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是追着永历的足迹来到云南的。
明朝虽亡,可是朱氏子孙一直没有放弃恢复的努力。明朝的残余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权,在帝国依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可惜这个小朝廷还是改不了窝里斗的老毛病,成天价忙于争权夺利,结果被清军追得整日东逃西窜。追得南明的永历皇帝经常是饥肠辘辘,卧不成眠,偶然讨得一碗饵块炒青菜,也要称之为“大救驾”。最后,被追得走投无路,逃入了蛮荒炎热的缅甸,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看来永历皇帝只能在缅甸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满洲人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可吴三桂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只有擒杀永历,才能彻底证明自己的忠心无二。
吴三桂对永历皇帝个人并无好恶可言。作为昔日的明臣,他对这位故主的后裔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和抱愧之意。
大明朝没有任何对不起吴三桂的地方,有的只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赐,可是他回报的却是对明朝后裔的无情追杀。不过,既然做了恶人,就做到底吧!现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头颅一用。
于是,吴三桂上书,要求入缅扫灭南明残余。顺治皇帝认为没有必要,南明窜入荒夷,不可能东山再起,就放他一马吧。可吴三桂却反复恳求,提出所谓不灭永历有“三患二难”,最后终于说得顺治皇帝动了心。于是,吴三桂又率大军踏上了为清廷效命的征程。
一个小小的缅甸怎能抵挡得住清朝的大军,吴三桂的征程势如破竹,把朱家子孙斩尽杀绝看来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他意外地收到了用绣着五爪盘龙的明黄缎子包着的一封书信,这是朱元璋的十三代孙永历皇帝的亲笔信。吴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着这落难王孙的笔迹,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这封信文笔极好:
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蛮夷,亦自幸矣!
如将军不避艰险,请命前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之一人乎?抑或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
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
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
奕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乎?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
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与将军,唯将军是命。
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唯冀裁之!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却又从容不迫,句句藏着机锋却又哀切婉转。这也是一篇正统思想观念的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吴三桂,在当时任何一个人看来,这封信字字大义凛然,句句鞭辟入里,每个字都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吴三桂的眼睛和心脏。
他不能没有触动,这封信肯定会翻起他压制在心底却总是余烬未熄的深深的负罪感,触动他封存已久的良知。“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
字字句句,提示着吴三桂生存状况的荒谬无依,提示着吴三桂的精神生命已被普遍价值观放逐于荒蛮,提示着吴三桂灵魂在旷野中的无遮无蔽。
这位终日逃亡以胆小闻名的永历皇帝,凭这篇文章应该被列入文字大师之列。不过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来,他还是显得太天真了。文字永远是最苍白无力的,它们只对那些苍白孱弱的灵魂起点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恶面前,这种努力显得幼稚而可笑。这封信只是让吴三桂不舒服了那么一阵而已,对大军的前进步伐一点也没影响。
缅人在清军的压力之下,不得不献出永历。在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吴三桂带着几名护卫,缓步走向永历帝的居所。
在热带竹楼的厚厚屋棚之下,永历帝面南而坐。他头戴一顶马鬃瓦楞帽,身穿一件纯绢大袖的袍子,腰间束了一根黄丝带。这个末代皇孙空顶着皇帝之名,终生逃亡,到处漂泊。不过毕竟是天潢贵胄,他仪表伟岸,举止端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前方。不知为什么,吴三桂看见这个人,心跳忽然凌乱了,他越走越慢,在永历帝几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历帝见有人进来,轻声问道:“何人?”
不知为什么,吴三桂张张口,没说出话来。永历帝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扑通一声,吴三桂自己也没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经跪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吧?”永历依然轻轻地问。
吴三桂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恍惚见到这个酷似崇祯皇帝的年轻人脸上的疑问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一连声地应道:“是!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清了永历长叹一声:“说什么都无益了!只是朕本是北人,想见到十二陵再死,这,你总能做到吧?”
他又勉强应了一声。永历轻轻向他挥挥手,让他退去,他却站不起身来,只好由卫士上来把他搀扶出去。
自这天以后,吴三桂再也没有见过永历。四个月之后,他不顾别人的反对,没有把永历押赴北京,而是在昆明城外的蓖子坡把他缢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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