上。

        柳生记得以前看过一档电视节目,东风马戏团的一头老虎和一个女驯兽员,分别代表动物和演员,接受主持人的采访。他记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欢欢,女驯兽员的艺名是乐乐。印象最深的是乐乐回忆她与一个非洲总统和东南亚国王的交往,言辞之间,透露出那两位贵宾曾经是她的超级粉丝。主持人问及一段传说中的桃色新闻,乐乐女士,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那个非洲总统是否曾经想把你带回非洲?柳生竖着耳朵听,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竖着耳朵在听,可惜女驯兽员闪烁其词,既没有澄清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倒是那头老虎的表现让人欢喜,主持人当时请老虎向全国观众说点什么,老虎欢欢嘴巴一张,吐出一个横轴,然后用虎爪铺开横轴,铺开了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恭喜发财!

        柳生不认识那个名叫瞿鹰的男人,但阿六迷恋过马戏,见过舞台上的瞿鹰。阿六告诉他,瞿鹰就是那个表演白马穿火山的驯马师,论驯术全国一流,又兼外表英俊潇洒,当年曾经大红大紫。东风马戏团解散之后,阿六还见过瞿鹰,说他把马戏团的马牵到西郊游乐场教人骑马,阿六去骑了一次钻火马,只骑了十分钟,也没有钻什么火圈,瞿鹰竟然收他八十块钱,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马戏团替人讨债,这事情多少有点怪诞,柳生心里没有底。他原先想约上七八个精兵强将,以此营造必要的声势,但最后的结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来了。阿六想要两条香烟的犒赏,春耕胃口大一些,说我不要香烟,这次要到了钱,你再带我去香港旅游一趟。

        他们在桃树街上寻找马戏团,走来走去,浪费了很多时间,记忆中马戏团那道威严的大拱门,似乎人间蒸发了。马戏团原址东面的红房子改头换面,开了一家游戏厅,很多孩子在里面打游戏,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丝绸经销部占用,橱窗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丝绸,店堂里站着一个男人,拿了一只电喇叭对他们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进来看看进来看看!柳生走进了店堂,对那个男人说,你五大三粗的在这儿卖丝绸啊?我们不买丝绸,我们找马戏团,那么大的一道大拱门,怎么会不见了呢?那人扫兴地放下电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儿还有什么大拱门?要找马戏团,到角落里去找吧。

        他们转回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马戏团的门。已经是小门了,准确地说,是一扇侧门,开在游戏厅的西墙上。门上贴着供电局的欠费通知单,还有老军医治疗梅毒的小广告,一张盖着另一张。柳生推开门,看见一条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尽头可见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树上晾着一条格子被单。阿六鼻子灵,先闻到了马粪的气味,他跑进去对着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研究了一番,说,是马粪啊,这儿肯定是马戏团了。

        他们穿过通道,都下意识地吸着鼻子。马戏团的空气是不一样的空气,有点腥,有点臭,还有一点点辛辣,那是动物们遗留的气息。走近那棵大树,阿六一眼认出是舞台上的背景,他称之为老虎树。柳生问他为什么叫老虎树,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小时候这么叫的,因为这树一摆出来,老虎就要登场了。老虎树下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不知道是门房,还是过气的演员,她懒洋洋地剥着蚕豆,豆子嗒嗒有声地丢进碗里,空瘪的豆荚都扔到了一面铜锣里。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盘问道,你们哪儿来的?来买什么?

        不买什么。柳生说,我们来找人的。

        知道你们找人,找人买什么?

        你们这儿不是马戏团吗?柳生好奇起来,你们马戏团,能卖什么?

        什么都卖。卖了东西发工资。女人说,狮子卖了,老虎卖了,猴子卖了,连兽笼都开始卖了。

        阿六在旁边插嘴,一只老虎卖多少钱?

        女人从头到脚地打量阿六,撇着嘴说,老虎浑身都是宝啊,要好几十万呢,一般人买不起的。

        那猴子呢?阿六又问,猴子便宜点吧?会拉板车的猴子,一只多少钱?

        女人朝对面一间办公室张望着,小张不在啊。她说,猴子的价格要问小张,他管猴子的。

        柳生及时推开了阿六,对女人说,你别听他的,他连猴子也买不起。我们找瞿鹰谈点事,瞿鹰住在这里吧?

        找瞿鹰?那你们是来买马的?女人说,只剩下他的几匹马了,他不一定卖,听说要开骑马俱乐部,做生意。你们要找瞿鹰,就跟着马粪走吧,他住在马房里。

        马戏团里空寂无人。他们经过了大排练厅,门窗都还开着,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木箱,有苍蝇绕着几只快餐盒飞舞,一件鲜红的练功服,不知怎么被人丢在一只木箱上了。马戏团昔日的荣耀与风光都在墙上挣扎,他们看见墙上挂着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红色锦旗,各个年代的五颜六色的演出海报。有一面铜鼓被遗弃在窗下,鼓槌扔在窗台上,阿六拿起鼓槌,探身进去敲鼓,咚咚咚,排练厅里响起了鼓声的回音。一只老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一只纸箱上,审慎地观察着窗外的三个不速之客。阿六扔下鼓槌说,他妈的,这地方以前多牛气,怎么说荒就荒了?我小时候翻墙来看他们排练,被看门老头拎着耳朵打出了门,老头说他们东风马戏团的排练也是国家机密,不能偷看的。

        他们跟着马粪走,地上的马粪不见了,马房就到了。马房里阴暗潮湿,一股草料与马粪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透过铁门,依稀可见那三匹神奇的钻火马,它们被拴在水泥桩上,侧向四十五度站立,姿态统一,马眼睛闪闪发亮。马房的角落里辟出了一间古怪的小屋,屋顶盖着一块篷布,四面墙体用铁栅栏加三合板围拢,挂满了塑料袋和衣物,其中一件银色镶金边的礼服被隆重地套入衣架,放射出奢华而突兀的光晕。看得出来,那铁屋以前应该是虎笼或者狮笼,现在改变用途,算是瞿鹰的卧室了。

        兽笼里的被窝蠕动着,有人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踉跄着来到铁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浓眉大眼,宽肩窄臀,头上扎了一个时尚的马尾辫,穿一条红色的灯笼裤,他的面孔有点浮肿,但眼睛很亮,带着某种拒绝一切的怒意。不卖,不卖。他嘴里嚷嚷着,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走吧,我不卖马!

        我们不买马。柳生说,你是瞿鹰吧?我们是白小姐的朋友,找你谈点事,谈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不清楚。瞿鹰打量着柳生,你们是她的哪一路朋友?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谈不上,白道也谈不上,我们不管黑道白道,我们只管替白小姐讨债。柳生考虑了一下,手指从公文包里夹出一张名片,他说,我公司不大,业务范围很大,这也算我的业务,三十万,今天我们拿不到钱就不走了。

        瞿鹰没有接柳生的名片。他扫视着铁栅门外面的三个人,脸上不屑的表情很快变成了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着柳生亮出了手机屏幕,看看吧,看看就懂了,我跟白小姐是什么关系?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还说不清楚,你们来讨的什么鸟债?你们走,不要管我们的事,我跟她会算账的。

        柳生看清了手机屏幕,是一张标准的恋人照片。白小姐和瞿鹰合骑一匹马,瞿鹰从后面搂着她的腰,她正转过脸来亲吻瞿鹰,那个瞬间,她一定是幸福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她的嘴唇,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充满爱情的欲望。柳生说了声,不错,很浪漫。然后便推开了瞿鹰的手机,都是以前的事了吧?给我看这个没用,别说一张手机照片,你就是拿一堆床照出来也没用,我们不管感情纠葛,只管要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铁门栅格中,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们是干什么的,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纸包徐徐地绽开,一只猪蹄白花花软塌塌的,带着些血丝,躺在瞿鹰的脚下。你喜欢吃这玩意吗?拿去,红烧炖汤都可以。柳生做了一个剁手的动作,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干这个的。

        瞿鹰冷笑了一声,你是剁猪手的还是剁人手的?麻烦你说得清楚一点。

        剁猪手是专业的,剁人手不熟练。柳生说,剁人手的机会不多,要练,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

        给,给你机会!瞿鹰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出铁栅,向着柳生上下抖动,来,送给你剁,你不剁不是人养的!你没带刀?找上门来剁我的手,还要我给你找一把刀?

        阿六挤上来,一边努力把瞿鹰的手推回去,一边安抚他,我们不带刀,说明我们想解决问题,我们不急,你急什么呢?瞿鹰的手转了个方向,固执地竖到阿六面前,快,他没胆你来剁,剁了不就解决问题了?剁了就滚蛋,滚回你们香椿树街去。柳生一时下不来台,对春耕使了个眼色,春耕过来抓住那只手,弹了一下手掌,你别慌,先给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们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着瞿鹰的掌纹,轻蔑地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还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会混成这样,你这样的手,还真该剁!事业线那么短,爱情线不通,金钱线不通,该通的都不通,就你这种倒霉蛋,还敢借三十万去做生意?还敢跟白小姐谈什么恋爱?

        很奇怪,手相打了个岔,瞿鹰像是服用了一帖镇静药一样,激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看起来瞿鹰对自己的厄运是有所认识的,他在灯笼裤上抹了抹手,对着外面的光线,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问春耕,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哪条是金钱线?他妈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柳生对春耕说,别告诉他,拿出三十万,再告诉他。

        瞿鹰放弃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灯笼裤的裤腰里,眼睛炯炯地瞪着柳生,嘴里打出了一个酒嗝,别拿三十万来吓唬我,三十万算个屁啊,我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骗子,否则三百万都赚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在暗处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扫腿,踢出来一只午餐肉的罐头,又扫一脚,踢出来一只白酒瓶子,瞿鹰说,午餐肉罐头里有八百块,酒瓶子里有一千块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要不要随便你们,我中午喝多了,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们自便。

        午餐肉罐头滚到了阿六脚下,那只酒瓶体积大一些,没能钻过门下的空隙,停在铁门里侧了。阿六捡起了罐头,数了数里面的一卷钱,说,对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门缝里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说,捡它干什么?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我都懒得弯腰拿。春耕说,积少成多么,你懒得弯腰我来弯腰,我先拿着,不行吗?

        他们试图撞开铁栅门,撞不开,马房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坚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鹰看起来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几把草料,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什么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后,又钻回了兽笼里的被窝。兽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出来,是属于男性的那种强忍的哭泣。瞿鹰哭了。瞿鹰躲在兽笼里哭了。瞿鹰压抑的哭声慢慢变得奔放而流畅,他用手摇撼着兽笼,兽笼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响,瞿鹰的哭声混杂着含糊的嘟囔,起初他们以为他在咒骂什么,后来听清楚了,瞿鹰说他后悔,他说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后悔。后悔。谁不后悔呢?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充满了懊悔,所以他们静静地听着,并无人嘲笑他的哭声。但是,马房里的三匹白马受惊了。三匹白马转过了马头,马脖子侧向四十五度,谛听着主人的动静,马从未听到过主人的哭泣,那奇特的声音并不是它们记忆中的驯令,马的纪律因此出现了漏洞。第一匹马勉强保持了静止,第二匹马焦躁不安,左前蹄试探地伸向半空,马尾左右摆动,等待着主人更加明确的指令,第三匹马看起来是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要出征舞台,它忽然昂起头,前蹄举升,嘴里发出了尖利悠长的嘶鸣。

        马的骚动使瞿鹰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从兽笼里踉跄着钻出来,轮流安抚三匹白马。第一匹马,他抚摸了马鬃,他对马说,胜利,你乖一点。第二匹马,他抚摸了马背,对马说,曙光,你老实一点。第三匹马有点特殊,他捏了一下马的生殖器,对马说,英雄,你别闹了,我心烦,再闹我把你宰了。

        午后的阳光略显苍白,一片苍白的阳光带着恻隐之心,从附近的屋顶上逃下来,挤进马房的铁栅,努力勾勒出瞿鹰和三匹马的轮廓,那轮廓芜杂,也是苍白的。他们注意到阳光在瞿鹰瘦削的面颊跳动,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阿六轻声对柳生嘀咕,他在哭,他哭了。柳生冷静地说,不一定真哭,要防备苦肉计,他们吃文艺饭的人,都很会演戏。春耕已经对这趟生意泄了气,他把柳生拉到一边,拿起地上那只白酒瓶子晃了晃,说,这种酒三块钱一瓶呀,一喝就上头,我都不喝它,喝这种酒的人,你跟他讨三十万?哪来的三十万?柳生不甘心放弃,竭力地鼓舞朋友们的士气,你们千万别泄气,坚持就是胜利,他不是鹰吗,我们就熬这只鹰,再熬他一会儿,三十万拿不到,兴许拿个几万快,也算个给白小姐一个交代。

        后来,马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瞿鹰牵着一匹白马走出来,脸色显得非常平静,那套闪亮的银色礼服搭在马背上,像一张过度考究的马鞍,你把这套礼服穿上。瞿鹰提起礼服对柳生说,穿上礼服,马会听你的话,你把马牵走吧。

        柳生一下领会了瞿鹰的用意,大叫起来,谁要你的马?我们来讨债,不是来牵马的。

        我没有钱,只有马,胜利是最乖的马,你们把胜利牵走吧。瞿鹰把马缰绳塞到了柳生手里,他说,我不骗你们,这匹马价值不止三十万,请你们转告白小姐,我输光了,她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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