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二月十日早上十点钟,确实克复常德的报告,在友军口里说出来。原来守城的五十七师,这也就如释重负的,觉得是任务达到了。当时余程万就命令三十二团继续追击敌人,五十七师二百多人,担任搜索城里残敌的工作。李参谋和程参谋是好朋友,这时算是有工夫叙话,两人站在一堵残墙下面互相握着手。
程坚忍道:“老朋友,我们通过这次生死患难,我们以后的友谊,更要加深了。”
李参谋道:“我虽然在南岸迂回作战,也是时时刻刻有可死之道。可是我没有一时忘记你,我真想象不到你在城里苦撑下这多天。”
程坚忍道:“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无所谓了。我又何尝不想到你们那二百名上下的弟兄,还有三分之一是徒手,怎么能够在敌人四面包围中活动?我听说渡江到德山的时候,只剩八十三个人了,又经过昨天一番战事,更要减少了。”
李参谋道:“昨天到今天早上,阵亡了八名,伤了十五名,只有五十七人,还连师长。先遇见你和高副团长,还不足六十人,幸得张副营长来了,增加了二百多名弟兄,我们守常德的八千多人,就只剩这些人了。”
程坚忍道:“城里还有我们弟兄,敌人是刚刚出城。他们还没有知道真实情况,大概不久他们就要出来了。”
李参谋道:“跟着你的那个勤务王彪呢?”
程坚忍还没有答言呢,隔着墙就听到有人答应了一个字,有!那声音还是非常高爽。昂着头向短墙一看,不正是王彪站在瓦砾场中吗?
李参谋笑道:“不错,你还健在。你那干妹呢?”
王彪牵着他那又破又脏的军服,走近前来,笑道:“参谋一见面就说笑话。”
李参谋道:“真的,我们很惦记你。我们不是有个约会吗?打退了敌人以后,和你完成这件好事。假如她有什么不幸了……”
他立刻抢着笑道:“她命大,倒还是活着的。”
李参谋笑道:“那太好了。但不知那位刘小姐怎么样?”
程坚忍笑道:“这个人你可不能说笑话,因为我有我的未婚妻。”
李参谋鼓了掌笑道:“那好极了,全在。这里面一定有不少的好新闻,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
程坚忍道:“自然都会告诉你。不过现在没有这闲工夫,等晚上没事,我们联床夜话吧。”
他们在这里轻轻细语,师长站在稍远十来步路的地方,已经发完了命令,吩咐各人肃清城里敌人的工作。余师长本人就带了参副处的人和四名卫士在城里四围巡视。他们这时在东门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墙,垮得只剩了一条土堆,城门洞是完全找不着了。有不曾垮的城墙,城面上千万个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样。眼前呢?一片精光,在常德城中心,一眼可以看到任何一处旧城基。城里远远近近全是瓦石堆,这瓦石堆,不但堆遍了每一所炸毁烧光了的屋基,就是每条街巷,每条马路,全都让碎砖碎瓦给淹没了。
干脆,整个常德,四周是空的,下面是碎砖破瓦。大家踏着乱砖,先向西走,已有了闲暇的工夫审查一切。这时太阳已经高升了,阳光照着这瓦砾场,有一种惊人的表现,就是上上下下的砖头瓦片,全是通红的,像是经过烘炉锻炼的一个城市。这砖瓦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尸体。有的是敌人,有的却也是自己的弟兄。面貌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有在服装上去分别。
到了上南门、双忠街一带,这算是城里硕果仅存的房屋区,纵横约莫二十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这些房屋也是揭了屋顶的,零碎的木架,搭着数得清的几块瓦,门窗户扇,全已东倒西歪。到了这里,是多时搏斗之区,尸体更是横七竖八。有的没了手,有的断了脚,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脑袋。有些尸体,己生了蛆,蛆在死人脸上钻着眼睛和鼻孔,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奇臭,在空气里扑人,只觉肠胃熏得要向外翻。由双忠街转弯到中央银行师司令部,那样砖瓦的房子,也是烧毁得成了个烂壳子,大门口是经过短兵相接的所在,围墙虽打了几个缺口,却还形式都在。
由这里再巡视到小西门,城墙虽原来是高的,也是被炮火轰得像防河的城堤。再转向大西门,竞有余火,还在砖瓦堆里冒烟。这地方有些合抱不拢的古树,于今呢,只剩了个秃树兜。城里唯一留得多的要算电线杆了,在瓦砾场中,四处七横八倒立着,和这种烧焦了的枯树兜相配衬着,越发显出这城里的惨况。最后他们巡视到北门,自然和其他地方一样满眼砖瓦堆。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却是城墙基外面,有几百具尸体,黑压压的一片影子,摊在烂泥地里。这是最初敌人冲锋所致,日子越久,尸体也越发地腐烂,北风吹来,那臭气熏得人站立不住。这时,追击的枪声已经去得很远,城里稀疏的枪声,也已完全停止。战争在这城区,算是过去了,大家痛定思痛,都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余程万不便有什么表示,也只是看过之后抿了嘴,或点点头,或微微地摇两下头,全城巡视完毕,已到了中午了。在城里潜伏着的官兵,还有十几人,也都陆续归队。另外有钻出来的男女八名老百姓,余师长叫到面前,个个安慰了几句,让他们各自去寻找亲友,并掏出名片,盖上图章,注明了是守城义民,诸部队听其自由行动,然后一一交给他们。这八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刘小姐和黄九妹。
李参谋在一旁偷看她们,虽觉得满身污泥,脸像黄蜡塑的,终于感到这是个奇迹,回头找程坚忍和王彪,见他们悄悄地站立在一边,脸上带有一种兴奋,目光全注视了这两个女子。他心想,这火与铁交流的常德战役,倒也有点软性事件点缀,将来编成戏剧或电影,倒不致没有弹性。心有所思,脸上情不自禁地有点笑意,程、王两人全看不见,立刻把脸掉过一边去。老百姓拿了名片,道着谢去了。余师长看遍了全城,实在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而这个只有城上一道痕迹的常德,也必须守着。就只好在城西北角一片空场上露营。因为这里虽一无所有,臭气却稀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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