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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第一节 长恨歌

第一节 长恨歌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多产的诗人,乾隆作诗,确实“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有时一天可以写十几首。比如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游览昆明湖,他不到一小时就写了8首诗,平均7分钟一首。他专门写了一首诗记载这个小小纪录的出现:“舟行十里诗八首,却未曾消四刻时。”(《御制诗二集》)然而艺术作品的质与量往往成反比,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诗,从自来水管里一拧就出来的,只能是自来水。由于平均每天写两首诗,乾隆皇帝一生的大部分诗作不过是“分行的日记”,随手记心情、记风景、记事件而已。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中有这样一个片断:乾隆率大臣们游园,诗兴大发,顺口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吟到这里,突然卡壳了。幸好刘罗锅在侧,继上一句“飞入草丛都不见”,才完成了一首御制诗。事虽夸张,却惟妙惟肖地摹写出乾隆许多“御制诗”的“创作”过程。事实上,为了记日记方便,乾隆皇帝什么时间都可以写诗,什么事都可以入诗,为了押韵对称,任意增词减字,创作出了不少中国诗歌史上最没有诗味的“诗歌”。比如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他曾经写下了这样一首一般人无法读懂的“诗”:

        阁报例应隔日至,均称二寸雨欣滋。

        然斯乃谓十八彼,料彼未知旬九斯。

        头两句,对历史特别熟悉的读者也许能猜出大概意思:在巡幸路上,内阁每隔一天送给皇帝一次阁报,通报国家大事小情。今天的阁报上说,十八日北京下了二寸的雨。可是后两句如果不看诗注,任您知识多么渊博,也不可能读懂:过几小时,皇帝又接到了河北地方官的报告,说十九日河北下了四寸的雨。北京所报是十八日的事情,看来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第二天的雨势更加喜人啊!

        当然,任何事情总归会有例外,在写作四万多首平庸作品的过程中,乾隆皇帝也捎带着写出了一些情真意切的感人之作。不过,这些作品大多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悼亡”。比如下面一首:

        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

        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

        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

        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御制诗二集》)

        一个独眠之夜,皇帝突然梦到了死去的妻子。悄然而来,蓦然而去,只是告诉皇帝,她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很平安,嘱咐皇帝不要惦记。除此之外,就是打听婆婆和孩子的情况,叮咛他用心照料。一觉醒来,皇帝已经泪透枕巾,只听到风吹帷幔的声音,更衬托出子夜宫殿的寂寞悲凉。皇帝不禁悲问:当初慧贤皇妃去世后也曾入我梦,不过好在梦中哭醒后,还有你在身边温柔地劝慰。如今,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可以安慰我,我只能一个人在漫漫长夜承担痛苦……

        这首哀婉动人的诗,真切朴实,不输于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其中透露的情味,更像是愚夫愚妇相濡以沫的平淡至真,而不像拥有三千粉黛的皇帝所作。这首诗证明,乾隆确系一深情之人。

        这首诗,就是写给他的结发妻子孝贤皇后的。

        爱情是突如其来的。

        雍正五年(1727年),雍正心中未来的继承人弘历虚岁已满17。如果生活在今天,不过是高二的学生,然而在清代,这正是皇子结婚的最佳年龄。为弘历选妃,其实就是为大清挑选未来的皇后,雍正煞费苦心。

        理所当然,新娘出身名门。她比乾隆小一岁,姓富察氏,在汉语里又被译作“傅察”“富尔察”,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有清一代,这个姓氏名臣辈出,为清王朝的建立和繁荣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富察氏的远祖旺吉努追随努尔哈赤,在统一战争中颇有战绩,曾祖哈什屯是顺治皇帝的亲近大臣,深得皇帝信任。祖父米思翰在康熙朝主掌一朝财政,父辈兄弟四人皆身居高位:二伯父马齐一度是康熙朝最有权势的满族大臣,大伯父马斯喀也曾任平北大将军,屡立战功。只有官至察哈尔总管的父亲李荣保在兄弟当中官位最低。

        至于富察氏本人,郎世宁为她所绘的油画大像存留至今。从画像上我们可以看到,她皮肤白皙,目光清澈,算不上妖艳夺目的国色天香,可称得上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画像上的她神态温婉平和,毫无张扬骄矜之气,显示出良好的风度和修养。

        她独一无二,仅仅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第一次永远是最美好的,它不可复制。即使富察氏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然而由于她与乾隆携手经历了人生的那么多新鲜,她也注定会成为乾隆心中的唯一,永远无人可以取代。就像小王子的那朵花确实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事实上她处于五千株和她一模一样的花儿之中。原因就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朵:“她比你们所有的花总合起来还要重要得多。因为我给她浇水。因为我把她罩在玻璃罩子里面。因为我用屏风把她保护起来。因为我是为了她才杀死那些毛毛虫的。因为是我在谛听她倾诉哀愁,或是自夸自赞,或是有时甚至一声不吭。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更何况,富察氏绝非一个平凡的女子。她是草丛中的玫瑰,鸡群中的凤凰,她的出类拔萃一目了然。正像八字所说,“占得妻星最贤最能”,乾隆确实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幸运之人。

        作为一个有深度的男人,乾隆对女人的要求当然不仅是外表,他更在乎的是内涵和性格。在门第、外表和性格这三大因素中,富察氏最为突出的就是性格。富察氏是一位既聪明透顶,又天真烂漫;既精明过人,又大气温柔;既识大体,又重小节;既善解人意,又有原则;既含蓄婉约,又可以笑唾檀郎的女人。在乾隆忙于事业时,她以自己的精明协调管理后宫,安排照顾皇子的生活和教育,让他不致分心。在他遇到困扰情绪烦躁之际,她如同一朵解语花,迅速读懂他的内心,恰到好处的轻轻一握手,亲手递过来的一片小吃,不声不响在他颈后的一个深吻,能给他极大的安慰,让他的心境迅速走出阴郁。当他心情极佳,精力无处发泄时,她又能陪他纵情玩嬉,陪他在围场纵马奔驰,甚至偶尔也一试挽弓射箭。

        史书关于富察氏的生平细节记载极少。因为体例所限,《清史稿》只为她留出了数百字的位置。幸运的是,就在寥寥无几的刻板文字当中,我们依然能读出她的特别:富察氏虽然是大家闺秀,却从来不爱在自己的脸上精耕细作,也厌恶金银珠宝之类的华丽恶俗,成为皇后后仍然如此。《清史稿》说,皇后母仪天下十三载,平居恭俭,不过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

        皇后非常善于体会皇帝的心情。一年秋天,在塞外行围,皇帝无意间和皇后聊起,祖宗们在关外之时,艰难创业,非常节俭,衣袖上用鹿尾绒毛缘个边就算很好的装饰了,哪像今天这些八旗子弟争相夸奢竞富,镶金戴银。皇帝顺口说了这么几句话,没想到皇后却记在心里,回京后,特意亲手做了一个用鹿尾毛缘边的放火石的小囊送给皇上,以示与皇帝相互勉励,不忘俭朴本色。皇帝十分喜爱,一直带在身边。

        皇后为人大度,处事公平,办事有条有理。庞大的后宫,被她处理得安宁静谧,上上下下的宫人对她都心悦诚服。

        对皇帝的生活起居,皇后更是关怀备至,事必躬亲。有一次乾隆身上长了个疖子,经医治初愈,百日之内须经常换药。富察氏特意把寝具搬到皇帝寝宫侧室,每天亲自奉茶倒水,照料皇帝换药,从无懈怠。直到皇帝完全康复,才回本宫。(《清史稿·后妃传》)

        最能体现皇后贤惠的,就数她对待皇太后的态度了。众所周知,太后出身卑贱,一开始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年纪虽长,仍然终日大说大笑,不改本色。而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识礼,一举一动,都透出骨子里的高雅。这娘俩气质风度迥异,按理说相处起来有点难度。可是皇后从心里把婆婆当成妈妈,关心照顾无微不至。正因为太后出身低微,所以她在太后面前特别注重礼貌,遇到太后吃饭更衣,她都亲自照顾,不让别的宫女伸手。太后微有不适,她彻夜不眠,在跟前伺候。想不到大家闺秀出身的皇后能吃得了这份苦,后宫上下对此都十分佩服。因此,婆媳关系处得异常融洽,老太太一日也离不了媳妇。对于以孝为天的乾隆,这一点确实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人并不容易,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即使对于皇帝来说也是如此。弘历为人,既志大心雄,才华横溢,又自命不凡,不自觉地高己卑人,是一个极度挑剔的完美主义者,能被他看得上眼的人没有几个。然而对这个结发妻子,他却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登基之后,进入后宫的年轻妃子越来越多。在皇后容貌褪色的同时,她们如同一朵朵含露的花朵,竞相绽放。然而皇后却依然深深地吸引着皇帝。皇后的魅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增加,就像一坛芬芳的酒,岁月越老,就越醇香。富察氏是他永远的大后方、大本营,永远的温柔港湾。随着岁月流逝,皇帝日渐觉得皇后的娴静、温柔、持重,不急不躁不妒,像一块贴身的玉石,时刻调适着他的政治体温。共同生活的时间越久,他们相处得越谐和,相互能读懂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知道彼此的内心需要。正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精力充沛地处理国务,把大清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

        然而,“天道忌全”,特别完美的事物,总有特别不完美的一面相随。

        传统社会中,女人幸福与否,一半决定于她有没有儿子。

        有人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的标志,是特别想和她生一个孩子。

        弘历就是这样,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他就盼着富察氏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一方面,他深知只有儿子才是女人根本的依靠;另一方面,他坚信他和她的结晶一定是天底下最完美、最聪慧、最有福气的孩子。

        结婚一年又三个月后,富察氏顺利地生育了长女。虽然是女儿,皇室上下也兴奋异常,因为这证明富察氏生育能力正常。

        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只活了十四个月。虽然那是一个婴儿死亡率极高的时代,此事还是给了弘历夫妇十分沉重的打击。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此时富察氏已经再次怀孕,对下一个孩子的期盼冲淡了人们的悲伤。

        雍正八年(1730年)六月二十六日,弘历的嫡长子出生。这是一件特大喜事,连雍正皇帝都为之喜形于色,亲自为之命名为永琏。琏者,宗庙之器也。古代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夏朝叫“瑚”,殷朝叫“琏”。敏感的弘历看来,这显然暗寓承继宗庙之意。

        更何况这个孩子太惹人喜爱了。他正如人们所期望的,综合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点:脸形轮廓和嘴巴像父亲,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秀挺的鼻子则像母亲。随着一天天长大,这个孩子的聪明可爱也越来越引人注目,才三四岁,弘历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居然过目不忘,不到五岁,就认识了数百个字。乾隆后来说,这个孩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

        也许是永琏这个名字带来的运气,仅仅十个月后,皇后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儿女双全。

        乾隆元年(1736年)七月初二,刚刚即位不久的皇帝迫不及待地办理了立储大事。他召集重臣,宣布仿照皇考成式,秘密建储,将皇储之名亲手密书,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斯时皇帝年纪不过二十又六,这样早就建储,显然是因为太钟爱某个儿子了。虽说是秘密建储,储君为谁,却是个公开的秘密。

        一旦一个人感觉自己太幸福了,那么灭顶之灾就可能从天而降。就在初登皇位的乾隆踌躇满志,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际,乾隆三年(1738年)九月月底,九岁的嫡子永琏患上了感冒。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孰料几天之后病情转重,高烧不退,竟于十月二日死去。

        这完全是一个晴天霹雳。

        第一个女儿去世,乾隆和富察氏虽然悲痛,却并不致命。这个儿子的去世,却几乎摧垮了富察氏。她大病一场,体重骤减,几天之内,形销骨立。皇帝十分担心,天天过来探视。然而富察氏的与众不同就在此时显露出来,在皇帝面前,她从不流露内心的悲伤,反而没话找话,和皇帝聊东聊西,以减轻皇帝内心的痛苦。为了不让婆婆担心,刚刚能下床,她就一如往日,日日到婆婆处问安。体力刚刚恢复,她又担当起管理后宫的大任。

        皇帝只能通过办好孩子后事的方式,给自己和皇后以安慰。他宣布,这个孩子的丧事,要按皇太子之礼,高规格办理。他传谕大臣们说:二阿哥永琏乃是皇后所生的嫡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当日有幸蒙我父皇亲自命名为永琏,已经暗示他将来会继承宗器,接续大统。我登基之后,已经密立为太子。如今丧可,著俱照皇太子仪注进行。(《清高宗实录》)

        永琏去世后,皇帝和皇后同寝的次数比以前更加稠密了。皇帝很清楚,只有让皇后再生一个儿子,才是对她的最大安慰。然而,由于生了一场大病,体气变更,一转眼七年过去了,皇后仍然没能怀孕。皇帝、皇后百般许愿祈祷,仍是无用。

        在经受七年折磨之后,上天终于再次降恩。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皇后在千盼万盼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名永琮。虽然此时乾隆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但他对此子仍然爱如珍宝,也许是父亲的偏心,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的一个,“性成夙慧,歧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虽然没有亲书密旨,但人们普遍认定,这个孩子将来毫无疑问会成为大清国的继承人。

        灿烂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富察氏脸上。这个孩子所得到的关心照顾,可谓无以复加。皇后几乎把全部心血,都放在他身上,日日不离。

        正因如此,再一次的打击才显得更深重。乾隆十二年(1747年)除夕之夜,年仅两岁的永琮又因天花而亡。

        乾隆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

        定下神来之后,他发了一封谕旨:皇七子永琮,天生有异相。太后因为他是正嫡,又聪明异常,所以最为钟爱。我也想以他为继承人。我即位以来,敬天勤民,自问并未得罪天地祖宗,然而为什么正嫡子嗣一再早亡?难道是因为我朝自定鼎中原以来,历代皇帝都非正嫡继统。而我必欲以嫡子继统,获得先人没能获得的福分,因此一线妄求之心,遂启如此之祸?(《清高宗实录》)

        这个解释,今人听起来有些可笑,然而当日乾隆是深信的。否则深信天命的他无法理解上天为什么会一再给他以如此沉重的打击。

        虽然生前没有被立为太子,永琮的丧事仍然办得远优于普通皇子。皇帝的解释是“但念皇后出身名门,作为儿媳,在父皇生时,虽然没能伺候多长时间,但这些年侍奉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无微不至。作为皇后,则恭俭宽仁,可称得上贤后。她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清高宗实录》)

        这道谕旨怎能真正安慰皇后,然而皇帝所能做到的只有如此了。幸运的是,皇后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么大病一场。她默默地把悲伤藏在心中,表现得异常冷静坚强。在皇子丧过后,她即一如常态,言笑如初,令皇帝惊讶不已。

        永琮去世后两个月,乾隆十三年(1748年)二月,乾隆皇帝准备开始他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东巡,这是上年六月份就确定而且布告天下的。

        即位以来,除了祭祖和热河秋狩外,皇帝一直忙于朝政,还没有巡视过国土的其他地方。辛苦了13年后,国势平稳,人民安定,他终于有时间到曲阜拜祭至圣先师孔子了。这是他早已计划好的一个重大举动。

        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重要原因,太后一直有一个梦想,想登一回泰山。

        准备工作进行了半年,耗资巨大,按期完成。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让皇帝有点犹豫不决:带不带上皇后?以前皇帝出门,皇后总是陪在身边,更何况这次太后要去。皇上一路要主持许多仪式,照顾太后的任务非皇后莫属了,因此皇后坚持要求参加。

        爱子夭折后,皇后表面上虽然一如平常,皇帝却很清楚她表面的坚强下内心的憔悴。皇后虽未大病,却是小病不断,身体相当虚弱。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古代,从北京到山东转一圈,体力稍差些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而且,就在出发前一个月,钦天监官员奏陈:“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离宫”,是天上名为离宫的六颗星。乾隆十二三年之交,一颗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的所谓“客星”出现在离宫六星之中,是为天象异常,占星家们以为它预示中宫皇后将有祸殃临头。

        阅读历代中国史书,你会发现许多诸如此类的超自然现象。中国古人相信天人合一,对于那些年代久远的“行星合月”“五星连珠”预兆了人间政治之类的离奇传说,我们一概可以以迷信视之,然而乾隆十三年年初钦天监的这个奏陈,却被历史档案证明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对天命颇为迷信的乾隆对这一事件十分重视,然而稍一转念,他以为这是因为“皇后新丧爱子”而已,并不预示皇后本身将有什么大碍。

        上路后,皇帝感觉到带皇后出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路上春风浩荡,一家人心情都极好。皇后那失去光彩已久的眼睛明亮起来,一路笑声不断。皇帝心情也跟着更加明亮。祭礼结束,一家人又前往泰山,皇帝、皇后一同侍候老太太登上了玉皇顶。

        三月初三日,新雪初晴,皇帝诗兴大发,作了一首难得的清新之作:

        又值佳辰三月三,春光马上好吟探。

        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

        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

        兰亭即景思临本,肥瘦诸家未易谙。

        不过乐极生悲,这场令皇帝兴奋不已的新雪,却让皇后感冒了。皇帝急忙在济南安顿下来,让皇后安心养病。在济南一待就是三天,皇后却不见好转,发烧不止。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一再劝皇帝回京。皇后深知,皇帝出行,每一站都有详细的计划,打破计划,在济南多住一天,就意味着给济南地方增添无数压力。况且东巡计划已经完成,让皇太后和众多王公大臣仅仅因为等自己而长住济南,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她反复催皇帝起程,说反正到了德州就能上船,水程回京也很安稳,怕什么呢?毕竟不过是一场感冒而已。

        皇帝反复权衡,终于同意了皇后的请求。好在从七日到十一日,从济南到德州,皇后的病情一直平稳,经受住了陆路的颠簸。坐上了船,皇帝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情观赏窗外的景色了。皇帝记得,刚出京时,德州柳树刚染了一点新绿,而今河岸已经是绿云红雨,春色纵横。不料,就在皇帝欣赏运河春色,打算作诗的时候,太监神色不安地来到皇帝身边,通报皇后身体又觉不安了。

        皇帝一惊,立刻起身,来到皇后的画舫。皇后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见了皇帝勉强一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没什么大事。”一语未了,人已经昏了过去。

        皇帝立足不稳,险些跌倒。十多名御医一齐被召上青雀舫。黄昏时分,皇后在皇帝的凝视中去世了。

        乾隆毕竟是乾隆。作为皇帝,他没有时间来心怀悲痛。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安排:他要安排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护送太后御舟先行回程,他要安排皇后葬礼,他要亲自起草宣布皇后之丧的明发谕旨……等这一切都忙完,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众大臣都散去,只剩下皇帝一个人。陪伴皇帝的,只有船外运河哗哗的水声。皇帝一分钟也睡不着,他拿起纸笔,写下三首挽诗: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夫妻恩情二十二载,治理后宫共十三年)

        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一切突然都化成春风一梦,飘散于运河河岸边)

        圣慈深忆孝,宫壸尽钦贤。(太后平日总称你孝顺,嫔妃也无人不钦服你的贤惠)

        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从此不忍再读诗经中的《关雎篇》,因为朱琴已断弦)

        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往年冬夏时节,也会暂时分别)

        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这回成了永诀,相见不再有期)

        帏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你的衣服还挂在床边,帷帐里却空寂无人)

        回思想对坐,忍泪惜娇儿。(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对坐在这里,共同回忆去世不久的娇儿)

        愁喜惟子共,寒暄无刻忘。(喜则同喜,忧则共忧,对我你永远是那么体贴温柔)

        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巾帼之中你是那么出类拔萃,后宫无人不追念你的遗泽)

        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两个男孩都不幸夭折,今天一个女儿又失去了母亲)

        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这一切实在让人不愿回忆,掷笔长叹,黯然神伤!)

        (《御制诗二集》)

        皇帝方寸已乱,挽诗只是实述,文笔未见出色。然而多少总算是宣泄了一点内心的悲楚。草草写罢,皇帝才朦胧睡了半个时辰。

        事实上,皇后刚刚去世之时,皇帝感到更多的是震惊。真正彻骨的悲痛,在以后的岁月中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袭来。

        结发22年,他和皇后如同两棵相互依靠交织成长的大树,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成了对方的一部分。在皇后离去的半年之内,表面上,皇帝仍然在全力处理国务,然而悲悼之情像潮水一样经常突然袭上心头,悲痛的巨流频频卷起,让皇帝怎么也坐不下去,经常处理不下去任何事务。一连数月,皇帝都睡不实觉,动不动就觉得皇后还在身边,频频惊醒。太监注意到,一向严谨精明的皇帝变得迟钝了,无目的的活动增多,工作没什么效率,常常走到一处,却忘了自己是要寻找哪个奏折。有时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后宫上下都提心吊胆,因为已经有太多人让皇帝莫名其妙地发火。

        唯一能真正舒缓一下火辣辣疼痛的,只有诗歌了。在皇后丧满之日,他写下了一首长诗《述悲赋》: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

        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而长逝。

        ……

        尚强欢以相慰兮,每禁情而制泪。

        制泪兮,泪滴襟,强欢兮,欢匪心。

        ……

        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

        ……

        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

        ……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佐兮孰予随?

        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

        春风秋月兮尽于此矣,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长春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帝命令照原样保留长春宫的所有陈设,一丝不得更动。他把皇后生前所用的东珠顶冠和东珠朝珠放在那里,每年忌辰,他都要到这里凭吊。这种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才下令撤掉。

        皇后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是她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皇帝命令把这艘大船运进北京城。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船舶体积十分庞大,而城门门洞狭窄,在没有起重机械的古代根本无法进城。为了保留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门楼拆掉。还是礼部尚书海望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法,他命人搭起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上设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费尽力气,终于将御舟运进了城内。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发出了一道赐谥大行皇后为“孝贤皇后”的谕旨,他在谕旨中,对皇后的一生做了全面总结和高度评价,讲了赐谥“孝贤”的理由:

        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慈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则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所有应行典礼,尔部照例奏闻。(《清高宗实录》)

        依例,赐皇后谥号,先由皇帝发出谕旨,然后由礼臣们拟出几个字上奏,由皇帝挑选钦定。而孝贤皇后的谥号,直接由皇帝赐给,未由大臣拟定,实无先例。

        对皇后的悼念,持续了整整一生。

        在富察氏之后,后宫不能久虚。在太后的多次催促之下,乾隆十五年(1750年),皇帝册命另一位妃子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然而,对于那拉皇后,皇帝一直谈不上喜欢。她与富察氏一样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他的妃子,她也称得上端庄秀美,性情贤淑,皇帝很难确切指出她有什么不好。可是,皇帝在心里却再也找不到爱意。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在富察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皇帝写了这样一首诗,分析自己为什么不爱新皇后:

        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时光迅速,一转眼已经过去三年)

        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又值断魂清明时节,不由得想起那次不幸的东巡)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难道是新人真的不如旧人吗?其实是因为与旧人相投日久)

        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湖水澄澈,春光明媚,我为什么却这样忧愁?)

        虽然皇帝一再调动自己的爱意,无奈真情不能勉强,新皇后始终有名无实。乾隆三十年(1765年),一直备受冷落而心情抑郁的皇后终于与皇帝发生了冲突,被打入冷宫。从此,乾隆再也没有立过皇后。

        对富察氏的思念纠缠着他的后半生。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她的怀念却从来没有变淡。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的场合,都会引发他的悲痛。

        在为第二个嫡子永琮办理迁葬之时,他又想到了这对母子的不幸命运,写下了这样一首挽诗:

        一纾愤懑酹金卮,柳翣行将发引时。(在为你迁葬的时候,禁不住又悲从中来)

        此去想应兄待弟,都来何致母随儿。(你嫡亲的哥哥正在等你。如果你们兄弟不死,你们母亲也不会这么早离我而去)

        试言邂逅谁能受,叠遇乖张命实奇。(我的命运实在出奇的不幸,这种遭遇谁能承受)

        不忍抚棺寄余恨,孩提莫道未全知。(不敢在你棺前待得太久,你虽然幼小,想必也能知道我的悲伤)

        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皇帝东谒盛京,途经科尔沁草原时,探访了嫁到蒙古的女儿固伦和敬公主。富察氏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此女存活下来,嫁给了蒙古达汗亲王之孙色布腾巴尔珠尔。面对着24岁的女儿,皇帝不由得又想到了她的生母,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经过山东。与前三次一样,皇帝都没有进济南城。皇帝赋诗一首,说明不进济南的原因:

        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后在这里病倒,皇帝不愿勾起对往事的痛苦回忆,所以才匆匆而过。

        这样的挽诗,皇帝做了不下百首。凡是看到皇后生前用过的物品,去到与皇后共同待过的地方,逢到节日,甚至看到南飞的大雁,都会引起他对富察氏的思念。每次皇帝谒东陵,必到裕陵为孝贤皇后酹酒,祭祀亡妻。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岁的老皇帝在陵前写下这样一首诗: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

        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

        80岁的皇帝对地下的妻子说,年龄越来越大,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早日见到你。自己不想活到100岁,与你相会之期最长不会超过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亲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自称身体天下第一的老皇帝已经明显呈老态,需要别人处处搀扶着。他在坟前坐了良久,赋诗一首道:

        本欲驱车过,矫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坟前来了,想一想不来心中还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岁又云寒。(还是给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没来你坟上看看)

        松种老鳞长,云开碧宇宽。(当年的小松树已经长得参天了,大地无语,天高云淡)

        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你先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第二年,86岁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陵前,望着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树,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

        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注:孝贤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虚,不堪追忆!

        这一年,乾隆帝与孝贤皇后已分离48年。3年后,也就是富察氏去世51年后,老皇帝终于撒手人寰,完成了和富察氏地下相聚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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