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很晚我才来到阿尼玛卿冈日的雪光之中,领受那一种旷世清洁带给我的无边净爽。就是说,比起别的神山灵峰来,阿尼玛卿冈日离我的居住地西宁是最近最近的,只有一千多公里,乘坐汽车,两天就到了。可是,直到我四十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我才把行旅的心情投放在了这座著名到无以复加的信仰之山上。说它著名,是因为它在最大范围内受到了藏族聚居区僧俗人众的景仰,这个范围包括了西藏、青海以及甘肃南部草原和四川西部草原;说他是信仰之山,是因为关于他的传说不仅是藏传佛教和藏族古老苯教的一部分,更是民间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一个众望所归的无上祭坛。
哦,阿尼玛卿。
他的如雷贯耳的名声,已经到了人们不念叨他灾难就不能祛除幸福、就不能降临的地步,已经成了集合着全部虔诚和希望的祈吁、祷祝、呼唤、赞颂,以及神圣灵验的代名词:哦,阿尼玛卿。许多牧人都这样,高兴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沮丧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回到家里享受温馨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走向远方感觉无助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当我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发呆地瞩望那一地气势磅礴的白色崴嵬时,也只能深情地念诵一声:“哦,阿尼玛卿。”
然后是沉默。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作为男性神的阿尼玛卿冈日在神界有着至尊至崇的地位和名目繁多的头衔,他是十地菩萨的化身,是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是拥有无尽宝藏、赐福无穷众生的无量寿佛忿怒尊,是整个雪域高原的东方大神,是观世音菩萨的玉身法相,是安多(旧指黄河源的广大农牧区,包括青海全境、甘肃南部和河西走廊、四川阿坝草原)藏族聚居区地位最高、崇拜者最多的山神,是守卫青藏两地的金刚明王,是兼具无穷智慧、慈悲心肠和震魔威力的河源护法神,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和岭国保护神,是强大刚猛的苯教战神。还有他的名字——那被牧人们千呼万唤过的“阿尼玛卿”——所拥有的含意,也让人肃然起敬:“阿尼”代表崇高博大、幸福美满的先祖老翁,“玛卿”象征幸运吉祥、雄壮富丽的雪山至尊,“冈日”就是雪山,“阿尼玛卿冈日”也可以简单地翻译为“祖先大玛神的山”。而流经阿尼玛卿山脉的黄河则被藏族人称为“玛曲”,意思是大玛神的水。
我正是沿着大玛神的水,走进果洛州,来到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站在冷松茂密的雪鸡谷的高丘上翘头瞩望,海拔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的主峰雄阔莫及,皑皑远大。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组成了他的世界:无与伦比的洁白和无与伦比的蔚蓝。整个天穹、所有的蔚蓝都是他的衬幕,那么多白云、所有的山岚都是他的装束以及佩饰的花。以白和蓝的最高衔接处为起点,座座山峰逶迤而远,是冰的雄峙,是雪的汹涌,是玉龙的莽宕,是晶体的壮丽。那重叠着洁白的山峰用地大势高的风格逼视而来,仿佛不是我在走近他,而是他在走近我。他用险峻的造型让我如此震惊,他用高大的身影让我这般渺小,他用耀人眼目的冰白之光让我不由得低下了头。这一刻所有的杂念都悄然消遁了,只觉得他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必须尽量地纯粹起来,好让他感觉到毕竟我不是一个污浊不堪的人,毕竟我是怀着企求宁静和祈求净化的愿望来这里接受加持的,毕竟在我的全部奢望里只有他的影子、他的格调——我奢望自己有一颗香洁之心、一颗无污染之心、一颗素如雪莲的耐寒之心、一颗闲如白云的高远之心;更奢望我跟他一样有一副冰雪的体魄、一颗冰雪的大脑、一种冰雪的思想,好让我珍重年华,在日后的漫漫风尘里守住芳洁不让它融化,就像面对阳光下的尘埃,尽管它金灿灿地飘洒着,但是心净尘也净,这种貌似辉煌的浮垢永远不能落实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永远有一股清俊的风,吹着,吹着。
阿尼玛卿冈日的风,是过滤了俗念微粒、吹逝了欲望杂质的风,是聚攒了十万澄澈、裹挟着八千明亮的风。
明亮的风路过雪鸡谷的高丘,看到了正在发呆的我,就落在我的心头长驻不走了。于是我的灵魂变成一股穿透了时间隧道的静净之风,吹着,吹着;我的灵魂变成一股逾越了现时光景的超尘之风,吹着,吹着。我知道该是我真正有所作为的时候了,那就是修炼——修炼遗忘,修炼淡泊,修炼平静,修炼欢喜,修炼专一,修炼像雪山冰峰一样的高旷超拔、寒远放达,修炼高大,修炼人的永恒。哦,阿尼玛卿,像你一样,人的永恒是可以修炼而成的吗?
依然是沉默。我的沉默里,浸透了雪山的沉默,竟不辨是我的沉默,还是阿尼玛卿冈日的沉默。雪鸡谷的高丘上,我的瞩望在沉默中凝固,一瞥之中那高高耸立的冰景已是永恒不逝的形态了。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每逢年节或初一和十五,每逢“尼果”(神门)洞开,“冈果”(雪门)融开,每逢阿尼玛卿冈日的本命年马年,四面八方的香客就拖家带口地来了。他们骑马又步行,一拨又一拨,纷纷攘攘,朝转不休,随处可见用柏香、山花、酥油、青稞炒面点燃的煨桑,随处可闻梵语经声、法号真言。风马飘飘,经幡猎猎,消除罪孽,种德收福,灵魂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升入天堂的许诺,欢畅的心身沉浸在轻盈松弛的幸福里,就要羽化而成仙了。我的朋友玛沁防疫站的德吉才让告诉我,他曾经两次徒步绕山一周,第一次用了八天,第二次用了七天;要是骑马至少也得五天,磕着长头转拜则需要两个多月。我歆羡地想,两个多月里时时刻刻都处在阿尼玛卿冈日冰洁之光的照耀之下,那真是太幸福了。这种让人“满愿有光”的恩典,这种让人醍醐灌顶的造化,是值得用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来换取的。德吉才让还告诉我,转山的途中,你可以看到胜利白塔和降魔白塔以及佛尊修行过的胜迹;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那些云杉、冷松、红桦、藏柏的古老姿影;可以看到亮如玻璃水晶的河溪、状若飞鸟走兽的怪石、形同天河倾地的瀑布;还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动物:吉祥的白唇鹿、敏捷的藏野驴和藏羚羊、胆小的麝和四不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马熊和黑熊、能预言人类未来的红狐狸和水獭等等。更重要的是你会撞见“无量关”(既然“山”是无量寿佛忿怒尊,“关”自然也就是无量寿佛忿怒关了),那是一个狭窄的岩石隙口,如果你能顺利通过,那就预示着你福寿安康,终身喜乐;如果你被卡住,说明你已是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当然很少有人被卡住,除非他做尽了坏事,心中有鬼,抖抖索索瘫软在两石之间,自己让自己过不去。所有通过了“无量关”的人都是被神佛济渡的人,被济渡的人中又有因为虔诚、因为修为、因为利他而成为高超上品者。这些人是大有福气的,而福气又分为耳福和眼福两种。有耳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罅口裂缝中听到袅袅传来的鸾歌凤舞、佛语仙音,那是让人顿开明慧、神妙难量的天堂如意曲。听到的人自然是法王在心,得道有成的,此生今世便不会再有大妨碍了。有眼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立面上看到阿尼玛卿护法大神的形象,他一身白色的云水宝氅,右手托着响彻四方的无上法螺,左手拿着降服魔障的无敌白伞,头戴水晶五佛冠,骑着一匹白色天王马,目光如炬,威怒如悲。看到的人自然是法喜在怀,觉悟非常的,诸般苦难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便不再来心缠身了。
哦,阿尼玛卿。
许多转山的人路过了雪鸡谷的高丘,手摇着经筒,口诵着真言,脸上氤氲着迷人的安详,步履坚定,衣着厚重,一副不急不躁、稳重踏实的模样。我欣赏地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德吉才让追上来说:“你不回去了?你也要转山了?”我说:“先跟着走一段吧,转不转山还没想明白呢。”德吉才让说:“那就不要回去了吧,我陪着你转山,转完了你就知道,转不转山绝对不一样,身体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而且,从此你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是个坏人?”德吉才让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不不,那倒不是,那倒不是,绝对不是。我是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想变坏也不可能了。”
我摇了摇头。我害怕我过不了“无量关”,害怕过去了又不会成为一个被神佛济渡的人——听不到天堂如意曲,看不到水晶五佛冠。我发现,在阿尼玛卿冈日的天赐圣洁里,我的尘俗的过去突然就变得污浊不堪了,我的蒙垢的心灵突然就演化为一根绳索绊住了我的脚步,拴死了我的心扉,我怎么就这么难以开启灵牖、彻底醒悟呢?发现雪山的干净清旷对尘封土盖的我毕竟有着不可回避的冲撞,而当我面对这样的冲撞的时候,就感到人活得太脏太脏,有那么多不干净的思想、不干净的行为、不干净的结果。发现我正在懊恼我的陷落,懊恼我在陷落的悲哀中居然安时处顺了这么久这么久,懊恼我还得继续陷落下去,继续在俗界的泥淖里挣揣,而那冰骨玉灵的山影对我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怀想一种虚拟的现象。我是多么希望我在陷落中上升,多么希望我身洁如极顶之冰、心静如广寒之境。哦,阿尼玛卿。
沿着转山的小路,我和德吉才让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着,突然看到,在雪鸡谷林木旁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雪峰极顶的山豁口,出现了几辆彩色的越野车和一群穿着各色面包服的人。我和德吉才让停下了,然后就像两个守护着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样走过去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问了好几遍才有人回答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是来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候,你们,要登山?”有人问:“怎么,不是时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不是时候,转山的日子里你们怎么能登山?”那人又问:“转山的日子为什么不能登山?”我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当这么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动在和神明切磋灵魂的时候,你们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脏脚去踩踏神明纯洁的身躯呢?”他们嘲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沉默抵抗着他们轻浅的嘲笑,很想告诉他们:这样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么意义呢?人和自然的关系根本就不应该是谁征服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关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远眺而不能近视、只能观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里就没有了真正的山,没有了让你梦牵魂萦的神圣,没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个性的膨胀,只是私欲的挥洒,只是对声名和荣耀不择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终做病,快心事过必为殃”。当你在所谓的征服中登上山顶之后,你的失败和跌落就从此开始了,山还是原来的山,而你呢?你难道会永远待在上面不下来?你下来了,就再也不会上升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肉体和灵魂上升的机会了。你唯一被人惦记的就是,你污染了山的纯洁,破坏了山的宁静,消解了山的神秘。你成了山的对立面,成了纯洁、宁静、神秘的对立面,你已经不能代表人类亲近自然了。自然认得你:呶,他又来了,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可以被征服的。一场暴风雪挡住了你,或者埋葬了你。说实在的,在我成年以后,我从来没有因为谁登上了什么山峰而自豪过,包括我的中国同胞,包括对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征服。我向来认为,保持自然的尊严也就是保持人类的尊严,维护自然的神圣也就是维护人类的神圣。当一种运动只是为了拔高自己,而不能给我们的山川地理带来任何好处的时候;当人的野心在它实现的过程中,必须以把别人包括自然踩在脚下作为代价的时候,那就不能说是有益无害的了。那些为登山而死的难道不是白白送死吗?谁让你们到那里去了?那里是神在的居所而不是人去的地方。任何人包括那些名噪一时的探险家、登山队,以及2002年岁杪北京大学山鹰社的人在希夏邦玛峰的遇难,都不能让人同情、令人钦佩,因为“壮举”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愚蠢和盲动。无论是以自然崇拜为途径的宗教情感,还是以环境保护为目的的世俗冲动,都不允许违背理念、违背情怀、违背感性,而让遥远灿烂的山的神话和神话的山变成仅剩一堆土石的地质构造。山对于人类精神活动的创造作用,远远大于包括攀登和开采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这种创造作用一旦消失,那就意味着人文境界的消失,意味着西部价值——理想净土的消失,意味着短暂的豪迈将代替永恒的愿望,我们失去的将是半个世界,将是所有的期待视野和精神空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让这种“失去”快速到来的任何行为,都是不道德、不洁净、不高尚的低级行为,而我们的义务就是把这种低级行为减少到最低程度。为此,我们是不是应该呼吁实现这样一种可能性:建立一些零攀登地带、零开发地带、零考察地带、零探险地带;不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地方都想知道有没有埋藏着金银铜铁锡,什么地方都想留下“到此一游”的人的痕迹,那是丑陋而毫无意义的。
我拉着德吉才让离开了那一群试图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俗世之颟顸者,并清理着自己的思想,跟着一群衣着斑斓、朗声念经的牧人,再次走向了转山的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是来驻足观望的,我是来朝转一周的。一周是七天的意思,也是一圈的意思,我将在一周的时间里沿着神山的袍边走完一周的路程。我相信我是一个走向幸福的人,相信一种无限广大的感动、一种无比泓深的情绪、一种旷世悲爱的思想,正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大概是一个可以获救的人吧?因为在我准备走出这“千年暗室”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悟道和解放从来都属于钟情于信仰的人。
哦,阿尼玛卿,我的永远旋转的阿尼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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