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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高原

        从酒高原上常常传来喝死人的噩耗。那些噩耗一再地提醒我们,酒是醉人的无常、醇厚的魔鬼,它让你在情投意合之后悄然死去,无怨无悔。正是这样,对喝死的人来说,酒既是致命的杀手,也是幸福的伴侣。当杀手猝然而止的时候,他们已经千百次地幸福过了。

        有个小伙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都在马不停蹄地给大家拜年,到了初五,正要陪着新婚妻子回娘家,回拜的人就把他堵在家门口了。他高兴啊,感激啊,动情地说:“我是什么人?不过一个晚辈、一个参加工作才不到两年的小青年,烦劳处长、科长、各位老师都来看我。老婆你走吧,我不去了,我得留下来招待大家。”他拿出家里所有的酒,斟满了六个能盛二两的大酒杯,双手捧着敬献给客人。客人有推辞的,他说:“你们喝不喝随便,我可是先干为敬了。”他一杯一杯往下灌,是没吃早饭没吃午饭空着肚子往下灌,是怀着感恩的真诚带着高原的豪气往下灌。客人络绎不绝地来,他络绎不绝地灌,也不知灌了多少,到了晚上,再也不来人了,他便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睡便从此不醒,等他新婚的妻子从娘家回来时,他已经硬邦邦、凉冰冰的了。妻子哭道:“你就是个实在人哪,你这么实在干什么?你实在得都把命搭上了。”喝死的小伙子我认识。我琢磨,他如果对拜年的客人礼貌性地虚与委蛇他会死吗?他如果把“先干为敬”只当是非说不可的语言而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儿他会死吗?酒是好酒,是六十度的白酒,喝了的人都没事儿,就他一个人喝死了。

        他喝死了之后大概有半年,人们常常提起他,说他是个诚实的人,是个乐观的人,是个爱热闹的人。具备了这三点,他当然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爱热闹的人愿意喝酒,乐观的人不怕喝酒,诚实的人必须喝酒。在青藏高原,经常把自己泡在酒场上的人,差不多都具备这三个特点,都是一些幸福生活着的人。这样的人,万一被酒喝死了,似乎也是无愧于一生的。

        再说一个被酒喝死的人。他是从内地来高原的,不会喝酒但喜欢热闹,只要是扎堆的、聊天的、说笑的场合他都去。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没酒呢?有酒不喝怎么可能待得长久呢?他慢慢地学着喝起来,喝了三四年,死了。不是酒的问题,是肝脏的问题,遗传的问题。他的消化系统天生不胜酒力,可他偏偏来到了一个不喝不聚、不喝不闹、不喝不聊的地方,你说他怎么办?他要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可能会活得久些,但活着的色彩呢?黯淡兮无光。要么就像他自己选择的,常常往那些挨三顶五、闹酒翻天的地方钻,虽然早早地夭逝了,却是活了一年,乐了三百六十五天。

        一般来讲,在青藏高原也就是酒高原的饮酒群落里,没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凉——独酌干什么呀?有酒无令不算酒,有醉无朋不算醉。也没有“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的兴趣——两人太少了,两人喝酒能喝多长时间?还“一杯复一杯”呢,那可是用火柴一点就能燃烧的烈烈青稞酒,连喝几杯就醉了,不像古人喝的是水酒,低度的,跟如今米酒、啤酒的度数差不多。也没有“风前酒醒看山笑,湖上诗成共客吟”的雅致——酒场中的人,高官平民、商贾教授、三六九等、芸芸众生,黄的、白的、荤的、素的什么都说,爱情的、放浪的、颓废的、革命的什么都唱,唯独不作诗,一作诗就酸了,连酒、连嘴、连肠子都酸了。更不会有“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文人之狂——酒高原上的作家和诗人反而是不怎么贪杯的,他们对做人的流俗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对文学始终不肯放弃理想主义的追求,自然也就不愿意把许多精力和时间抛掷在一杯酒的争执和一句令的输赢上。

        甚至也没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的事儿,发愁的人、发愁的时候,反而是较少沾酒的。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喝酒是为了走出孤独,抛开忧愁;是为了纵酒为乐,物我两忘;是为了亲朋高兴,良友美好。一句话,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愁兮兮苦巴巴不能投身欢乐、制造热闹的人是不配喝酒的,他们只配喝水,喝茶,喝汤,或者什么也不喝,就喝猎猎东南西北风,正所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愁啊,一人凌风,无限凄清,满目荒景,天为谁春?高原人,即使发愁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贴近着自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合一在电光朝露、风吹云散里。愁绪在悲风中活跃,酒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酒是欢宴之水、喜闹之物,不想喜闹的人喝酒干什么?

        是的,至少在表面上,在酒高原的饮酒群落里,绝少独自扶头话酒愁的人。有的是“团团聚邻曲,斗酒相与斟”的热闹;有的是“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的放达;有的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幻想;有的是“杯盘狼藉人何处,聚散空惊似梦中”的失落。不错,失落了,长棚万里,酒尽人散,把感情寄托在酒场上的人内心没有不空旷的,没有能马上找回自我的,找不回自我就是失落,再坚强的性格也受不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热闹到放达到幻想再到失落,这几乎是所有铺排着人影、食影、酒影的场合所必然经历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孕育了另一个过程,那就是从失落到孤独、到寻找、再到热闹——失落诱发了孤独,为了驱散孤独,便去寻找或者创造热闹,于是新的一轮喝酒又开始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就是酒高原、醉高原、连麻雀都能喝二两的青藏高原。

        不止一次地听人说,全世界人均白酒(烈性酒)销售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是莫斯科,第二便是青海省的西宁市。也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这些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金钱花在喝酒上。其实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思考的结果令我自己大吃一惊:要是没有烈酒作为他们生存的伴生物,能活八十的就一定只能活五十或者六十,能盖大楼的就一定只能盖几间平房而且是土坯房,能舍耕为业做教授或者吹拉弹唱做演员的就一定一事无成甚至难以养家糊口,能在高原生活一辈子的就一定只能度过最初的三五年然后不择手段地孤然离去。

        为什么?高原人的总结是:一寒二远三为山,四是坦荡五是迁,六艰七安八是闲,九烦十怨不算完,烦怨之后须达观,最后一个是孤单。

        寒、远、山、坦是酒高原的自然面貌;迁、艰、安、闲是酒高原的人生状态;烦、怨、观、单是饮酒人的心理因素。

        寒:高寒地区,人容易蜷缩,喝它三杯两盏,可以驱寒,人也舒展。况且喝酒早已是集体行为,到了场合里,一人散发一点热量,这个场合就温暖如春了。春之温暖,既是环境的变化,更是“心理气温”的回升。

        远:荒远之界,不毛之地,命长寿短,痛深愤浅,谁知之者?天高皇帝远,谁管咱?只有酒管咱。咱管谁?咱谁也不管就管醉。“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越是遥远荒凉,就越会及时行乐。

        山:阻隔之物,雄浑之体。它使人与外界无法交通,却又让天生浪漫的“居客”陡生一种孤豪之感,把酒临风,想见莽莽昆仑,巍巍祁连,也不过就在我脚下;或有狂放者,自比大山,置酒高会,一醉入云端。

        坦:坦荡辽阔,茫茫无边。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辽阔便是灾,是忧伤的源泉,是人最大的无奈。你会有多少年不见生人、不见来客的感觉,会有囚居在天涯一角永远走不出去的感觉,会有被人群忘怀被外界遗弃的感觉。你天天在一个非常有限的范围之中到处找人,找到了又无话可说,只有喝酒,只有喝醉,然后逍遥想象,拓展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繁华世界、热闹场景来,游荡其间,醺醺然不知其乡关何处了。

        迁:一为迁客居黄沙,望断关山不见家。“迁客”是泛指,不见得就是流放。移民、支边、盲流、调动、驻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迁身之客”。迁客来此,本能地要寻找依靠,至少应该有心理上的依靠,于是就“老乡见老乡,满桌酒汪汪”了。

        艰:高原冷峻而荒蛮,生存之艰难不用赘言,遇到过不去的铁门槛,常常是独木难支,须得找人解决。解决的办法是唯一的也是永远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让你喝,朋友让你喝,领导也让你喝,喝着喝着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诗为证:“衣壮精神酒壮胆,同志原来是好汉,不用骂来不用喊,三脚踢过鬼门关。”其实这是借助于遗忘和时间来摆平困难,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说不定过不去的铁门槛就自动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说法,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里,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枪,千难万险醉中来抵挡”。

        安:适应了高寒荒凉,不再有离愁别恨,接下来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征,猜拳是平安的说明,醉态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疯话不算啥,骂娘不算啥,闹出种种广为流传的笑话更是不算啥,要紧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穷乐。咸菜大碗酒,喊声响如鼓,回家不识路,春宴醉到秋。

        闲:酒高原上,有许多云遮雾罩的地方,那里天玄而地黄,偏僻而缺氧;那里没有外国人的投资,没有开发建设的基础,没有“拉动内需”的市场,那里的人想干什么干不成什么,想要什么得不到什么,事事窘迫,样样拮据,只有时间是绰绰有余的。要这些时间干什么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个小时是短的,六个小时是经常的,九个小时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当然还有夜以继日喝个不停的,这是少数,人总是要醉的,海量们都醉了,马拉松的酒宴也就散场了。

        烦:简单惯了,稍微一复杂就烦。烦了怎么办?喝,一喝就不烦了。他们是质朴实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们是真诚直率的,你不必这般矫饰虚诈。办不成就不办了,曲里拐弯干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喝,最终还是要喝,还是要醉的。他们醉而心宽,贫而长寿,只要不少了酒钱,能不烦就不烦。他们是最容易烦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烦的人。

        怨:怨你让我来到了这里,怨你让我生在了这里,怨你让我走不出这里,怨你让我老死在这里。但这样的怨恨是没地方诉说的,只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变了:“你别狂,我是酒中好儿郎,恨不得三捶两棒,把你灌醉慨而慷。”一喝酒怨恨就没了,那猜拳时毫不节制的吼叫,那醉意中肆无忌惮的笑声,早就把内心深处蹦跳而出的创痛驱赶到爪哇国里去了。更有“痛”饮者,只管尽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无声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观:是乐观,也是达观。酒高原上的人在对酒的爱好中,隐藏了自己活着的洒脱和处世的松弛,隐藏了对前景的乐观和对自己绝不放弃人生的信任,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气度。他们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闷酒喝闹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应酬之酒而只喝诚实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只喝消闲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只喝不醉不散的酒。达观是金,苦一点,不怕,只要有酒;孤独了,不怕,只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无人请,拳无人猜,醉无人管。这就麻烦了,你连最后的堡垒也崩溃了);穷厄来临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话说,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宁肯赊账,也不能少了酒宴。这种欠债喝酒的做法,松懈了他们生存的紧张感,不期然而然地让他们现代起来,那就是透支消费,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无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饮酒人,从老一辈开始就发誓:永远不做守财奴。

        单:难道不是孤单的吗?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远来支边,冰炭不投者有之;爱人内调,鸳鸯分袂者有之;向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怀才不遇,无处搁身者有之;初来乍到,相顾无识者有之;乡路遥远,庆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无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的人,带着一腔孤愤,行走在平沙无垠的古战场,自媚着飘零心肠,嘤嘤地哭泣。他们在无奈之中选择了酒,酒场无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将相帝王,就一个字:喝。酒成了一切的归宿,成了最后的家园,要不然怎么活?要不然谁理你?酒是孤单的爸爸。

        人是群居动物,他们用多少世纪的生活经历想出了对付荒凉和寂寞的办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那无限辽远的气势和旷世孤独的感觉,把团结友爱这样一个最最普通的伦理要求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在这里,人与自然的矛盾远远大于人与人的矛盾;生存变成了挑战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坚强表现为对脆弱的适应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着,拒绝着,狞厉着,直截了当地告诉人类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体会合时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着。于是,酒的伟大和正确便应运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纽带,是能让大家同聚一起欢歌笑语的黏合剂。酒把相隔万里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内,把败坏你情绪的孤独和寂寞用遗忘之掌轻轻抹去,把绝望和冀望的界限彻底打破,然后让你再也分不清你想得到什么,你不想得到什么。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胧之中发现了声援的重要。你忘记了高山的阻挡、低云的压迫、风沙的威胁、寒冷的摧残,丢开了辽阔的无奈、荒凉的恐怖、缺氧的沉重、冬夜的漫长,不再觉得自己是无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只要有酒,人类就永远不会是渺小的。

        人又是话语动物,他必须说话,而且要自由地说话,无所顾忌地说话,这既是最高的愿望也是最低的本能。为了实现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标准,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个伟大作用也就乘兴而起。酒把诚实和自由给了你,把最可宝贵的话语权给了你,把打开思想的钥匙给了你——你可以借着酒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当真,也不会有人拿你是问,就像古人说的:“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头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标志。)也就是说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畅所欲言、腹心说话,就辜负了知识分子的身份。“浩歌惊世俗,狂语任天真”,说狠了,说过头了,说得别人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呢?不过是醉话、谵语、疯言、妄说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虽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饮的习俗,但真正以酒为家、猛喝不衰的却是汉族。汉族分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这两股河流的汇合,再加上少数民族对酒的壮爱,才造成了当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风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宁和拉萨,但就喝酒来说,以西宁为甚。夏天的西宁,只要天气晴朗,几乎日日都是万人空巷奔酒场。这些酒场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园里、茶园里,在市区内一切有树的地方。可以说,无论在哪里——路边还是河边,田头还是街头,只要有一点树林子,就会有人钻进去,团圆而坐,吆三喝四。没有哪里的人群能像西宁人那样对树林子充满了激情,他们以鸟的冲动充分利用着树的荫凉和户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内容都搬进了以酒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长时间,因为实际上是聚酒,是酒的铺张,是酒在肠胃中源源不断的流淌。聚酒结束的通则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会喊叫、会出汗、会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发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从上午喝起,不到月朦胧鸟朦胧的时候不会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撑着还要喝,直到头大如盘,脸赤如染,筋疲力尽,瞌睡潮水般袭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酒高原上的人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喝酒。不,他们干得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机关在照常办公,商店在照常营业,证券在照常交易,报纸在照常出版;照样有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照样有高速公路飞架南北;白衣天使并没有忘了抢救病人,公安干警也没有耽搁追捕罪犯;学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门有人看,垃圾有人捡。只是他们干得比较不那么精于内讧,比较不那么急功近利,比较不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不会一想到今天某个地方有一场酒局等待着自己光临,就高兴得手脚并用,麻麻利利干完了活,然后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没到下班时间就去喝酒了。我有时候想,那些沿海城市发达地区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应酬、所有的内讧、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装模做样、所有的花架子都减掉,一个人正经用于工作的时间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们为了多一点时间喝酒,无意中减掉了一些无碍的程序、无谓的虚饰和无度的争吵。看似闲散无聊的背后,却隐藏着效率、单纯、直接、实在和人际关系的优化。

        我有个朋友,调到北京工作,几年了都不习惯,给我发来的“伊妹儿”迄今仍然是“可叹无知己,高原一酒徒”。荒凉和孤独是酒高原上酒风浩荡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觉得更荒凉、更孤独,因为再也没有无拘无束的酒场,再也没有无话不谈的酒友,再也没有忘忧忘愁的斗酒酹天了。当然酒还是要喝的,不过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伤感之饮罢了,不过是“寥落生涯唯酒知”的失意之饮罢了,不过是“有酒无人过清明,潇潇雨中似野僧”的清冷之饮罢了。独对寂寞的时候,一个七尺大汉,竟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泪人儿告诉我,他在酒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调回北京,如今回来了,才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不是北京,而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那是被烈酒融化了冰雪、浇透了旱漠、泡软了生活的高原,那是以酒为旗、以醉为美、以豪饮为男子汉标志的高原。那里的酒日子让他学会了感激,让他懂得了如何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到四季不散的寒流里,让他充实地活着且有了交口称誉的业绩,也让他有了不少笑话。是的,笑话,他有多少笑话可以记录在案哪。

        在格尔木工作那会儿,一次他和邻居老纪去朋友老黄家喝酒,喝完了坐一辆车回来,他从右边的门下车,老纪从左边的门下车,绕到汽车后面,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便把手握到了一起。他说:“你好你好,这么晚你去哪里了?”老纪说:“老黄家喝酒去了。你这一向干什么呢?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在西宁工作那会儿,一次他喝多了酒朝酒店外面走,透过玻璃门看到马路边正好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抬脚就跑了过去。只听哗啦一声响,他倒了在地上,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是门哪!酒店的保安拉住他,让他掏干了身上的钱赔了撞碎的玻璃才让他走。从此他长了记性,只要喝多了酒,便轻易不敢出门进门,生怕那门是玻璃的,自己看不清再撞上。一次在公园里喝酒,喝到晚上大家都走了,就他一个人呆坐着不动。老婆给他打电话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他说:“他们把门关死了,我喊了半天没人给我开。”老婆说:“你再喊,大声喊。”他于是又喊:“开门,开门。”还是没有人开。他对老婆说:“管门的人回家睡觉去了。”老婆说:“等着,我带着钳子去接你,看能不能把门撬开。”老婆坐出租车来到了公园里,一见他就气得把钳子扔到了地上,喊道:“这里哪有门?你是不是把空气当成门了?起来,跟我走。”他说:“你不要骗我,我不跟你走,这么大的玻璃门,撞碎了我赔不起。”

        一个人每到一个地方工作,便留下一个故事,让大家在酒余饭后时不时地说起,且一说就哈哈大笑,即使是酒后失态的笑料,那也是值得的。须知大部分人是留不下事迹的,包括有些颐指气使的人,为官一世,走了根本就没有人说起,甚至不走也没有人说起,一旦说起,那也是气,而不是笑,不如一酒徒让大家感到舒心快乐。

        北京的酒徒朋友在最近发来的“伊妹儿”里有这样几句:“你还没改掉不喝酒的毛病啊?你不喝酒我怎么去找你?喝吧,再不喝酒我就跟你断交了。世人结交须黄金,你我来往酒一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是的,我曾经是个爱喝酒的人,后来就滴酒不沾了。但我不沾酒以后的有些作品仍然写得满篇酒气,原因是我喜欢爱喝酒的人,也结识了许多爱喝酒的朋友。读了我的作品的人以为我是个嗜酒如命的瘾君子,常常打来电话说:“什么时候喝一回啊。”我应付着:“行啊行啊。”其实我很虚伪,我干吗不老老实实告诉人家,我已经不会喝酒了呢?我写过一部以石油人和酒为主要内容的长篇小说,叫《天荒》。一个朋友读了说:“我头都大了,就像喝了几十瓶你酿造的杂牌酒。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把喝酒的感觉写得太真实了。”我说:“是吗?”其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的体验了。

        有一次朋友聚会,菜摆了一桌,酒抬了两箱,气氛很热烈。大家推举我首先“打通关”——就是顺时针和所有人轮番划拳。我拍着胸脯当仁不让,喊着:“一拳六杯,六拳过。”六六三十六拳,每和一个人划拳,就要喝掉三十六杯酒。一圈儿十五个人,那得喝掉多少杯酒?大家都是酒场里的好手,没有谁怯场,都翘起大拇指跟我“哥俩好”。我气势磅礴地吆喝起来,声音洪亮得几乎能把屋顶掀翻,酒令也出得华丽,一拳一个典故,有一点张扬,有一点卖弄:“六根不净啊”、“榜眼是你啊”(二)、“九发中原啊”、“桃源三结义啊”、“十面埋伏啊”、“一佛出世啊”、“仙姑敬你啊”(八)、“后进的子龙啊”(四)、“七贤闹竹林啊”、“竹林里进了进了”。一圈儿下来,他们都不行了,酡颜醉色者有之,胡话连篇者有之,晕三倒四者有之。我也喝了七八十杯,一肚子饱胀,但是我没有醉,我不可能醉,因为我有“护卫金刚”。我的“护卫金刚”就是那些对我知根知底的朋友,他们是负责斟酒的,给对方斟的是六十度的青稞酒,给我斟的是……不好意思,给我斟的是水。——我说了我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挺没趣的,为什么要欺骗那些诚心实意跟你喝酒的人呢?尽管这年头商店里的商品都可能是假冒的,新婚妻子的处女膜都可能是假做的,舞台上的歌星都可能是假唱的,但这些诚实的人绝对想不到酒场上也会有假喝的。他们一个个都醉了,都很佩服地对我说:“你的酒量真好。”我只有脸红,就像欠了他们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心里老大不痛快,愧疚了好些日子。但我没有想过应该身体力行去还债,我毕竟少时没有“酒传”,长大没有“酒教”,离酒已经太远太远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活得挺累的。一场酒下来,大家都糊涂了,唯独你自始至终清醒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是“难得糊涂”的——不错,从青年到中年,我一直都清醒着,似乎还准备一辈子就这样清醒下去。清醒有什么好呢?无非是攒眉世上情,忧患人间事而已,真是有点累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平生没有醉过酒,真是一大缺憾——别人是一边醉着,一边真诚着(所谓酒后吐真言);而我是一边清醒着,一边虚假着。如果清醒的结果仅仅是多了一层虚假,那又何必清醒呢?我是不是也应该醉一回了?是不是也应该披发佯狂、长歌当哭一回了?就像唐人李白那样:“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就像宋人刘克庄那样:“束蕴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就像里空空道人给雪芹先生示看时,雪芹先生说的那样:“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这就是“文期酒会”了,一帆风月,两点星霜,三页文章,四声浩叹,然后拍案而起,不为别的,只为浮一大白。

        是的,我羡慕古人,羡慕那些酒神、酒仙、酒鬼、酒状元的落拓不羁,也羡慕酒高原上我那些酒徒朋友们“得醉即为家”的生活态度。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一醉一陶然”的平民之乐,“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哲人之境,“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文人之通脱。我其实早就明白没酒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而我是不希望自己永远地乏味下去,更不希望我那些朋友跟我在一起时永远地不觞不咏,伴我乏味。有道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有道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有道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终于在今年(2003年)的酒夏之节,在我回到青藏高原探亲访友的时候,当着那么多“高原酒神”的面,我喝了一大杯最好的能点起蓝焰的青稞酒。我是想喝醉的,但是没有,那闻着香、抿着辣、咽着烫,然后就是满肚子舒畅地燃烧着的烈性的青稞酒,反而让我愈加地清醒起来。我有点失望。朋友说:“再喝,再喝一杯你就醉了。”我又喝了一杯,果然就醉了——为了不让朋友和我自己失望,我假装醉了。假装醉了的我触景生情地唱起了歌,是一首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酒歌”——《跟往事干杯》:

        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让我陪你喝一杯。

        朋友们跟着我唱起来: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装着昨天的伤悲,请与我举起杯,跟往事干杯。

        这八月燠热里红红火火的酒夏之节,这酒夏之节里窈窈窕窕的绿色高原,等你下次再让你的酒徒酒神举杯邀我、对酒当歌的时候,我一定要真的醉一回了。酒高原,是忘忧原,是期许了好梦的思醉原。

        我等待着醉酒,仿佛酒也等待着我。等待,是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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