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地偏了西,终于像一面大铜锣挂在西边的柳树林子梢上,那黄红色的光彩,斜照着大地。草木和墙屋,全披上了淡淡的金色。村子外一条水沟,倒映着天上的红色云块,包围住村子的落叶树,也有伸着头的影子,在水里反映出来。长堤、短堤、水田,早起的半个月亮,还有那南面的一带小山,一切在一种似有似无的烟里笼罩着。四处没有人影和人声,倒是有四五只水鸭,悠然地掠空而过。尤其那小山上丛密的矮树,把东南角深蓝色的天幕做背景,衬托得树林下黑沉沉的。这小山上的松树,是苍绿色,其他的树是赭色,丹红色,黄色。
落完了树叶的枯枝,由这些树叶子里挣扎着挤了出来,它们依然是在大自然中,过着大自然的生活。这能象征着天下太平吗?也许有一点。因为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老百姓,慢慢地在斜阳里行走出来了,先是几位年纪衰老的,走近了村口。我们的哨兵,看到他们穿的农人衣服,脸上又是一把胡子,就等他们走近了才盘问。及至他们开口答话,又是纯粹的土音,也就不见外地告诉他,这是虎贲,师长也在这里。老百姓听说是虎贲,立刻向四面喊着,来吧,来吧,这是虎贲,不要紧的。哨兵尽管吩咐他不要高声,已把藏在各处的老百姓完全惊动出来。不但有女人,而且有小孩,大家全拥进了村子。
余程万得了报告,立刻走到村子口上来迎着,对当前走来的几位老百姓道:“各位,你们打算怎么样?这是战场呀!我们随时可以开火的,你们这样自由自在地走着,那是很危险的。”
一个白胡子老头,穿件青布棉袍,手里扶着一根竹杖,颤巍巍地走向前点头道:“官长,我们知道的,你们打仗打得太辛苦了,我们要来谢谢你。你们师长在哪里呢?他还好吗?”
余程万站着,对老人家看了,微笑地点了几点头。张参谋站在路边道:“老人家,这就是我们师长呀!”
老翁听说,扶着竹杖走近了一步,两手抱住竹杖,做个几十度的弯腰深深地作了个揖,由平地三寸拱手起,一直把两只手拱齐了额顶,口里还不断地道:“师长,你太辛苦了,你太辛苦了!”
余程万穿着军服,对了这么一个白发老人鞠躬到地,真不知道怎样回礼才好,就闪到一边道:“老先生,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请说!”
老翁作完了揖,因道:“我没有什么话,但不知师长有什么事要我们百姓出力吗?”
余程万道:“我们是路经贵地,在这里住着,又在这里吃着,已是很打搅了,倒没有什么相烦的。这里是四战之地,我们随时要和敌人接触,我劝你们躲开点。”
老人后面一个中年人便插嘴道:‘‘怕什么?有虎贲在这里,鬼子来了,我们可以帮着你们和他拼。”
旁边又有个黑胡子道:“这小伙子说话,怎这么样不懂礼节,师长在这里呢。我想起来了,虎贲打了一天的仗,恐怕还没有吃饭,我们叫村子里人来做饭吧。”
在这三人后面,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一群老百姓,都远远地围着,看了余程万。被这黑须老翁提醒了一声,立刻哄然一声答应着,拥进了村子,各奔回自己屋子里去。看那样子,是去预备食物。这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土去了,村外面,四周全昏黑着,天空也冒出了几颗星点。
在这个小据点里的动作,大概不致惊动敌人,老百姓那种亲热情形,兵士们看着都不忍怎样去拦阻,余师长也就只命令部下,在村子外加倍警戒,对陆续进村子的人并不拦阻。一面又派参副处的人分途随着老百姓到家里去指导他们的行动。人家里面,这时全已点得灯火辉煌。那些老百姓在灯火之下,看到了我们官兵的本色。见他们所穿的军服,上上下下全已沾满了泥浆,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棉絮不受拘束,全由破眼破缝里挤了出来。他们的脸色,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黄里套黑,黑里套紫,每个人的胡茬子,都刺猬毛似的,涂满着两腮,灰色军帽的边沿盖在头顶上,几乎和皮肤成了清一色,全是漆黑的。他们看到,全不觉哎呀了一声。
李参谋在一户老百姓家里就被六七名老百姓包围着问话,他笑道:“各位老乡,你看我们成了叫化子了吧?”
一位中年老百姓道:“我们晓得的。你们在工事里滚了十几天,慢说是布做的衣服,就是牛皮也会滚得稀烂。你们满身是这样子稀破烂糟,可想你们是太辛苦了。我们做常德老百姓的,实在应当安慰你们,好好地招待一下。哪家有腊鱼腊肉?快拿出来。”
只这一声,许多人答应:“我有我有。”
大家哄然一声散开,个个去找好东西来招待。不到一小时,大盆小碗,纷纷地由民房里端了出来,送到每一队弟兄集合的所在。师长住的所在,他们特别客气,将木托盆托着四盘两碗。他们对此,还觉得不大恭敬,又恭维两位年纪大的,随着托盆后面,直送到师长所住的民房里来。那位先前和师长谈话的白须老人,就是代表之一。余程万早已知道老百姓要优厚地款待了,直迎到堂屋的滴水檐下,乡民们七晃八晃地摆着衣襟走来。
余程万便道:“老先生你们太客气了,这叫我们受着不安,难道你们不是四处逃难的人吗?”
白须老翁又是抱着竹拐杖,齐额顶一个揖。他道:“师长,你们对老百姓太好了。单是我一家就应当谢谢你。我儿子、儿媳全在城里开店。幸亏你们要他们下乡,又派许多老总和我们挑东西,划船渡河,没要我们一个钱。今天难得师长到这里来,我们只预备了一点土仪,又没有酒,真谈不上欢迎,算尽我们一点心吧。”
说时,端托盆的人,把饭菜放在桌上。那老翁放下竹杖,还亲自端了把竹椅子,放在桌子上席。又是一揖道:“请师长用饭。”
余程万看看屋外的弟兄,就是这样残剩的几个。再看看老百姓这样恭敬,心里头一阵惭愧,又是一阵感激。一个走遍了逆境的人,最是受不住人家同情,尤其是大家全在患难中。他觉得常德全境的老百姓,都是自己余程万的知己。心里那股热气只管向眼睛里冲上来,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老百姓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只有站在桌子边,抱了拳头,不住点头。
另一个代表看了白须老人道:“师长看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大概我们站在这里,他是不肯用饭的。”
老人道:“是是是,我们告辞。”于是二人个个一揖,然后走了。
余程万只知道说多谢,站着没有动,看了桌上是腊鱼、腊肉、红烧鸡、煮青菜四大盘,还有一碗鸡汤,一碗燉鸡蛋。一只大钵子,盛了一大钵子白米饭,筷子瓷勺饭碗在上面摆着现成。
他看呆了,不知道移动,李参谋走过来,因道:“报告师长,饭菜都凉了,这是老百姓一番好意。”他点了点头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吃。慢慢地吃完了那碗饭,将瓷勺舀了几口汤喝就放下碗了。
李参谋站在一边,看师长好像在想心事,见他目光只望着檐外的月光,手里只拿着瓷勺并不舀汤,因问道:“师长还要加一点饭吧?”
他推着筷子碗站了起来,摇了两摇头道:“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李参谋听了这话,倒有些奇怪,在什么困难情形下,他也没有示弱过,为什么到了海阔天空的环境下,他发愁不吃饭?他只管看了师长没做声。
余程万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老百姓待我们太好了。我觉得敌人没有打退,我对不住老百姓,老百姓对我们这一种穷苦情形,不但不予鄙视,反是这样亲爱,我感激得不知怎样是好。老百姓的安慰,已让我兴奋得不知肉味,所以吃不下饭去。”
李参谋道:“我们拿回城区,打走敌人,不就……”
余程万不等说完,捏着拳头一捶桌面道:“对,我们立刻去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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